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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单口喜剧演员写得一定好，在纸上，这些诚恳惯了的人更自在，更舒展。
小佳写得好，还是使我大为惊异，也明白了几年来的一个困惑——他对于在这世上活着的那些领悟是如何结成的？我有点儿后悔一拿到试读本就告诉了妻子和女儿，现在得和她俩争抢着传看。
第一次做小佳的观众是五六年前，单立人喜剧在北京举办的大赛上。决赛那晚舞台上的演员里，有几位很快成就了大名，有几位不知还在不在这行，小佳是里面不急不缓的一个。此后我一直是他的观众，先是在《脱口秀大会》上再见，他常被引用的名言是“我们都有病，只是我的比较明显”。然后是他的线下演出、他和海源的巡演，再然后是在全国巡回的专场《反正》，他的发型越来越时髦。他向我们这些北方人普及闽南人日常“每事问”的掷杯筊，一反一正的，是《周处除三害》里陈桂林连掷了九次都得到的“圣杯”，表示神明许可；两个反面则表示神明否决，不宜行事；若掷出了两个正面，小佳在台上顿了顿，这是喜剧的节奏，貌似忠厚实则狡猾地一笑：“是，祖先笑了。”台下的北方人先是一愣，继而也哄笑。
观众都记得小佳。我对单口演员们的共同印象是：无论看上去多么洒脱随性，多么像是有生来就该入这行的天赋异禀和坚不可摧，都得先独自处理只有自己知晓的烦恼，乃至痛苦，才能把它们当众化作那孤独灯光下的笑话。在那个台上，自己没法伪装成别人，那些东西的本相也再难遮蔽，也许，从此真的过去了，也许成了更深的刺痛。而小佳曾经历的，怕是那种要在某一时刻里见生死的绝境，才能讲出好多人一辈子都悟不到的大实话：“有些事情藏着掖着，总是躲不过的。”在他的段子里，引观众哄笑的笑话和回到根本的实话是交替出现的。
五六年后作为他的读者，我读出了原委：他有本事又认命又反抗，又逃离又走过去直面，又轻盈跳脱，又一直沉入水底，直到眼泪和大笑连为一体，用他自己的语言写下其中那些能说出的，把不能说出的付之一笑。而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将能说的和不能说的都付之于沉默。
他的语言就是他的生活本身，以及从这生活里张望到的世界。《实在闽南》中的是时间和地点。他家所在的政府大院里常有被遗弃的女婴，和北方的弃婴不同，附带一张红纸上的生辰八字。闽南乡村的自建房是“三层小楼，欧式外观，浮夸到不行……连餐厅都有一盏华丽的水晶吊灯”，里面住着他的姑姑。小佳说这在那边是典型的民居，在我们东北不大能见到，三层小楼在冬天里要耗费太多的煤和苞米荄子。还有从茶桌上和祭拜里才能窥见的世情，以及他对于世情的独特解决方式。另外，小佳这个老茶民“知道真正的好茶应该是什么样的”，怎么用一张专场的票钱买到被当成奢侈品的茶叶，你也可以去问他。
在这种语言的来处，像《摇摇晃晃》《和世界失联》，则使读者怅然、痛楚，心软地落泪，然后又被下一句话逗得咯咯地笑了起来。小佳真是会写，他这种会讲故事的人，劈面的头一句、头一个场景，到头一个强拍的落下，已经让读者落入他的世界和节奏之中。小佳和其他讲故事的人有一点不同，他还能在父亲的葬礼上发现“一个人死了，就会活得非常体面”；在焚烧炉前，说得出“该把我爸照片P
老一点的，现在放在这一排显得英年早逝，很是可怜，一看我这儿子这样，更可怜了”。说地狱笑话得有地狱资格，小佳的资格是他与日常的地狱和他人的地狱周旋已久，他的父亲也难免是其中的一层。如今，他找到了打捞自己的方法，建立了谅解，才能再度发笑，发觉那无非是“六七月台风天过后，空气中弥漫的霉味，不难闻但涩涩的”，一个人的长大，是如此费力而又艰险。
我从这本《蜉蝣直上》里学到了一个闽南方言词“无代志”，类似于《红楼梦》里的“不相干”（里面含着不要紧的意思），但这“不要紧”的意思，都出现在最紧要的关头也是最痛苦的时刻，这也是读小佳和听他说单口时要留意的：他在最紧的地方会一松。
小佳写道，他去巡演前，到妈祖那里请示能不能把对自己、对人生的态度也用于对闽南人的诸神，妈祖一次就同意了。怎么会不同意呢？
如果不同意呢？我猜，他也许换个地方再掷一次。“重来挺难的，不管是高考还是人生”，然而这浓茶一样的日子“不需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但只能喝一次”。小佳发现了第三个选择，掷出那两个正面、不置可否的笑杯，就足够了，就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事。“比较遗憾的是，笑杯从始至终都不是一个答案，人们只想求个痛快，如果把笑当成一个终选项，也许很多困惑都能迎刃而解。”
我写这篇文章前，在网上找了个掷筊的软件，他家乡的神灵甚是灵验，知道我是要谈论小佳，先一笑杯，然后连出三次圣杯，大笑过后连连点头，对此事和本书均给予充分肯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