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起初,那只是一丝近乎错觉的骚动。
它并非声音,也非光影,而是一种更为纯粹的、仅能被皮肤所感知的触动。
一个靠在冰冷铁门边、几乎陷入昏迷的年轻工人,首先察觉到了异样。
有一缕微不可查的气流,正从门与地面那道狭窄的缝隙中执拗地钻进来,像一条冰凉而柔韧的细蛇,悄无声息地拂过他的脚踝。
他猛然睁开眼,那双因缺氧而布满血丝的瞳孔里,充满了困惑与惊疑。
这阵风是真实的吗?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人也感受到了。
这股风是如此微弱,若非车间内已是一片死寂,若非每个人的感官都因濒临死亡而被放大到极致,它根本不会被任何人留意。
然而在此刻,它却如同一道神谕,清晰地传递给每一个幸存者。
风,真的来了。
与此同时,另一种声音从车间的中央传来。
那不是先前点火时的爆鸣,也不是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而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宏大的声音。
“呼――”它像是一声来自地底深处的叹息,悠长而沉闷。
那是沉睡的钢铁巨兽,在被唤醒之后,吐出的第一口浊气。
冲天炉,这座冰冷的钢铁坟墓,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真正开始了它的第一次自主呼吸。
希望,不再是远处地平线上的一点微光。
它化作了此刻拂过脚踝的微风,化作了那一声撼动灵魂的低吼,真实得无以复加。
短暂的沉寂之后,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不成声的骚动。
有人激动地抓着身边同伴的肩膀,用力摇晃,却因喉咙干涩而发不出任何声音;有人则缓缓摘下帽子,朝着冲天炉的方向,深深地弯下了腰,那是一个工匠对赋予他们新生的熔炉,所能致以的最高敬意。
然而,路承舟没有动。
他依旧站在那个被撬开的风眼之前,身体如一尊雕塑,只有那双眼睛,在炉内暗红色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光芒。
他没有被这初步的成功冲昏头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只是刚刚将一只脚从鬼门关里收回来。
这簇初生的火焰太过脆弱,而这间工厂里囤积的致命废气,依旧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汪洋。
战争,才刚刚开始。
“不要停下!”
他的声音穿透了人群的骚动,如同一柄冰冷的铁锤,将所有人的情绪重新锻打成型,“刘师傅!丁师傅!把人手重新组织起来!”
两位老人立刻从激动中回过神来,快步走到他的身边。
“路总工,您吩咐!”
“火种已经点燃,但它还需要燃料。”
路承舟的目光扫过那条因为骚动而有些散乱的人链,“但不是无脑地填塞,现在直接把大量焦炭扔进去,只会把它压熄!我们需要‘养’,像养一个婴儿一样,小心地喂养它,直到它长成一头猛兽!”
他的语速平稳而清晰,将复杂的燃烧学原理,用最直白的语言解释给这些经验丰富的工匠听。
“丁师傅,你带人守住所有风眼。你们的任务,就是观察!观察火光,感受风力。炉内的火光每一次变暗,风眼吸入气流的力道每一次减弱,都要立刻向我报告!”
“明白!”
丁建中郑重点头,他知道,他们现在成了这座钢铁心脏的“医生”。
“刘师傅,”
路承舟转向九级焊工,“你带着最有力气的人,继续搬运焦炭。但这一次,不要用桶,用铁锹!听我的口令,每一次,只投一锹。我要你们把焦炭像撒胡椒面一样,均匀地、一层一层地铺在火焰的顶端!”
这是一种极其精细的操作,要求投料者对力道与时机有着完美的把控。
刘福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明白了路承舟的意图。
这不仅仅是在添料,更是在为火焰构建一个能够让空气充分流通的、蓬松的温床。
他一言不发,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从工具堆里抄起一把铁锹。
“其他人,”
路承舟的声音传遍全场,“回到墙边,坐下,保持安静,节省体力!把所有的空间和氧气,都留给这座炉子!”
命令再次下达,刚刚还一片骚动的车间,迅速恢复了秩序。
一条由最精锐工匠组成的、更为高效的“喂养”小队已经成型。
而其余的工人,则带着一种重获新生的虔诚,默默退到边缘,将舞台的中央,完全留给了那个年轻人和那座正在苏醒的钢铁巨兽。
江卫国站在人群中,他看着路承舟沉着地指挥着一切,看着那些刚刚还濒临崩溃的工人们,此刻却如同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他的脸上,缓缓露出一抹深刻的、混杂着欣慰与赞叹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这场绝境中的自救,不仅仅是在拯救几百条生命。
它更像一场残酷而高效的淬火,正在将这群心如死灰的工匠,连同那个天赋异禀的年轻工程师,一同锻造成一块无坚不摧的、真正属于他的钢铁。
……
车间之外,夜色如墨。
王德发站在空旷的厂区里,背着手,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身后的几个心腹,也是一脸紧张,大气都不敢出。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按照他的计算,那个巨大的铁罐头里,此刻应该已经是一片死寂。
几百人消耗氧气的速度是惊人的,就算有人体格强健,也绝不可能撑到现在。
可是,他预想中的、那种代表着一切都已结束的、彻底的安静,迟迟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让他心神不宁的低沉嗡鸣。
那声音起初微弱得仿佛是风声,但他很快就分辨出来,那绝不是风。
那是一种持续的、带着某种韵律的、从铸造车间内部传出的声音。
作为在这座工厂里浸淫了几十年的厂长,他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
炉子运转的声音。
“妈的,什么情况?”
王德发终于停下脚步,烦躁地骂了一句,“里面在搞什么鬼?他们难道在拆炉子不成?”
“王厂长,要不……我再带人过去听听?”
一个狗腿子小心翼翼地提议。
“听个屁!”
王德发一脚踹在旁边的废料桶上,发出刺耳的巨响,“门窗都焊死了,他们还能飞出来?一群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给我等着!等到天亮,等到他们自己把那点空气耗干!”
话虽如此,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却像野草一般疯狂滋长。
他看不透,想不通,这种未知,正化作一种冰冷的恐惧,一点点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不知道,他所听到的,并非是死亡的序曲。
而是来自坟墓深处,那颗被重新点燃的、正在发出雷鸣般心跳的钢铁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