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路承舟的指令,如同一块投入沸腾铁水中的冷铁,瞬间激起了整座车间最狂暴的反应。
那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之后,再无半句废话。
几百名濒临绝境的工人,仿佛被瞬间重塑成了一台精密而高效的战争机器,每一个齿轮,每一根连杆,都以求生为唯一目标,疯狂地运转起来。
“当!当!当!”
最先奏响乐章的,是丁建中带领的钳工组。
他们如同经验丰富的猎犬,扑向了冲天炉底座那排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风眼。
那些铸铁的风眼盖早已与炉壁锈死在一起,边缘的缝隙被经年的铁屑与灰尘填满,坚固得如同天生一体。
然而,在钳工们的手中,再顽固的死物也必须屈服。
他们没有大型设备,只有最原始的工具。
巨大的管钳死死咬住风眼盖的凸缘,几个年轻力壮的工人将一根粗长的钢管套在管钳的力臂上,身体后仰,用尽全身的重量向下拉扯。
肌肉在粗布工作服下贲张成坚硬的石块,青筋从脖颈一直蔓延到太阳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沉闷的嘶吼。
“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声,尖锐地划破了空气。
那是铁锈在被一寸寸撕裂,是陈年的固结在屈服于蛮横的暴力。
火星,在管钳与风眼盖的咬合处迸溅,如同黑暗中炸开的细碎星辰。
丁建中没有亲自上手,他蹲在一旁,双眼微眯,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那细微的金属断裂声。
他的经验告诉他,纯粹的蛮力只会导致工具崩断。
“停!”
他突然低喝一声。
工人们立刻松劲。
丁建中上前,用一柄小锤,沿着风眼盖的边缘,以一种奇异而富有节奏的韵律,飞快地敲击起来。
那敲击声清脆而密集,仿佛不是在搞破坏,而是在进行某种精密的校准。
“再来!”
他猛然退开。
工人们再次发力,这一次,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折磨了他们许久的锈蚀层应声断裂!
紧接着,在一阵粗暴的金属摩擦声中,那扇碗口大的风眼盖,终于被硬生生拧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陈腐的、带着铁锈与焦炭气息的冷空气,从缝隙中涌出,扑面而来。
“开了!开了!”
钳工们爆发出了一阵狂喜的欢呼。
这不仅仅是打开了一个铁盖子,这是他们向死神发起的第一次反击,并且取得了胜利!
与此同时,车间的另一侧,刘福生和他手下的焊工们,已经点燃了另一种火焰。
他们没有电,却从工具箱里翻出了几套保养得当的氧乙炔切割设备。
当阀门被拧开,乙炔的特殊气味弥漫开来,紧接着,打火枪“咔”的一声轻响,一束刺眼的、带着嘶嘶声的蓝白色火焰,瞬间照亮了刘福生那张坑洼不平却无比专注的脸。
这求生的火焰,比刚才那些作为照明的火把,要明亮百倍,也炙热百倍。
“图纸就在我脑子里,都看我手势!”
刘福生言简意赅,声音在火焰的嘶嘶声中显得异常沉稳。
他没有浪费一分一秒。
一块厚实的钢板被拖拽过来,切割枪在他手中如同画家的笔,拖着一道炫目的焰尾,在钢板上行云流水般划过。
钢水飞溅,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金属被熔化的味道。
仅仅几十秒,一块标准的矩形板材就被精准地切割下来。
紧接着,是折弯,是拼接,是焊接。
几个焊工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有人负责固定,有人负责传递焊条,而刘福生则手持焊枪,在那临时的投料斗雏形上,留下了一道道均匀而坚固的、如同鱼鳞般整齐的焊缝。
蓝白色的电弧光,是这片黑暗中最瑰丽的风景。
它映照着一张张被汗水与烟尘覆盖的脸,那些脸上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倾尽所有的专注。
而在车间的中央,一条由人力组成的、最原始的传送带,已经成型。
工人们排成两列长队,从焦炭堆一直延伸到冲天炉的脚下。
他们将一切能找到的容器——破旧的铁桶、废弃的工具箱,甚至是用衣服兜起来的简易布袋——全部利用起来,装满了乌黑发亮的焦炭,然后一站一站地传递下去。
“嘿……嗬!”
“嘿……嗬!”
没有口号,只有最沉闷的、发自胸腔的号子。
那声音充满了力量,混合着粗重的喘息,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属于劳动者的韵律。
汗水,顺着他们的额角、脊背肆意流淌,很快浸透了衣衫,在昏黄的火光下反射着油腻的光。
扬起的焦炭粉尘,将每个人都染成了黑色的泥人,只有那一口白牙和一双燃烧着希望的眼睛,依旧清晰。
江卫国也在这条人链之中。
他没有凭借老资格站在一旁指挥,而是默默地接过一个个沉重的铁桶,再稳稳地递给下一个人。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沉稳如山的节奏,仿佛他传递的不是焦炭,而是一种无声的信念。
路承舟,则是这场宏大交响乐的总指挥。
他没有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而是不断地在三个作业区之间快速穿行。
他的大脑,此刻就是整台战争机器的中央处理器。
“丁师傅,角度不对!再往左三度,用楔子,别用蛮力!”
“刘师傅,焊角要加固!那里是主要受力点!”
“搬运组,放慢速度!保持节奏,节省体力!这是一场持久战!”
他的每一句指令都清晰、简短、直击要害。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仿佛能穿透所有的烟尘与混乱,精准地发现每一个潜在的问题。
工人们对他已经产生了一种近乎本能的信任,他的声音在哪里响起,哪里就会立刻做出最有效率的调整。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意义。
所有人都忘记了头痛,忘记了窒息,忘记了自己还身处在一个巨大的钢铁坟墓之中。
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任务,只剩下同伴的汗水与喘息,只剩下那一个共同的目标――点燃那座能带来生的希望的火山!
“哐当!”
一声巨响,丁建中用一根撬棍,终于将第一个被完全拧松的风眼盖,彻底撬了下来。
它重重地砸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声音,在这片由敲击、切割、搬运声交织的嘈杂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一瞬间,所有的噪音仿佛都停顿了一秒。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只见那黑洞洞的风眼,如同冲天炉身上,睁开的第一只眼睛。
路承舟大步走了过去,他蹲下身,将手伸到风眼口。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气流,正从炉膛内被吸进去。
烟囱效应已经开始形成!
路承舟缓缓站起身,脸上露出了计划成功的第一丝笑容。
他回头,看向那群黑压压的、期待着的工人们,举起了紧握的拳头。
“第一步,成功了!”
无需更多言语,一声压抑不住的欢呼,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