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在舟的名字叫作马在舟。
此刻,马在舟正坐在机车厂社区的“国际争端”议事会议厅的正中间。“国际争端”是他心里对这个会议室的命名。在他看来,不管是解决公共厕所堵塞问题,还是楼道“牛皮癣”治理问题,不管是处理日常婆媳关系,还是规范社区垃圾分类问题,都要站在历史的高度,具备放眼全球的视野。
马在舟端起1995年的搪瓷茶盅,揭开杯盖,缓缓地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小呷了一口,但是没有放下茶杯。他凝视着一直没有下沉的那几片茶叶,他在酝酿,也在等待。领导人的讲话应该在十秒钟过后放下茶杯的那一刻开始,作为机车厂社区书记,他准备酝酿五秒过后从国际国内的大形势说起。面对满满一屋子的人,他对着茶盅又吹了一口气。
一、二、三……
“马在舟,你吹个毛啊!”蒋大坤没有等他酝酿五秒就说话了,“火锅街二十八个老板分分钟都是钱,跑到你这儿来就是看你吹茶叶的吗?”
“蒋大坤,说话注意一点。”蒋大坤对面的朱晓慧发出低沉的声音,手里捏着两个铁球,缓缓地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丝杀气,“社区书记也是书记,不要以为你们挣了几个臭钱,就不把书记当书记,要不是看在书记的面上,早就把你告到中央去了。”
蒋大坤也不是
货,他从皮包里掏出一张“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拍在桌面上,然后拍出一张“卫生许可证”,再拍出一张“税务登记证”,最后又拍出一张“下岗再就业证”,蒋大坤指着桌上的一堆证件说:“你给我说,哪一个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颁发的?我们火锅一条街,哪一家不是合法经营,别说你告到中央,告到联合国我们都不怕!”
朱晓慧毫不退让,拿出一本法规大典,放在桌子上,淡定地说:“《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噪声污染防治法》第118页、《城市市容和环境卫生管理条例》第254页、《餐饮服务许可管理办法》第366页、《成都市餐厨垃圾管理办法》第639页,哪一个法律允许你们经营到凌晨三四点?哪一条法规说过可以占道经营?哪一个领导允许你们污染环境?马书记,是你允许的吗?”
发言权似乎又回到了马在舟这里,众人转过头看着他。终于回到问题的核心,他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火锅一条街,不到一千米长,二十米宽,2000年年初在机车厂社区兴起,发展至今,近三十家大小火锅店在此云集,逐渐形成规模,在成都夜宵界小有名气,只要你坐上出租车,说一声“机车厂,火锅一条街”,没有司机会问你怎么走。从华灯初上到月明星稀,火锅一条街在城市的深处焕发出盎然生机,门庭若市的街面,灯火通明的门店,猜拳行令的吆喝,觥筹交错中的嬉笑怒骂,偶尔还夹杂几声“嗷嗷嗷”的呕吐声,你若打算去扶一把,醉鬼会推开你的手,大喝一声“莫得事,又来”。
年轻人来这里,立马就风花雪月;中年人来这里,转眼就叱咤风云;老年人来这里,即刻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没喝醉,我是成都的,喝醉了,成都是我的。火锅一条街是人间通向天堂的电梯,你看到的,是成都的市井烟火和成都人的喜怒哀乐,看不到的,是在成都寻求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可能。
