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向前滑行。
自“妖法”风波和“狼袭”事件后,江卫国在江家村的地位,已经彻底超然。
他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不好惹的暴烈汉子,而是被蒙上了一层神秘主义色彩的“神人”。
村民们见了他,都会下意识地低下头,绕道而行,眼神里是深可见骨的敬畏。
江家的院墙,仿佛成了一道无形的结界。
墙内,是与世隔绝的安宁。
苏秀云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她开始学着识字,江卫国不知从哪弄来一本破旧的字典,她便像个小学生一样,抱着字典,一笔一划地在沙盘上,教着萌萌写她们母女俩的名字。
昏黄的油灯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依偎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江卫国前世从未敢奢望过的、温暖的画面。
萌萌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母亲身后瑟瑟发抖的小可怜。
她会追着院子里的小鸡跑,会在吃饭时主动给爷爷夹一筷子她认为最好吃的咸菜,然后用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每当这时,江卫国那颗早已被仇恨与杀戮浸泡得坚硬如铁的心,总会泛起一丝最柔软的涟漪。
这,就是他要守护的一切。
然而,这脆弱的宁静,注定要被打破。
暴风雨来临前,总会有一些令人作呕的苍蝇,嗡嗡作响。
这天下午,江家那扇刚刚修好的大门,被人“砰砰”敲响。
来人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脸上堆着职业化笑容的媒婆。
她身后,跟着一对穿着朴素、神情拘谨的中年夫妇。
而在这对夫妇旁边,则站着一个二十出头、贼眉鼠眼、眼神却透着一股子贪婪与傲慢的年轻人。
苏秀云打开门,看到这阵仗,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她认得那个年轻人――苏大志,她的亲哥哥!
而那对中年夫妇,正是她的爹娘!
“秀云啊!我的苦命女儿!”
苏母一见到她,立刻就干嚎起来,眼泪说来就来,“你男人下落不明,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娘这心都快碎了!”
她一边哭嚎,一边就想往院里闯。
苏秀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萌萌护在身后,声音发颤,却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坚定:“爹,娘,哥,你们……你们来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来给你寻个好出路!”
她哥哥苏大志一步抢上前,趾高气昂地说道,仿佛是在宣布一种恩赐。
他指了指旁边的媒婆和那对夫妇,“我给你找了户好人家!城西杀猪的刘屠户家,他儿子,就是这位刘大哥,看上你了!人家不嫌弃你是个寡妇,也不嫌弃你拖着个赔钱货,愿意出八十块钱的彩礼,娶你过门!”
八十块!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让周围闻讯赶来看热闹的村民们,都发出了压抑的惊呼。
在这个年代,这绝对是一笔足以让任何家庭疯狂的巨款!
苏母立刻停止了哭嚎,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拉着苏秀云的手:“闺女啊,你听到了吗?八十块!有了这笔钱,你弟弟娶媳妇的彩礼就够了!你这也是为了咱们苏家做贡献啊!”
苏秀云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些所谓的“亲人”。
他们没有一句关心她过得好不好,没有一句问她吃了多少苦。
他们眼里只有那八十块钱的彩礼,只有她这个可以被明码标价卖出去的“货物”!
她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沉入了无底的、冰冷的深渊。
“我不嫁。”
苏秀云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什么?”
苏大志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你再说一遍?我辛辛苦苦给你找的好婆家,你敢不嫁?苏秀云,你别忘了,你是我苏家的人!你的婚事,就该由爹娘和兄长做主!”
“我说,我不嫁。”
苏秀云抬起头,迎着哥哥那凶狠的目光,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现在是江家的人,是萌萌的娘。我哪里也不去。”
她那原本懦弱的眼神里,此刻竟然透出了一股倔强的、不容侵犯的光。
这是江卫国带给她的底气,是这个家赋予她的尊严!
“反了你了!”
