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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斯

原载于《假日》(1950年7月)

非斯这座城市的选址纯粹出于美学考虑。建城之前那里没有村庄,只是一个形态比例优美的杯形山谷,四周的平原土壤肥沃,地势延展渐渐失控,陡然下沉形成了峻峭、沧桑、半荒漠的村野。9世纪初,伊德里斯二世(IdrissⅡ)翻越泽弘山(Djebel Zerhoun)来到此地,只见河流在峡谷中奔涌直下,分成几股溪流,他为此赞赏不已。英雄时代一切简洁质朴,于是他决定在这里建造城市,而且要胜过父亲在北部柏柏尔人居住区的建城功绩。随着一座座美丽的住宅、清真寺、学院渐次出现,居民们对自己的城市越发心怀自豪。这种自豪至今依然,因为此地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很多非斯人坚信西方世界必将瓦解,只有伊斯兰必胜!这种狭隘排外的观念也让此地始终保持着纯粹和中世纪色彩。西方人来到此地不会有太多空间上的遥远感,感受更多的倒是时间穿梭。它和一千年前的欧洲城市非常相像,除了细节外,整体上几乎类似。

直到今天,城里上了年纪的人都没见过汽车。这当然是一种自发自愿的屏蔽,因为只消走到任何城门口往外看,人们都能瞧见外面成群的旧卡车和公共汽车。例如,有一位开朗的老人西迪·德里斯·雅各比,此人与很多非斯人的样貌差不多,他的生活就是围绕着自己家、安达卢斯清真寺(Djamaa Andalus,一座外观辉煌的清真寺,就在他家附近的小山顶上)、朋友家,还有自家的小花园;它们都在城墙之内。几年前,像大多数摩洛哥人一样,他偶尔会在城镇间往返,不过当时法国人尚未涉足此地。

去花园的路程很短,仆人会把茶、糖和茶壶抬过来。木炭、薄荷,还有水已经备好。日落前,很多鹳鸟盘旋得累了,不再嘶哑鸣叫,陶制火盆里燃起一小堆火,煮上茶水,西迪·德里斯便让仆人弹奏起鲁特琴。聊天的话题多半围绕着法国人征税一事。以我们的标准看,那点税数目很小,可摩洛哥人的怒火不小,他们觉得自己是主权国公民,绝不是被殖民者。

问起西迪·德里斯为什么不想看见汽车,他回答:“有啥好的?轮子是转得很快,没错。喇叭很响,没错。比骑骡子要快,也没错。可是干吗要快呢?早到晚到有什么两样?也许法国人觉得速度快了,死神就追不上他们了吧。”他笑了起来,因为他认为西方文明就是在竭力逃脱预先注定的命运,阿拉伯语称之为“写好的”命运,而任何这样的企图都必然失败。

非斯充满田园风光。羊群在城市四周的橄榄树下吃草,树荫延绵直到城墙脚下,墙外不允许建造房子。即便在市中心,你都觉得自己身处无垠的乡村,而非在城市,这或许是因为到处是村野景致:裸露的土地、稻草、街巷中芦苇交织覆盖着的天花顶、白鹭和鹳鸟在河岸跋涉,还有空气中的味道等;到处是雪松柏木,无处不在的薄荷,根据季节不同,还能看见成熟的无花果和柑橘花;还有熟悉的马棚气味,道路都未经铺砌,没走几步路就会有毛驴、骡子或是马儿擦身而过。

高高的城墙完整无缺,有一些特定的城门,例如马鲁克门(Bab Mahrouk,不久前苏丹 之敌的人头还挂在那里的矛杆上示众),日落后依然得关闭锁上,贯穿城中大街小巷通道的内门到了夜晚通常也会关闭,这样夜晚迟归、想抄近路的人们就会发现走了半天又回到起点,得再找另一条路走。

