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里发生的事情,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
版本有好几个,但核心内容却惊人的一致:那个来自江家村、卖着天价“神仙菜”的乡下老头,不仅没被稽查队抓走,反而被当成了活菩萨一样恭恭敬敬地请走了!
据说,人家手里有“红头文件”!
是跟公社和国营饭店直接挂钩的“农业技术员”!
这消息砸下来,最懵的,莫过于王振国和江莉。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王振国在自己家里烦躁地来回踱步,他想不通,一个他眼里的泥腿子,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了有官方背景的人物?
他托关系找人去打听,得到的回馈更是让他心惊胆战——那个马队长,因为“办事不利,差点破坏了先进典型”,被狠狠训斥了一顿,停职反省了。
这一下,王振国彻底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钢板上,不仅没伤到对方,反而震得自己手腕生疼。
江莉更是气得在屋里摔碎了一个茶杯。
她无法接受,那个被她唾弃、被她视为耻辱的老父亲,竟然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活得如此风生水起,甚至拥有了连她未婚夫都得忌惮三分的能量。
这种强烈的落差,让她那颗攀附权贵的心,像是被上万只蚂蚁啃噬般,又痒又痛。
她对江卫国的恨意,也因此攀升到了一个新的顶点。
这对各怀鬼胎的未婚夫妻,暂时偃旗息鼓,但一双淬了毒的眼睛,却从未离开过江家村那栋越来越坚固的老宅。
他们不知道的是,另一场审判,正在悄然降临。
……
江家村西头,有一座早已废弃的牛棚。
四面漏风,顶上盖着些烂稻草,勉强能遮挡一下星光。
这里,就是江伟现在的“家”。
那天晚上,他被吊在井窖里,整整一夜。
那种被黑暗、阴冷和绝望包裹的滋味,比任何毒打都更让他恐惧。
当第二天清晨,江卫国面无表情地将他从地窖里拉上来时,他已经冻得浑身发紫,神志不清,只剩下了半条命。
江卫国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只是像扔一袋垃圾一样,将他从院门里丢了出去,扔出的,还有一句话:“从今往后,江家没有你这个人。”
江伟彻底成了孤魂野鬼。
村里人畏惧江卫国的“神威”,没人敢收留他。
他只能蜷缩在这座破牛棚里,靠着去地里偷挖别人剩下的小土豆,和在村里垃圾堆里翻找残羹剩饭苟延残喘。
那条被扫帚打伤又在井窖里冻了一夜的腿,彻底废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像个可笑的瘸子。
他恨!
他恨江卫国,恨苏秀云,甚至恨那个抢走他风头的妹妹江莉。
可他更怕。
江卫国那双冰冷的、如同看死人一样的眼睛,成了他夜夜惊醒的噩梦。
初冬时节,一场不合时宜的暴雨,毫无征兆地再次降临。
这一次的雨,比上一次更加凶猛,更加狂暴。
豆大的雨点连成一片雨幕,从黑沉沉的天空倾泻而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狂风卷着雨水,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嘶吼。
江伟蜷缩在牛棚的角落,用几张破麻袋裹住身体,冻得牙关不住地打颤。
雨水从四面八方灌了进来,很快就在地上积起了水洼。
他脚下的地面,迅速变成了一片泥泞。
“轰隆——”一道惨白的闪电,照亮了牛棚那早已腐朽的顶梁。
江伟下意识地抬头,眼中倒映出那根在狂风暴雨中剧烈摇晃的木梁。
他忽然想起了父亲江卫国那个关于老宅在暴雨中坍塌的、荒诞不经的梦。
下一秒,那根顶梁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然后,“轰”的一声,带着屋顶所有的烂稻草和积攒的雨水,轰然塌了下来!
“啊!”
江伟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连滚带爬地朝外面扑去。
泥水、烂草、断木,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身后。
他那唯一的“家”,在他眼前,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垃圾。
他被彻底地、完全地抛弃了。
雨水冰冷刺骨,无情地冲刷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
饥饿、寒冷、伤痛、还有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像一张大网,将他死死缠住,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他要死了。
他真的要死了。
就在意识即将模糊之际,远处,一抹昏黄而温暖的灯光,透过重重雨幕,刺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江家老宅的方向。
家……
那个曾经被他视为唾手可得、如今却遥不可及的地方。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压倒了所有的恨意与恐惧。
他像一头在泥泞中挣扎的野狗,用双手,用那条还算完好的腿,在泥水里爬行着,朝着那片唯一的光源,一点一点地挪动过去。
那短短的几百米路,他仿佛爬了一个世纪。
当他终于爬到那扇被修葺得焕然一新的大门前时,他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泥人。
里面,是温暖的灯火,隐约还能闻到饭菜的香气。
外面,是他所在的、冰冷的地狱。
“咚!咚!咚!”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满是泥污的手,重重地敲响了那扇将他与生机隔绝开来的木门。
“爸!开门啊爸!”
他的声音,在狂风暴雨中,凄厉而嘶哑,带着哭腔。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让我回去吧!我给你当牛做马!我给嫂子和萌萌当牛做马!求求你了爸!开门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用头去撞那扇坚硬的门。
门,开了。
一道光,从门缝里射出,照亮了他那张涕泪横流、狼狈不堪的脸。
江卫国就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将所有的风雨都挡在了身后。
他没有穿棉袄,只穿着一件单衣,屋里的暖气让他身上蒸腾起一层薄薄的热气。
他的身后,是明亮的堂屋,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苏秀云正抱着萌萌,有些不安地向外望着。
江卫国低着头,用一种审视蝼蚁般的眼神,平静地看着跪在泥水里、如同烂泥一样的东西――他的亲生儿子。
“爸!爸……”
江伟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挣扎着想去抱他的腿,却只摸到了一片冰冷的雨水。
江卫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他的沉默,比任何打骂都更让江伟感到恐惧。
“我说过,”
江卫国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江家,没有你这个人。”
他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了那份被江莉撕成两半、又被他仔细粘好的分家文书。
他将那份文书,在江伟面前,缓缓展开。
“白纸黑字,血印为证。”
“你我之间,早已不是父子,而是陌路人。”
江伟看着那份文书,看着上面那两个刺眼的血指印,他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希望”的弦,“啪”的一声,彻底断了。
江卫国没有再给他任何机会。
他转身回屋,拿起桌上半个已经有些发硬的窝窝头,走了出来,然后,像打发一个乞丐一样,随手扔在了江伟面前的泥水里。
那动作里,没有丝毫的怜悯,只有最纯粹的、最彻底的羞辱。
“滚吧。”
他说完,不再看地上那个已经彻底崩溃、发出野兽般呜咽的儿子,缓缓地,拉上了大门。
“砰。”
随着门被关上,所有的光明、温暖、香气,都被彻底隔绝。
留给江伟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冰冷的暴雨,和那个在泥水里,被踩进烂泥里的窝窝头。
江卫国转过身,回到温暖的堂屋。
他前世那场坍塌了祖宅的暴雨之梦,在这一刻,以另一种方式,应验了。
只是这一次,坍塌的,不再是他的家。
而是那个逆子的、早已腐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