苏大志勃然大怒,扬手就要打人。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从屋里幽幽传来。
“她的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群猪狗来做主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江卫国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堂屋门口。
他手里没有拿刀,也没有拿棍子,只是拎着一把刚刚还在厨房里用来剁肉馅的、沉甸甸的四方菜刀。
菜刀的刀刃上,还沾着几丝鲜红的肉糜,在阳光下,像极了凝固的血。
他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那股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煞气,让整个院子的温度,都仿佛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苏家人和那个媒婆,都被这股气势吓得连连后退。
江卫国没有看他们,而是走到苏秀云面前,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个已经吓得不敢哭出声的江萌萌。
他用那只没有拿刀的手,轻轻拍着孙女的后背,柔声安抚:“萌萌不怕,爷爷在。”
安抚完孙女,他才缓缓转过身,用那双看死人一样的眼睛,扫过苏家众人。
“八十块?”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度轻蔑的冷笑,“就为了这八十块,你们就要把自己的女儿、自己的亲妹妹,推进另一个火坑?”
他目光转向那个刘屠户的儿子,上下打量了一眼,那眼神就像屠夫在打量一头待宰的牲口:“听说,你第一任老婆,就是被你活活打死的?”
那刘家男人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江卫国不再理他,而是将视线定格在苏大志的脸上:“我江家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染指了?”
“她……她是我妹妹!我……”
苏大志被看得心里发毛,却还想嘴硬。
“你妹妹?”
江卫国笑了,笑得无比森然,“在她被江伟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她带着孩子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现在,看到她日子好过了,看到我江家的大门不是谁都能进的了,你们就摇着尾巴凑上来了?想用她,换你的前程?”
一番话,字字诛心!
将苏家人那层虚伪的亲情外衣,撕得粉碎,露出了里面最肮脏、最贪婪的内核。
“今天,我就让你们这群不开眼的东西,看清楚一件事。”
江卫国说着,拎着菜刀,走到了媒婆放在地上的那些聘礼前。
那是一匹红色的布料,一包糕点,还有用红纸包着的一沓钱。
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菜刀。
“哗啦——”锋利的刀刃,狠狠劈下!
那匹崭新的红布,瞬间被从中劈开!
“砰!”
他又是一刀,将那包糕点劈得粉碎,饼屑四溅!
最后,他举起菜刀,用刀背,对着那包用红纸包着的、沉甸甸的八十块钱,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砰!砰!”
沉闷的声响,如同丧钟,敲碎了苏家人那场用女儿换来的荣华富贵梦!
“都给我听好了!”
江卫国扔掉菜刀,指着地上那一片狼藉,对着已经吓傻了的苏家众人,发出雷霆般的宣告:“她苏秀云,生是我江家的人,死是我江家的鬼!”
“就算她要守寡,那也是守着我江家的牌位,轮不到你们这群猪狗,来安排她的人生!”
“带着你们的垃圾,滚!”
最后三个字,如同炸雷。
苏家人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逃离了江家大院,连那些被砸烂的聘礼都不敢再多看一眼。
院子里,鸦雀无声。
所有围观的村民,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震撼地看着那个持刀而立、如同魔神般的男人。
苏秀云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而下。
但这一次,不是苦涩,不是委屈,而是被救赎的、滚烫的感动。
她看着那个为她劈开所有枷锁的男人,缓缓地,双膝一软,就要跪下。
江卫国却一把扶住了她。
他看着这个同样满身伤痕的女人,又看了看怀里紧紧抱着自己脖子的孙女,心中那股暴戾的杀气,渐渐平息。
他知道,光靠威慑是不够的。
这个家,太小了,也太弱了。
他需要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势力”。
他需要有自己的产业,需要有能为他卖命的“恶犬”,来守护这片来之不易的安宁。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他要开一个菜站。
一个只属于他江卫国的“建国菜站”。