但是,好客的主人不会让自己的客人独自离开。如果身旁正好没有奴隶或仆人,他就亲自送客,直到看见蜷身睡在通道旁的门卫,才放心让客人经过那衣衫褴褛的鬼影出城而去。假如正好碰到年轻些的熟人,主人就会让他负责把客人安全送回家。也许得走上几英里的路,客人也会坚持声称自己喜欢独自回去,但这都不管用,主人很固执,他会坚持到底,和你一起在黑暗中上坡下坡地走,穿过隧道,走过桥梁,在夜色的寂静中始终陪伴着客人,伴着城墙外隐约的潺潺流水声,一直把客人送到家门口。

城市中没有真正的街道,汽车马车都进不去,因为道路崎岖不平,常常通往阶梯,连自行车都没法骑。城墙内一切都靠步行,人们听不到喇叭或铃声。白天,城中响起的是嗡嗡声,那是两万人的声音汇合成的一种音响。到了夜晚就是一片寂静,除非哪家女人走到阳台上击鼓。在每个伊斯兰城镇,一天五次,每座清真寺塔顶都有宣礼师召唤人们做祈祷,不过城里有上百座的清真寺,周围山头立刻都能听到召唤声。非斯有一条特殊的习俗,每逢日出前不久的集祷,宣礼师会吟唱半小时或更长的时间。你只需想象一下,一百个弗拉明戈歌者在各自不同的地方,自塔尖放声高歌,声音响彻寂静的城市,你就能理解那震颤的效果。

非斯人内心对西班牙黄金时代有一种乡愁般的强烈怀旧情绪。就像《古兰经》里的乐园一样,安达卢西亚被视为一个有着许多宫殿的聚集地,那里的花园被潺潺溪流灌溉,房间里的喷泉始终涌出水流,院子里种着树,鲁特琴声中流淌着树叶摩挲的沙沙声。非斯人称之为《安达卢斯音乐》,这种叫法源于西班牙,最早出自科尔多瓦的哈里发国 ,后来国家被迫疏散人口时该词被带回到这里。非斯人坚定地相信,满足感官享受是至关重要的:他们热爱香料、色彩、华美的织物。如果他们同时崇尚金钱积累,也仅仅是因为这样他们就能拥有大量上述物品,以此愉悦感官;他们轻视和嘲笑吝啬。我在他们浪漫美化往昔时说,非斯拥有一切安达卢西亚曾有过的东西。“啊,不过那里的更美好。”那是当然啦。

要懂得什么时候表示赞同,什么时候表示反对,这很关键。有时候聊天就像玩游戏,主旨是要让对方措手不及,当场出丑。假如主人对你说:“我是‘切里夫’,摩洛哥有六千‘乔法’ ,可真不少呢。”你要是不提出异议,那他以后就不会再请你了。“乔法”是穆罕默德女婿阿里的后裔,属于该国的贵族。你必须感叹道:“才六千!太少了!我以为远远不止呢。”不过,如果他说“我们想当美国人,做美国人比摩洛哥人强多了”,你一定得立刻表示赞同,并感谢他,如果你礼貌地反驳,那就表明你真的以为他心口合一,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于是你就会显得格外没涵养。

有一次,我想去山城卡里亚,有人语焉不详地告诉我可以乘公交车前往。我在当地餐馆询问一名服务生公共汽车何时何地发车。小伙子直率地告诉我没有这样的公交车。可是我回他说一定有公交车去卡里亚的,餐馆经理听到了,便不耐烦地将小伙子推到一旁。“当然有了,”他说,“早上六点半从吉萨门(Bab el Guissa)出发。”第二天,我在那里等了三个半小时,又转身回餐馆去问公交车通常什么时候来,当时情绪也许有点急躁。经理一脸震惊:“你六点半开始就一直在等车?可是那里没有公交车啊,先生。”我强压着脾气,提醒他这信息和他前一天告诉我的根本不符。“噢,昨天,”他笑了,“那还不是为了逗你开心。”