蒋大坤是火锅一条街的奠基人。1997年,三十六岁的蒋大坤从机车厂下岗,拿着两万元的安置费,背着一口大锑锅,在这条街的路边卖起了麻辣烫。2000年,他租下了三间门面,开了这条街第一家小火锅。2003年,他的火锅店升级为蒋家老火锅,生意火得一塌糊涂。有人出一百万寻求品牌加盟,有人出三百万买他的底料配方,都被他拒绝了。那些年,厂子里陆陆续续有人下岗,他们照着蒋大坤的路子,也在这条街开设火锅店。蒋大坤没有感受到竞争,相反,他发现这条街上的火锅店越多,人气反而越旺,生意反而越兴隆。他鼓励原来的老工友们都出来干这行,几年间,这条街就被各种火锅、串串香、麻辣烫、冒菜占领了。只要在火锅一条街的方圆五里内,你还没看到招牌,就能闻到一股火锅飘香。从这条街的东街口走到西街口,一共二十八家店,家家都赚钱。有一年,侯老二的儿子在外面欠下赌债,债主找上门来,逼得侯老二要转卖自家的火锅店,蒋大坤号召老工友们筹了笔钱,把侯家的债还了,侯家的店保住了,这也让蒋大坤在大伙儿的心中树立了更加高大的形象,大家都以蒋大坤马首是瞻,火锅一条街在他的经营下日渐兴旺。但是现在,他们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朱晓慧是一个退休的中学政治老师,政治老师当然要讲政治。火锅一条街发展到现在,各种问题都显现出来了。比如,当初大家都在自己的店里接待客人,后来客人越来越多,店家就把火锅桌摆到了人行道上,人就只好走到马路中间,客人多了,车也多了,食客的车停满了马路两边,一到晚上,拥堵不堪的路上喇叭声此起彼伏。还比如,原本只经营晚餐的,随着名气日涨,发展到了通宵营业。到了凌晨三四点,整条街依旧人声鼎沸。朱晓慧就住在这条街的最中央,一整夜一整夜的汽车喇叭声、划拳吆喝声搞得她无法入睡。最让朱晓慧受不了的是,凌晨六点好不容易入睡了,楼下一阵谩骂,晨练出门的张大妈喊道:“哪个龟儿子,吐一地都是,全家都不得好死!”伸头一看,一摊呕吐物上一个硕大的脚印。
负责打扫街面卫生的老头子们也不干了,他们找到马在舟,把扫帚一扔:“一个月别说给我两千的工资,就算给我两万,我也干不了,什么火锅一条街,简直就是垃圾一条街。”马在舟好说歹说,也只是留得下一时。朱晓慧带着一班人马怒气冲冲地找到马在舟,问马在舟怎么办:“一条街三百多户,晚上回家睡不着觉,白天出门满地油污,这就是你管理的社区吗?”马在舟一脸无奈,他也有苦难言。他曾经也是机车厂的下岗工人,一整条街的老板都是他曾经的工友。大家都是下了岗的人,怎么能断了工友的生路?朱晓慧说:“你找蒋大坤谈啊!”蒋大坤?马在舟陷入了回忆。蒋大坤是他的师傅,那时候的厂子里讲辈分,师傅就是师傅,徒弟就是徒弟,徒弟都得听师傅的。哪有师傅听徒弟的说法?何况,他还欠蒋大坤一个还不了的人情。
那还是1997年,马在舟和蒋大坤二人同时从厂里下岗出来,街道办事处决定吸纳一部分下岗工人到社区做基层干部。马在舟和蒋大坤都报了名,过了大半年,政策变了,街道办事处通知两人,只能留一个。当天晚上蒋大坤找到马在舟,对马在舟说:“你年轻,你有文化,你比我更适合当干部。”马在舟于心不忍,两眼含泪。蒋大坤看马在舟眼泪就要流下来了,呵斥道:“哭锤子,你师傅我未必然还饿得死吗?”当时正是7月1日香港回归之夜,全国人民都在欢庆这个世纪盛典,天空中烟花四射,整个成都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唯有马在舟和蒋大坤两个大男人在路边的烧烤摊上默默地喝了一整夜,眼泪也流了一整夜。当夜,蒋大坤的老婆跟着别人跑了。
二十年多过去了,马在舟从一个社区干部成了社区书记,蒋大坤从一个卖麻辣烫的小摊贩成了蒋家老火锅的大老板。这二十年,马在舟亲眼见证了火锅一条街从无到有,由始至兴。二十八家火锅店老板背后还有上百个股东,都是当年他在机车厂的工友。这一程筚路蓝缕,大家好不容易通过打拼才过上了富足的日子。但是,现在他们遇到了朱晓慧。朱晓慧说得没有错啊,国家在发展,社会在进步,环境要改善,城市要文明。火锅一条街确实噪声扰民了,确实堵塞交通了,确实污染环境了。总书记说“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经济要发展,但是不能以牺牲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破坏生态环境为代价。作为社区书记,马在舟深知这个道理。但是面对蒋大坤,以及蒋大坤背后几十年的老工友们,他该怎么办?