当苏家那群人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村口,院子里那股令人作呕的贪婪与愚蠢,才终于随着尘土一同落下。
苏秀云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堆被劈得稀烂的聘礼,又看了看那个为她劈开所有枷锁、身形如山岳般的男人,眼中的泪水,终于决堤。
但这一次,泪水中没有了苦涩与委屈,只有一种被从深渊中悍然托起的、滚烫的救赎感。
她双膝一软,就要朝着江卫国跪下。
这不仅仅是儿媳对公公的敬重,更是一个被拯救者,对神祇般的存在的、最本能的臣服。
江卫国却在她膝盖触地前,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
他的手掌宽厚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个家,不兴跪。”
他声音依旧沙哑,却褪去了方才的暴戾,沉淀为一种足以让人心安的厚重,“你是我江卫国的儿媳,是萌萌的娘,是这个家的主母。你的膝盖,除了拜天拜地拜祖宗,谁也不用跪。”
他将怀里还有些受惊的萌萌,轻轻交到苏秀云手中,看着这依偎在一起、同样满身伤痕却又无比倔强的母女,心中那股翻腾的杀气,缓缓平息。
他知道,光靠威慑是不够的。
今天的苏家人,明天的李家人、王家人……
只要这个家还显得脆弱,那些逐利的豺狼,就永远不会断绝。
他需要一堵真正的、能将所有恶意都挡在外面的高墙。
他需要有自己的“势力”,需要有能为他咬人的“恶犬”。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以前所未有的清晰,破土而出。
“秀云,”
江卫国开口道,“咱们不能再这样守着村子,等着人找上门了。我们得走出去,在县城里,立一个自己的‘门面’。”
“门面?”
苏秀云有些不解。
“对。”
江卫国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野心”的火焰,“我要开一个菜站。一个只卖我们家菜的,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建国菜站!”
这个决定,在三天后,付诸了行动。
江卫国没有选择在县城主街上租赁昂贵的铺面,他的战场,依旧是那个鱼龙混杂、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黑市小巷。
但这一次,他不是来打游击的。
他是来占山为王的。
他看中了巷子最深处的一个死角。
这里三面是墙,只有一个出口,易守难攻,是天然的据点。
这个位置原本被几个卖耗子药、狗皮膏药的游贩占据着,见江卫国带着东西过来,想要在这里安营扎寨,立刻露出了不善的神色。
然而,当他们看清来人是那个敢在黑市硬刚稽查队、背后有“红头文件”的“神人”江卫国时,所有的不满都化为了识趣的谄笑,二话不说,卷起铺盖就让出了地盘。
江卫国对此视若无睹。
他用一天的时间,将这个堆满垃圾的角落清理得干干净净,又从旧货市场淘来几块厚实的木板,叮叮当当地搭起了一个简易却异常坚固的摊位。
苏秀云则带着萌萌,细心地将摊位擦拭干净,用一块干净的蓝布铺好。
一个菜站的雏形,就这么立了起来。
但江卫国知道,这还不够。
一个摊位,是挡不住豺狼的。
他需要的,是能镇住场子的“恶犬”。
接下来的两天,他没有卖菜,甚至没让苏秀云和萌萌过来。
他每天只是独自一人,天不亮就来到巷口,找个角落坐下,像个最普通的乡下老头,沉默地观察着这个黑市里,上演的一幕幕人间百态。
他在找人。
终于,在第三天黄昏,他的目标出现了。
那是一个男人,一个光是坐在那里,就让周围三尺之内都无人敢靠近的男人。
他约莫三十多岁,身材高大得像一座铁塔,穿着一件满是破洞的旧棉袄,脸上有一道从左边眉骨斜劈至右边嘴角的狰狞刀疤,让他的整张脸都显得无比凶恶。
他没有摊位,也没有货物,只是沉默地坐在一个石墩上,一双眼睛,像蛰伏的野兽,警惕而又麻木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江卫国认得他。
这人是黑市里的一个异类,据说刚从北边的劳改营里放出来,无家可归,靠着帮人扛大包、打零工换一口饭吃。
他从不主动惹事,但谁要是惹了他,下场通常都很难看。
江卫国站起身,走到不远处一个卖阳春面的小摊前,要了一碗面,让老板多加了一大勺肉臊子。
然后,他端着那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肉臊面,走到了疤脸男人的面前,将碗重重地放在了他身前的地上。
没有一句话。
一个简单的、给予尊严的动作。
疤脸男人那双麻木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波澜。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面色平静的乡下老头。
他在这黑市里挣扎了几个月,见过的,只有鄙夷、畏惧和施舍,从未有过这样平等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对待。
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钟,然后,才缓缓地、端起了那碗面。
他没有说谢谢,只是将脸埋进碗里,用一种近乎狼吞虎咽的姿态,将整碗面连汤带水,吃了个干干净净。
就在这时,一阵嚣张的哄笑声,从巷口传了过来。
“哟,这不是耗子哥吗?又来收保护费了?”