开明、中产阶级的非斯人就和老派的西迪·德里斯·雅各比很不一样。西迪·阿卜杜拉·拉勒米家房屋的庭院最初有200平方英尺 大。父亲一去世,他和自己的兄弟在庭院中间砌了一堵墙,各自建造房屋。从外面看去,和通常一样,土路通道上除了那道高高的、没有窗户的斑驳灰墙外,什么也看不见。进到里面,院子里铺着马赛克,还有喷泉、葡萄藤、橘树等。原来庭院的三面立着二十四根柱子,支撑着走廊,若是恰好有女眷在,那块25平方英尺的丝绸门帘就会挂下来,掩住通往里面大房间的入口。一旦有不速之客到访,庭院里的女人们就会突然一阵骚乱惊慌。奴隶们会冲上去,拉起一张旧床单,那东西放在外面就是派这个用场的。

有一次我走过那里,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看到那些女人靠墙蜷着身子,双手遮面,一边假装惊慌地发出低声轻呼,真是荒唐。

我为此向西迪·阿卜杜拉表示歉意。

“没关系的,”他说,“要这样躲起来,太蠢了。下次你再来,我不仅要让内人,还要让女儿出来见你。”我猜想,他这种匪夷所思之举会让那些女人惊讶和反感的。那次之后,我再去他家时,他总会有意让妻子和母亲出来一下,不过女儿的出现比较偶然。

西迪·阿卜杜拉有一个女奴,还和她生了一个孩子。当时法国人废除了奴隶买卖,但奴隶制依然存在。婚生和妾生的子女在相关的宗教法中没有区别,在继承权上也并无差异。不过你很容易看出,虽然他们对小哈雅态度和善,那孩子在家中的地位还是更接近于她母亲,她得为全家跑腿干活。

在非斯,晚餐是一个复杂的仪式,你一定得做好一晚上必须吃上至少五个小时的准备。我在西迪·阿卜杜拉家吃过无数顿晚餐,女人从不上桌。这太离谱了!不过每次都有另外一些男客在场,常常会多达二十来人。女仆端上一道菜,接着再用一个巨大的托盘端上另一道菜。大家直接用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从同一堆食物中抓取。有时,西迪·阿卜杜拉还会雇一个小型的乐队(有雷贝琴、鲁特琴、铃鼓、手鼓等)来为客人助兴,“增添口腹之悦”。

一位来自沃赞(Ouezzane)的商人掏出一个小锡盒,递给我一些烟草。不久,最后一道菜撤掉,一个巨大的茶壶上了桌。女人们就在厨房里吃男人们吃剩下的东西。

茶喝到第三杯,烟草开始起效了。我笑起来,样子大概有点怪异,因为其他人也笑了起来。突然间,那个大房间,坐着的人们,门口摆放的鞋子,另一侧的喷泉,一切都变得遥远恍惚起来,不过我还能清醒意识到自己说过的每句话。我倚靠在垫子上,呻吟着念念有词。大家笑得更厉害了,继续聊天。有几个人睡着了,四仰八叉地倒在房间四周沿墙摆放的艳丽垫子上。我强烈地希望已经躺在家中自己的床上,因为我明白,从胡拉巷回到住所要走过三英里的路和隧道,这时间会漫长得像是好几个月,而且会一直让人感觉怪异和难受。幻觉开始后,我宁愿一个人待着。

我感觉自己站起身来,一边低头看着自己遥远的双脚,一边说我得走了。大家不停挽留,可是最终我还是走进了夜色,一个仆人受指派送我回去。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冲出门,摆脱他。但这显然不可能。满月当空,格外皎洁。城市宛若一部老电影,为了展现夜景,人们把拍摄好的日光景致在蓝色胶片上加以印染。步行长得没有尽头,不知怎么的,我还是到家了,虽然没有赶在幻觉开始之前。我一路蹒跚而行,月光洒落在四周的墙面上,幻影重重。

随着卡萨布兰卡的崛起,即便在我日益熟悉非斯的那几年里,它的商业重要性已失却了大半。它不再是北摩洛哥的重要市场。城墙外,还有苏丹王宫附近巨大的政事场 上,过去时常聚集着大量人群,吸引着该地区众多的流动舞者、乐手、僧人等,此时,这些场景已不复存在。