今天是机车厂社区居民议事第214次会议,在这个议事会议厅里,马在舟站在历史的高度,通过放眼全球的视野,解决了公共厕所堵塞问题,解决了楼道“牛皮癣”问题,解决了二十五对婆媳吵架、三十九起夫妻打架的问题。但是,他现在面对的是职业生涯以来最棘手的问题。
在马在舟的左边,是以朱晓慧为首的环境污染治理代表队,他们的要求是火锅一条街的火锅店全部撤离,他们的口号是“还我们一个清净的夜晚和干净的白天”;在他的右边,是以蒋大坤为首的事业发展代表队,他们的目的是永远坚守在火锅一条街的最前线,他们的口号是“谁来给我们这口饭”。两个代表队分坐左右,一场针锋相对、唇枪舌剑的辩论过后,终于该马在舟说话了。
马在舟放下茶杯,咳咳两声:“近期,习近平总书记在阿根廷G20峰会上和特朗普举行了会晤,就共同关心的问题交换看法,给我们机车厂社区带来好消息:中美贸易暂时休战了……”
“你扯到里去了?”蒋大坤打断马在舟的话,“南半球的事,关我们北半球㞗事。你现在要解决北半球的问题!”
“北半球,南半球,加起来就是一个球!”马在舟义正词严,“地球上的事,都是球事!”
“那你说说看,这个㞗事怎么办?”踩过呕吐物的张大妈气急败坏。她再也不想在这个球上踩着那些脏东西了。
“中国和美国打了大半年的贸易战都可以坐下来谈,谈一谈就谈妥了,你们这点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大家先心平气和,不要闹。”
“好,我们不闹,听你的,你是社区书记!”朱晓慧还是通情达理的。
“那好,我就说说我的想法!”马在舟继续说,“你们两方今天都来了,这一屋子大概有五十号人,你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是在这屋子里。但是走出去,还有我们整个机车厂社区,社区有万多号人,火锅一条街在这个社区有二十多年了,有的人觉得不好,因为它影响了我们大家的生活环境,那确实是有影响。但有的人又觉得挺好,想吃火锅挺方便的,出门就到,人家大老远的开车都要来咱们火锅一条街吃火锅,咱们家门口就有全市最著名的火锅一条街,近水楼台嘛!我虽然是这个社区的书记,但是社区的事得整个社区的老百姓说了算,要不这样,我说个方案,你们看成不成!”
“快说!”蒋大坤有些不耐烦了。
“在美国,选总统都得大家投票,少数服从多数,在中国,要立法,也得人大代表投票,少数服从多数,火锅一条街去还是留,咱们也让社区的老百姓都来投投票。今天你们回去,各自都好好地向我们社区的居民们宣传一下各自的想法。一百天后,我们举行一个投票仪式,最后,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决定咱们这个火锅一条街搬还是不搬。”
“行!”朱晓慧第一个举手赞成,她对这个投票信心十足。
蒋大坤先是犹豫了一下,眼珠子一转,然后缓缓地说:“可以!”
蒋大坤身后的侯老二心里有点忐忑,他埋下头在蒋大坤耳边低语道:“老大,怕不稳当哦!”
蒋大坤似乎胸有成竹,低声说道:“我自有办法!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