江卫国抬眼望去,只见上次那个被他捏断手腕的混混“耗子”,正带着七八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他的手腕上还缠着绷带,眼神怨毒地在人群中扫视着,最终,定格在了那个新搭起来的、空无一物的“建国菜站”上。
“他妈的,还真在这搭上窝了!”
耗子啐了一口唾沫,脸上露出狞笑,“兄弟们,给我把这破摊子砸了!让那老不死的知道,在这条巷子里,谁才是爷!”
一群混混叫嚣着,就朝着那菜站冲了过去。
周围的商贩们敢怒不敢言,纷纷退避。
江卫国依旧站在原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然而,就在耗子的手即将触碰到那摊位的瞬间,一道黑色的残影,带着一股恶风,骤然从旁边射出!
是那个疤脸男人!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像一头被触怒的黑熊,直接撞进了那群混混当中!
他没有武器,他的身体,就是最可怕的武器!
“砰!”
他一记简单的直拳,正中一个混混的面门。
那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仰面倒地,鼻血狂喷。
“咔嚓!”
他反手一扭,便卸掉了另一个混混的胳膊,那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他的打法,没有丝毫花哨,招招都是最简单、最致命的军中格斗术。
一拳,一脚,一记肘击,都带着一股在生死线上磨砺出来的狠厉与精准。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当耗子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时,他的七八个兄弟,已经全都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再也爬不起来。
整个黑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震撼地看着这个如同魔神降世的疤脸男人。
疤脸男人胸膛剧烈起伏,那道狰狞的刀疤在夕阳下,更显恐怖。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江卫国,眼神复杂。
他知道,这碗面,不是白吃的。
江卫国终于动了。
他走到那堆烂泥一样的混混面前,低头看着为首的耗子,平静地问道:“现在,这条巷子,谁是爷?”
耗子吓得浑身发抖,屁滚尿流地喊道:“您是爷!您是爷!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再也不敢了!”
江卫国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走到疤脸男人面前,用一种平静的、如同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我叫江卫国。我需要人,能咬人,不怕见血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不管你过去是什么人,杀过人还是放过火。从今天起,你跟着我。我给你饭吃,管你住,每个月,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二十块?”
疤脸男人声音沙哑,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对他这种刑满释放人员来说,是天文数字。
“不。”
江卫国摇了摇头,“是两百块。你,还有你身后的那两个兄弟,都一样。”
他指向了人群中,两个同样眼神凶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男人。
那两人,显然是疤脸男人的同伴。
那两个男人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江卫国。
疤脸男人沉默了。
他死死地盯着江卫国,似乎想从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他看到的,不是雇佣,不是施舍,而是一种同类的、带着血腥味的认可。
“我要你们,用命,来守着这个摊子,守着我的家人。”
江卫国补充道。
“孟山。”
疤脸男人终于开口,吐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没有再多说废话,只是朝着江卫国,重重地、单膝跪了下去!
“从今天起,我这条命,就是您的!”
他身后那两个男人,也毫不犹豫地,一同跪下。
江卫国没有去扶。
他受了这一跪。
因为他给他们的,不仅仅是钱,更是尊严,是重新活下去的机会。
第二天,黑市小巷的尽头,一块崭新的木牌,被高高挂起。
上面是三个用浓墨写就的、力透纸背的大字,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建国菜站】牌子下,孟山和另外两个同样煞气逼人的汉子,如三尊铁塔,交叉着双臂,沉默地站立着。
他们的存在,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让整个黑市的空气,都变得肃杀起来。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条巷子的规矩,从今天起,彻底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