要寻找原生态的摩洛哥生活,就去其他地方吧,别在这里。为使非斯成为更为纯粹的宗教和学术中心,苏丹于1937年颁布法令,禁止两个持不同政见的宗教教派进行公众集会。这两派分别是当地时常可见的纳瓦派(the Gnaoua)和艾萨瓦派(the Aïssaoua)。

在文化上对本土元素的排斥,最极端的是穆莱伊德里斯(Moulay Idriss)的大学和神学院里的学生。这些中产家庭的年轻人反感摩洛哥音乐和习俗,甚至讨厌摩洛哥服饰。他们对任何有摩洛哥特色的事物不问青红皂白拼命抵制。不过他们对穆斯林忠心耿耿,丝毫不想成为西方人。他们认为开罗才是真正文明的理想之地。在咖啡馆外的河畔垂柳下,他们一坐好几个小时,衣着或多或少有欧洲风格,聆听着阿卜杜勒·瓦哈卜(Abd el Wahab)、奥姆·卡苏姆(Om Kalsoum)或是法里德·阿特拉什(Farid el Atrache)的最新唱片;他们常常光顾布日卢(Bou Jeloud)影院,因为那里上映埃及电影。造成这种态度的原因之一,或许是他们看到了巨大的差异。

星期五是休息日,全城的人都在布日卢广场附近的湖畔小径上漫步。有时候,小伙子们会斗胆冲着一群蒙面纱的女人挑逗几句;对这种聚会场景,老人们经过时会表示反感。此外,男女授受不亲;结婚前,新郎从未见过新娘。“摩洛哥人不谈恋爱。”小伙子们怨声载道。

法国区建于距离非斯几英里的地方,这还多亏了利奥特元帅 独到的眼光,战前以来,这地方的变化最大。那些仓促建造的房屋彰显着殖民色彩,此时已十分破败。房屋刚建好时,市民们至少还曾经有过的那么一点自豪感,此时早已荡然无存。此地就像贫民窟,破旧的大楼都是欧洲风格,需要欧洲的材料来修补,目前还弄不到。真是满目疮痍,窗户破损,油漆剥落,水泥开裂,老旧的汽车跑起来气喘吁吁,到处是急性子的法国人和本地的乞讨儿童,这一切与温馨和谐的老城美景形成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对比。

非斯人一直都很讲究生活质量,至今依然如此。很多人都有各种法子过快乐的生活,这大大超乎人们的想象。这里的生活毫无紧张压力,人们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无聊,一切都能带来乐趣,这一点很少有西方人能做到。不过我想,要是普通美国人看到,即便是最有钱的非斯人都毫无卫生理念(这体现在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格尼兹区(Guerniz)卖棒棒糖的售货摊就最逗了,孩子们按棒棒糖能在嘴里放多久来付钱。

“可这样会有细菌的呀,”你会劝告说,“显微镜底下就能看到的。”淡定的小伙伴会这样回答:“你觉得细菌存在,所以它们才会伤害你。对我们来说,只有真主的意愿。”1944年霍乱蔓延,要不是摩洛哥人拒绝向当局汇报疫情,本来是可以避免重大伤亡的。

渐渐地,形势还是有了改观。现在普通人家中的寄生虫比1931年时少了。我可以证明,现在一些商店也摆出滴滴涕,肯定会有人来买。可是下面一段话摘自《奥德经》(El H'aoudh),即简化版的柏柏尔语《古兰经》律法,几个世纪前为摩洛哥人所写的:“倘若道路泥泞或暴雨倾盆,可不参加周五祈祷,不与伊玛目 一同祷告。橡皮肿、麻风病、年迈、衣不蔽体、等待赦免的罪犯,或食用洋葱者等,皆可免责。婚礼绝非借口,能摸索着抵达清真寺的盲人必须参加。” Ac7mS423P0hwNeQwK31gfnAS4IT+AVNR8YtaGpolXlOFTGZpCh1ARA4YHTDCS4d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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