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窗外下着一场安静的小雨。一只候鸟从南方回来,停在魏家大院戏台一角,抖了抖翅膀。有的人打着伞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在一株树下抖了抖鞋上的泥,有的人没有伞,只好在路边的小超市门口等着雨停。不断有车从窗下驶过,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很慢,就像我们记忆中的时光。成都的三月显得特别地抒情。魏霆站在窗口,望着天。
魏家大院在这个城市的东北角,被四周的高楼团团围住,显得特别突兀,也特别孤独。按照《成都市城市总体规划》,未来二十年,成都的城市布局将从“两山夹一城”变为“一山连两翼”,龙泉山将由外围生态屏障成为城市中央绿心。随着“东进、南拓、西控、中优、北改”空间战略的实施,成都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不管城市灯火怎么扩张延伸,几十年来,魏家大院始终在原地,竭力保留它最原始的色调和姿态。
魏霆出自川剧世家。魏霆的父亲名叫魏振海,十八岁就成了当地川剧团的顶梁柱,后来被选入成都军区文工团,成为一名文艺兵。1979年,他懵懵懂懂地跟随部队上了南下的火车,成为对越自卫反击战的一名边防战士。在战争中,他跟着他的连队执行穿插敌后的任务,遭到越军游击队的伏击,只有他活了下来。虽然队伍伤亡惨重,但是毕竟完成了上级交办的任务。战争结束后,他被评为战斗英雄,回到成都。部队准备给他提干,但他拒绝了,他坚持复员回家,回到魏家大院,在院子中间修葺了这个戏台,组建了一个戏班,每天搭台唱戏,延续着这个家族对川剧的传承。
魏霆是魏振海唯一的儿子,从小跟着父亲学唱戏,每天天不见亮就起床练功练嗓。虽然日子过得很苦,但那个时候,年幼的魏霆看着满墙的军功章,为自己有一个战斗英雄的父亲而骄傲。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魏霆进入了叛逆的青春期,受到流行文化的影响,他渐渐地厌倦了每天和父亲上台唱戏。背地里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组建乐队,玩起了摇滚。后来,他又接触到了Hip-Hop,成为成都最早一批玩街舞的Dancer。
不管是摇滚还是Hip-Hop,魏霆凭借着从小练习川剧打下的深厚功底,迅速成为圈子里最火热的人物,先后在各种比赛中荣获大奖。但是,所有的这一切,都不能得到父亲的认可。魏振海固执地认为,魏家祖祖辈辈都是唱川剧的,那么魏霆就应该回到戏台上,穿着戏服,拿着大刀,唱川戏。摇滚也好,Hip-Hop也罢,统统都是扯淡。随着时光的流逝,父子俩渐行渐远,直到有一天,魏振海从梦中醒来,魏霆已经背着吉他离开了家。
在魏霆离家出走的那几年里,魏振海怀着悲愤的心情,依旧每天在魏家大院登台唱戏。有时候,他会出去走走,看看社区广场上那群跳街舞的年轻人中有没有一个叫魏霆的臭小子。如果有,他就冲上去揍他一顿,然后拖着他回家,让他跟着自己唱戏。
有一天,他在广场上看见一个苦练托马斯回旋的少年,他在一旁认真观察了很久,觉得他很像自己的儿子,便给了他一些指点。没想到这个小子冲着他说:“你说了那么多,有什么卵用?你要是能做十个托马斯,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你跪下,叫你一声爷爷,你要是做不到,就给我滚!”
