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描摹保罗·鲍尔斯?美国旅行文学作家保罗·索鲁曾这样写道:“保罗·鲍尔斯是典型的风云人物、神秘的流放者。他衣着优雅,手指夹着烟,沐浴在摩洛哥的阳光中,靠汇款维生,不时向广阔的世界投放他那令人震惊、精巧细致的小说作品。如此描摹尽管带着些许真实,但远远不够。”
那么,真实的鲍尔斯是怎样的呢?他出生于1910年的美国,早年师从著名作曲家阿隆·科普兰
,迅速以先锋音乐家的身份崭露头角,为多部电影和舞台剧谱曲。作为音乐人类学家,他曾耗时半年,深入摩洛哥的边远山区采集民间音乐。此外,他还从事翻译工作——他精通阿拉伯语、西班牙语、法语等多门语言。当然,鲍尔斯最广为人知的身份是小说家与诗人。值得一提的是,虽然鲍尔斯笔下的短篇小说数量繁多,但他一生仅创作了四部长篇小说,且凭这四部杰作一跃成为20世纪美国文坛独树一帜的作家。
但鲍尔斯的自我定位是一位“旅人”。他在摩洛哥的海滨城市丹吉尔的定居经历,连同其笔下生动的文字,吸引众多艺术家汇聚于此,使丹吉尔蜕变为文学圣地。这位被誉为“最后一个浪迹天涯的人”,终其一生都在行走,足迹几乎遍布世界。那么,何为旅人?鲍尔斯在其最负盛名的长篇小说《遮蔽的天空》中,这样诠释旅人与游客的区别:“游客在外旅行几周或者几个月后总是归心似箭,但旅人没有归途,此地和彼地对他们而言并无区别,所以旅人的脚步总是很慢。他们可能花费数年时间,从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事实上,在待过的那么多地方里,他觉得很难说清到底哪里才最像家乡。”
旅行不仅赋予了鲍尔斯的文学创作以无限灵感,更直接塑造了他的叙事结构。无论是备受好评的长篇,还是带有魔幻现实意味的短篇,都折射出了他在旅程中的观察印记。《遮蔽的天空》开篇第一页的场景,就源于他在非斯旅行时栖身的令人窒息的旅馆小房间。《就让雨落下》的创作契机,则是他在前往丹吉尔的航行途中,目睹了海雾之中城市的点点灯光。更不用说鲍尔斯在一生中陆续创作的近百篇奇幻短篇,素材大多源自他在北非收集的巷陌流传的怪谈奇闻以及其亲身经历。
本书是鲍尔斯写于1950年至1993年的游记合集,所收录的文章均按发表日期编排——虽有少数例外,时间跨度逾四十载。这些游记的“目的地”遍布全球,不仅有丹吉尔、非斯、卡萨布兰卡、马拉喀什等北非城市,也兼及欧洲的巴黎、马德里,以及亚洲的土耳其、斯里兰卡和印度等国家或地区。鲍尔斯擅长捕捉这些地方急速变化的时代切面,以及这里形形色色的人的处境。透过他的文字,读者得以窥见另一片土地上人们鲜活的生活图景。
真正优秀的作家能以文字构筑异域时空,鲍尔斯正是此中翘楚。他认为,游记并不是作家在旅途中见闻的随意堆叠,尽管任何文学创作都无可避免地带有“主观性”,但这与对游记“真实性”的要求并不冲突。在本书收录的《身份的挑战》这一篇中,鲍尔斯指出,真正睿智的作者会“确切地讲述他出游时遇到的事情”,而最佳游记的主题就是“作者与某地的冲突”——“哪一方赢了并不重要,只要冲突得以如实记录”。
鲍尔斯富有好奇心,充满冒险精神,无论是长期居住还是短暂停留,他最关注的都是当地人的生活细节。他在谈论自己的旅行偏好时,坦言道:“假如我此时面临着选择,要决定究竟是去看马戏还是去教堂,去咖啡馆还是去看公众纪念碑,去嘉年华还是去博物馆,恐怕我多半会选择去看马戏、去咖啡馆和嘉年华。”
正因如此,他对异域文化抱有兴趣和好奇,却并不为了追求某种效果而故意“刻奇”,而是以观察者的角度,客观克制地书写所见所闻。换言之,鲍尔斯并没有落入萨义德等人所极力批评的“西方对东方的凝视”——为了显示自己对东方的向往,故意将东方描摹得神秘、奇幻、诱人。
这一写作态度,在他长达四十余年的游记创作中始终如一。这些由时光串联的文字,既是鲍尔斯丰沛人生的注脚,亦与其小说创作形成奇妙互文。他始终过着自己选择的生活,从不妥协;他坚持书写自己的心声,从不违心,直至生命终结。
在这本首度集结成册的游记中,鲍尔斯凭借极其精准的洞察力,记录下了20世纪后半叶不同地区的风土人情与民俗习惯,既有他和当地人的真实交谈,亦有各地市井的生动掠影。例如,鲍尔斯以人类学家般的敏锐,对北非部分地区的大麻文化进行了双重维度的观察:一方面,他从自然地理与经济角度出发,揭示了北非部分地区因资源与环境条件所致的种植现实;另一方面则是在文化与哲学思辨的层面,探讨其在特定区域内的多重象征意义。可以说,这既是一本旅居异乡之人的故事集,也是一本丰富迷人的风土人物观察记录。
当然,时代变迁,如今再看,鲍尔斯的部分观点难免带有时代局限性。但为完整呈现作者的文化观察、写作风格以及特定时代的特色,经审慎考虑,我们决定最大限度地保留这些内容,也恳请读者朋友在阅读的过程中带着思辨的眼光,加以甄别。
最后,愿21世纪的读者能够随着鲍尔斯笔下的文字,一同穿越时空,窥见另一片土地上跃动的生活脉搏,抵达那些未曾涉足的神秘异域,在文化碰撞中收获心灵的丰盈与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