



那光芒亮起的一瞬间,时间仿佛被凝固了。
整个车间,死寂无声。
推动磨盘的汉子们僵硬地保持着最后的姿势,如同被瞬间石化的雕塑群像。
瘫倒在地的工人们,则挣扎着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呆滞的目光,仰望着那个悬挂在机床上方的、简陋却又无比神圣的光源。
那昏黄而微弱的光芒,如同神明投下的一瞥,瞬间洞穿了这座钢铁坟墓里无尽的黑暗与绝望。
它精准地映照在每一张混杂着汗水、油污与泪痕的脸上,将他们呆滞、震惊、乃至狂喜的表情,刻画成一幅永恒的浮雕。
“嗡……”
电机的蜂鸣声稳定而有力,像一首庄严的圣歌。
那台“洪荒机床”的主轴,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从容不迫地旋转着,卷起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风。
它活了。
这颗由凡人血肉浇灌、用意志点燃的钢铁之心,真的开始了搏动。
不知是谁,第一个打破了这神圣的寂静。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撕扯出来的呜咽,突兀地响起。
这声呜咽,像一个信号,像一道决堤的命令。
下一秒,山崩海啸般的情绪洪流,彻底引爆。
“喔!”
孟山仰天发出一声不似人腔的狂野咆哮,他那只仅存的好手死死攥成拳头,狠狠地捶打着自己坚实的胸膛。
他笑着,吼着,眼泪却如同断线的珠子,从那只布满血丝的独眼中滚滚而下。
丁建中没有吼,他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台正在运转的机床。
他伸出那双早已血肉模糊、被路承舟简单包扎过的手,颤抖着,如同信徒朝圣般,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冷而震动的机身。
当指尖传来那稳定而强劲的脉搏时,这位一辈子与钢铁打交道的硬汉,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他俯下身,将额头深深地抵在机床之上,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无声的泪水浸湿了身下的铁屑与尘埃。
更多的人,则以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
他们互相拥抱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拍打着对方的后背;他们瘫坐在地,任由喜悦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污垢;他们放声大笑,笑声嘶哑而又酣畅,仿佛要将这几日所有的恐惧与绝望,都从肺里彻底吼出去。
这是一场胜利。
一场不属于任何英雄,而属于他们每一个人的、最壮丽的胜利。
江卫国没有参与到狂欢之中。
他只是默默地站在人群的外围,靠着一根冰冷的立柱,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幅混乱而又充满生命力的画卷。
他看着孟山的狂吼,看着丁建中的泪水,看着那些相拥而泣的普通工人,一股滚烫的热流,也狠狠撞进了他的眼眶。
前世,他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由创造带来的喜悦。
他的人生,充满了琐碎的算计、卑微的忍让和无尽的索取。
而此刻,在这座与世隔绝的钢铁囚笼里,他却亲眼见证了一群被逼入绝境的凡人,是如何用自己的双手,谱写出了一曲撼动人心的赞歌。
这已经超越了生存。
这是一种精神的重塑,一种意志的涅槃。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风暴中心的年轻人身上。
路承舟依旧站在那里,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那盏明亮的电灯,在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映照出两点跳动的火焰,却没能融化他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霜。
他没有笑,甚至连一丝欣慰的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机床的转速,又侧耳倾听着电机内部轴承运转的声音,像一个最严苛的考官,在审视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
确认一切数据都稳定在预料之中后,他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扫过狂喜的人群,那冰冷的视线,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所有沸腾的情绪都迅速冷却了下来。
工人们的笑声和哭声渐渐平息,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这个创造了神迹的年轻人,眼神中充满了混杂着敬畏、信服与依赖的复杂情绪。
“高兴完了吗?”
路承舟的声音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狂欢的最后一丝余温。
“我们的时间不多。”
他没有给大家任何缓冲的余地,语气冷酷得不近人情,“这台人力发电机,依靠的是你们的体能。现在,你们每个人都是一块即将耗尽的电池。在彻底报废之前,我们必须完成最后的任务。”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台正在平稳运转的机床卡盘。
“我们点亮了它,不是为了庆祝。”
“而是为了用它,去锻造那枚真正的‘强心’核心。”
冰冷的话语,像一记记重锤,砸醒了所有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人。
他们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坚毅和肃穆的神情。
是啊,胜利的果实还未真正摘取。
他们拼尽所有,点亮了这盏希望之灯,为的不是片刻的欢愉,而是为了赢得那场关乎所有人命运的最终决战。
“路总工,您下命令吧!”
孟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从地上一跃而起,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依旧沙哑,但其中已经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我这把骨头,还能再扛一轮!”
“对!我们还能扛!”
“只要这灯还亮着,我们就死不了!”
工人们纷纷响应,刚刚还瘫软如泥的身体里,仿佛又被注入了一股全新的力量。
那是一种由希望催生出的、超越了生理极限的强大意志。
路承舟点了点头,对他们的反应没有丝毫意外。
他走到丁建中身边,将这位依旧伏在机床上的老师傅扶了起来。
“丁师傅,”
他看着对方那双通红的眼睛,平静地说道,“你还能操作吗?”
丁建中深吸了一口气,他直起身,用那只被布条包裹的手背,狠狠擦了擦自己的脸。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个脆弱流泪的男人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拥有神乎其技的、冷静而专注的钳工之神。
“只要我这双手还能动,”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大,却重如泰山,“这世上,就没有我车不出来的零件。”
“好。”
路承舟吐出一个字,随即转身,面向所有人,下达了最后的总攻指令。
“丁建中,负责主刀加工。”
“孟山,带人维持飞轮转速,决不能让灯熄灭。”
“刘福生,准备淬火。”
“江卫国,”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老人身上,“你来负责所有人的体力调配。我需要你像监督奴隶一样,榨干他们最后每一分力气。”
他顿了顿,环视着一张张重新燃起战火的脸庞,声音陡然拔高。
“现在,战争进入最后一小时。”
“让我们,把雷霆的心脏,从顽石中,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