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轻工人的哭声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那撕心裂肺的抽噎渐渐消融,最终沉寂下去,仿佛被这车间里浓稠如水银的空气彻底吞没。
一种由共同的绝望所催生的、脆弱不堪的平静,重新笼罩了这片钢铁的孤岛。
然而,空气并未因此变得仁慈。
它成了一个无形无色、却又无处不在的敌人,用最公平的方式,对每一个生命体展开了无情的绞杀。
最先察觉到变化的,是那些燃烧的火把。
原本熊熊跳动的橘红色火焰,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变得萎靡不振,焰心收缩,边缘泛起一层不祥的幽蓝。
它们像一群濒死的萤火,在黑暗中明灭不定,每一次摇曳,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氧气被剥夺的痛苦。
紧接着,是人的身体。
一种沉闷的、仿佛被铁箍紧紧勒住的头痛,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起初只是太阳穴隐隐作痛,但很快,那痛感便加剧为一种剧烈的、随着心跳搏动的钝击。
工人们的呼吸变得粗重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一团浸透了油污的棉花里费力地榨取空气,而每一次呼气,都带走了肺部残存的、愈发稀薄的生机。
沉默,在此刻成为了最可怕的酷刑。
它放大了每一个人的生理感受,让那逐渐逼近的死亡阴影,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路承舟没有坐下,他如同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孤狼,沿着人群的外围,一步一步,缓慢而执拗地踱步。
昏黄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又在他转身时猛然缩短,那影子随着他的步伐,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焦躁地扫荡着。
他的大脑,正进行着一场风暴般的运算。
撬开焊死的窗户?
那是痴人说梦,除非给他一台等离子切割机。
撞开厚达十公分、被钢链反锁的铸铁大门?
无异于用血肉之躯去挑战一座山脉。
被动等待?
这是最愚蠢的选择,无异于将所有人的性命,拱手让给那个正躲在暗处狞笑的敌人。
每一个方案都在他脑海中瞬间成型,又在下一秒被冷酷的现实所否决。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面对着完美闭环程序的黑客,无论从哪个端口尝试突入,迎来的都是冰冷的“ACCESS DENIED”。
压力,如同实质的铁水,正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他的意志彻底熔化。
就在这时,江卫国走到了他的身边。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双饱经风霜的、粗糙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只手并不温暖,甚至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凉意,却蕴含着一种足以稳定山岳的力量。
“承舟,”
江卫国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有时候,一堵墙看着太高,爬不上去,不是因为我们没有梯子。”
路承舟的脚步一顿,他转过头,看向老人那双在昏暗中依旧深邃的眼睛。
“那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我们总盯着墙头,”
江卫国缓缓说道,“却忘了看看,建墙的人,是不是在墙角,留下了一块本该砌上去、却被遗忘了的石头。”
遗忘了的石头?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光,瞬间划破了路承舟脑海中那片混乱的迷雾。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纠结于那十五米高空遥不可及的百叶窗,也不再徒劳地审视那坚不可摧的大门。
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照灯,开始重新扫描这座他以为自己已经了如指掌的铸造车间。
横梁,立柱,天车轨道,砂箱,地槽……
每一个部件,每一个结构,都在他眼中迅速分解,重构成一张庞大的、充满了无数可能性与死角的工程蓝图。
他强迫自己忘记“门”与“窗”这两个常规的出口概念,转而用一种最原始、最野蛮的工程师思维,去审视这个巨大的钢铁容器本身。
他要找的,不是一个出口。
他要找的,是一个漏洞。
一个设计的漏洞,一个被时间遗忘的结构,一个能够让他将内部的压力,转化为撕裂这铁棺材的力量的支点!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车间正中央。
那里,矗立着一座如远古巨兽般沉默的庞然大物一号冲天炉。
它太庞大了,太日常了,以至于在刚才的危机中,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忽略了它的存在。
它高达二十余米,炉身漆黑,巨大的圆形炉口如同一只凝视着穹顶的、空洞的巨眼。
它是这座车间的“心脏”,平日里吞入焦炭与废钢,吐出炽热的铁水,赋予这座工厂以生命。
而此刻,它冰冷,死寂,像一座矗立在坟墓中央的纪念碑。
路承舟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个疯狂到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创世的雷霆,轰然劈入他的脑海!
热空气上升……
烟囱效应……
伯努利原理……
无数个看似毫不相关的物理学名词,在他脑中以一种狂暴的方式瞬间串联、碰撞、融合,最终,形成了一个完整而清晰的、足以逆转生死的计划!
他们没有通风口。
可是,他们脚下,正站着整座工厂最大的一个通风口!
“江老……”
路承舟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微微颤抖,他那双被缺氧折磨得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骇人的、近乎癫狂的光芒,“我……我想我找到了。”
他没有多做解释,而是猛地转身,面向那群在窒息中苦苦支撑的工人们。
先前那股压抑在他身上的沉重与焦躁,此刻已然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大的、足以感染所有人的自信与决断。
他重新变回了那个无所不能的、能够将一切不可能化为现实的工程师。
“刘福生!丁建中!”
他的声音不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精准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刚刚从高塔上下来的两位老师傅,立刻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把你们的人都叫上!”
路承舟的命令简洁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从铁砧上砸出的火星,“工具都带齐!跟我来!”
他大步流星,径直走向那座沉睡的钢铁巨兽。
工人们不明所以,却被他身上那股死灰复燃的强大气场所震慑,纷纷起身,默默地跟了上去。
他们不知道路承舟要做什么,但他们知道,在这最漫长的一夜里,他们唯一的生机,就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路承舟站在巨大的冲天炉底座前,仰头望着那深不见底的炉口,火光在他的脸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
他伸出手,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抚摸着炉身那冰冷粗糙的铸铁外壳。
“他们想把这里变成坟墓,”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但他们忘了,这座坟墓里……还埋着一尊随时会苏醒的神。”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电,扫过所有跟上来的工匠。
“他们给了我们一座坟墓,”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座车间,充满了狂野的挑战意味,“那我们就……把这座坟墓,变成一座能够喷上天的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