魏振海没有生气,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魏振海说:“既然这样,那我试试吧!”他脱下夹克,卸下腰间的钥匙串,然后挥动双臂热身。瞬间,广场上就围了一大群人,把二人围在中央,有的还大声起哄。大家都想看看,是这个少年跪下叫爷,还是魏振海拍屁股走人。只见魏振海翻身而下,动作干净利落。
一、二、三……
人们欢快地数着,他的动作由慢到快,双臂有力地支撑着地面,双腿灵活地在空中旋转。
四、五、六……
他越转越快,像一只轻盈的猿猴在树上翻滚,那个少年睁大了双眼,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七、八、九……
眼看就要做满十个了,魏振海突然停下来,他脸不红,气不喘,神清气闲地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微笑着说:“哎呀,老了,转不动了,我输了!”说完,别上钥匙串,穿上夹克衫,从人群中离去。
回过头来,我们再说说年轻的魏霆。那一夜,他背着吉他离开了成都,浪迹于西安、北京、广州、丽江、深圳,他在各个城市的酒吧驻唱,表演街舞,成为一个云游四海的行者。那些年里,他认识了一些朋友,也爱过了一些姑娘。直到有一天,他在昆明的一家酒吧里参与了一场互殴,黑暗中,魏霆抄起一个酒瓶向一个人砸去,那个人当场倒地。
也是那一年,成都开启了轰轰烈烈的旧城改造。优厚的拆迁补偿条件让机车厂社区居民们兴高采烈,他们纷纷交出房产证,换取了拆迁安置房和补偿金,不少人因此发了财。然而,推土机开到了魏家大院的门前,戛然而止。魏振海,这个固执的中年男子,他拒绝了一切拆迁安置条件。当时马在舟还是社区的一个普通干部,他先后多次到魏家大院给魏振海做思想工作,但魏振海就是不答应。
直到有一天,魏振海得到了魏霆在昆明过失杀人的消息。是的,那个人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魏霆被当地的公安机关抓了起来。律师来到魏家大院,对魏振海说:“你的儿子只是过失杀人,主观恶意并不明显,只要能赔钱,得到对方的谅解,法院不会判重刑。但是,要是不赔钱,至少判八年。”魏振海说:“容我想想。”
那正是机车厂拆迁安置工作攻坚阶段,有人听到这个消息,赶紧跑去跟马在舟说:“魏家出事了,魏振海正需要钱,这个时候就是谈拆迁合同最好的时机。”马在舟一听,并没有高兴起来,他呵斥道:“机车厂社区是一个大家庭,魏振海是机车厂社区的人,就是我们的家人,家人出事了,你不仅不想怎么去帮助家里人,还幸灾乐祸,这算什么?”
马在舟号召社区的街坊邻居筹了一笔钱,他带着钱来到魏振海的家,把钱放在魏振海的面前。马在舟说:“今天来,不谈拆迁的事。这钱是街坊邻居筹的,你拿去,看能不能解决点问题。虽然拆迁安置工作是政府的大政方针,我们做公民的应该大力支持,但是,政府向来以人为本,尊重居民意愿,不搞强拆强建,你如果愿意拆迁,我们表示欢迎,你如果不愿意,我们也表示理解。但是,这钱你一定收下,魏霆是个好孩子,能减几年算几年,不能把这个年轻人的一生给毁了。”
魏振海沉思良久,把钱推回马在舟面前:“在舟,谢谢你和街坊邻居的好意,儿子不争气,惹了祸,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人长大了,要学着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的工作我也理解,但是魏家大院不能拆。不是我不理解政府的政策,不支持国家的建设,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等我完成了这事儿,我一定同意拆,但是现在不行。”
就这样,魏家大院最终没有拆掉,机车厂社区的拆迁工作走到魏家大院的门口停滞了下来,社区的老旧房屋也因此保留了一小部分。这其中很多人对魏振海心怀怨恨,因为是魏振海坚持不拆,政府不得不修改规划,这一来就让他们丧失了靠拆迁而发财的机会。
对魏振海恨得最深的应该是魏霆。死者家属没有得到赔偿金,没有出具谅解书。魏霆被法院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其间,魏振海多次到监狱探望服刑的魏霆,但是魏霆都避而不见。直到一年前,魏霆因为在服刑期间表现良好,提前刑满释放。当他回到成都,回到魏家大院的时候,父亲魏振海已经在一年前逝世了。当他背着当年离开时带走的吉他,推开魏家大院的门,映入眼帘的,居然是父亲的遗像。近十年未见的父子,再一次相对,已是阴阳相隔。
也就是这个时候,马在舟接到了新的任务,按照《成都市城市总体规划》,机车厂社区纳入了成都“北改”范畴,所谓“北改”,就是建设北部生态屏障,加快城市有机更新,改善人居环境。在政府的规划中,机车厂社区要向着新型智能化社区方向发展,而魏家大院这块地方是计划中智能社区公共服务中心的预留地块。
2019年春天,马在舟拿着政府规划图纸再一次走进魏家大院。当年,他没有做通魏振海的思想工作,现在他要面对的是魏振海的儿子魏霆。在他看来,魏霆应该是一个思想开明的年轻人,应该比他的父亲更好说话。然而,当他推开魏家大院的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魏家大院被重新修葺一新,院子里坐着一众老茶客。魏振海逝世后,不知道怎么的,散伙的戏班又回来了,他们又聚在了一起,当年吹吹打打的热闹气氛再次散播开来。戏台上,那个唱着《定军山》的“老黄忠”居然是魏霆。他穿着父亲穿过的戏服,挥舞着父亲挥舞的大刀,每一个步点,每一句唱词,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跟当年的魏振海一模一样。
戏台,还是那个老戏台;戏班,还是那个老戏班;茶客,还是那群老茶客。不管时光如何飞逝,不管时代如何变迁,魏家大院始终在那里,仿佛从未改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