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雅斯贝尔斯的《大学之理念》写于希特勒独裁统治末期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后的德国,德国各大学在之前经历了外在和内在的双重浩劫。从沦为瓦砾的德国城市上就能明显看到外在的毁灭。内在的摧残不那样明显,但却更加严重。这里说的摧残,指的是成千上万名学生的记忆,他们抛下康德的著作,耳中是戈培尔的广播讲话声和党卫军的皮靴踏地声;热切信奉民族主义与种族主义宣传的教授,他们把批判思想的准则丢在了脑后;还有其他一些教授,他们虽并不信服第三帝国的学说,却以假装信服为明智,他们本身没有受骗,却成了骗人者的帮凶。
在道义沦丧的处境中,有少数德国师生坚守真诚与独立思想,其中许多人为此付出了生命,或者被关进集中营,或者踏上流亡生涯。还有一些在德国生活的人享有名义上的自由,却被禁止授课,而且时时处于危险中,比如雅斯贝尔斯。这些师生面临的考验,是任何一个学术共同体所不得不面对的最严酷的考验之一,而正是在这种处境下,他们保存和挽救了德国大学的尊严。
众所周知,卡尔·雅斯贝尔斯是他们中的一员。但他的事迹不止于此。在恶梦般的纳粹帝国垮台后,他是最早号召重建德国大学——正本清源,再造学府——的人之一。他从一名哲学家的角度出发,探寻一种特殊事业组织的最深刻根源和最内里核心;在西方传统中,这种组织被称作“大学”。于是,他通过一个简短的例子展现了德国哲学传统的持久活力与宏大之处。这本小书既是写给他所处的时空,也就是1946年的残破德国,同时又是写给许多时空的深入研究。
对于美国国内关于高等教育之性质与功能的无休止争论,雅斯贝尔斯的观点亦有所贡献。我们的终极目标是,让每一个能从高等教育受益的美国人都能上大学。但在朝向这个目标推进的过程中,我们必须注意避免高等教育掺水或贬值。不仅如此,我们还必须努力固本培元;而说到何谓大学的本元,我们有理由听一听哲学家的建言。
如果我们为此去倾听雅斯贝尔斯的看法,有时或许会大吃一惊。他的一些理念可能会让我们震惊,或者在我们看来不切实际,反不如初。然而,哪怕是那些最不赞同美国大学做法的人,他们的想法或许也值得审思倾听。
雅斯贝尔斯相信,在任何一座真正的大学里,教授学业、学术研究和创新文化三者都是密不可分的;任何一者如果与其他两者分离,则长久必定衰微。因此,在雅斯贝尔斯看来,专职研究员与专职教师人数的增长预示着一所大学在智识上要走下坡路;他还坚持认为,在一所大学中,凡是不亲自参与科研活动的人都没有真正传道受业的能力。
按照雅斯贝尔斯的哲学思想,尽管他在思想上对自由之敌不让寸分,但他也主张在大学层面上开展持续的交流,打破一切政治或意识形态的藩篱。雅斯贝尔斯相信,大学必须坚守自由交流思想的传统。这不是因为他幼稚,不了解政治现实,而是因为他在极权主义保证下生活了十二年的亲身经历。他进而认为,大学共同体:
甚至应该接纳那些所谓“献祭了思想”(sacrificio del intelletto)的人,乃至那些若有可能排除异己便不会宽容他人的人。大学有承受此种做法的自信。大学要的是蓬勃的生命,而不是一潭死水。大学具有交流的意志,于是甚至会寻求与那些拒绝交流的人合作。若是大学拒绝接纳一位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学术成就,且按照合乎学术规范的方式工作的学者,那么哪怕此人的学术活动最终在旨趣上易于常人,也是违背了大学之理念。
他小心地对自己的观点施加了限定:
同样,要求一所大学中具备每一种世界观,比如哲学、历史学、社会学和政治学,那也不符合大学之理念。如果某一种看待世界的视角没有产生出第一流的学者,那么它就称不上一门科学。就个体而言,人当然喜欢与看法相同的人共处。不过,只要他认可大学之理念,而且在人员选录上有一定的发言权,那么他便会倾向将最多元的视角纳入大学。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拓宽思想眼界的有益争论创造机会,不论有何风险——首要之目的,便是让学术成就和思想水准成为唯一的决定因素。对大学来说,接纳反对自身目标的人不仅仅是一种宽容,更是一项要求。只要这些人愿意在大学中表达和分享自己的独特信念和权威学识,只要他们的信念还可以推动他们的研究,他们对大学就是有用之才。但是,如果他们企图让自己的信念主宰大学,如果他们在选录人员时偏袒有同样观点的人,如果他们用宗教先知式的宣传取代了思想自由,那他们便与大学中其他致力于维护大学理想的人发生了最尖锐的对立。
我们很容易找到反驳上述观点的理由。当下正值危急关头,战火已经或即将燃起,在应对眼前危险的需要面前,一切长远准则似乎都黯然失色,在如此背景之下,我们的反驳似乎有力至极。然而,随着危机接踵而来,我们的头脑中和制度里正需要更长远的眼光与更深刻的思想。
身处一个危机频发、旷日持久的世界中,我们在思考高等教育问题时依然不能仅仅着眼于当下和近期的需求,也必须要考虑长远的未来,这是来自悠久历史的经验教训。极权独裁体制未有延续三代者,但相对自由的西方大学体制至今已经延续了近九百年,其生命力与发展势头几乎称得上无与伦比。如果我们希望维持这种发展势头,那便应该问一问,大学一路走来的秘诀是什么?卡尔·雅斯贝尔斯试着给出了一个哲学角度的答案,他的答案或许与我们所有人——公民、学生、教师——在当下、在美国都要面临的一些抉择大有关联。
此译本的内容包括了德文原版除第九章末尾及第十章整体的全部内容。省略部分对应于原版的第124页至第132页,涉及德国的特殊国情与1946年战后初期的具体情形,与美国的状况没有直接关系。
本书接下来是一篇“序言”,作者是对美国状况有透彻了解的教育哲学家罗伯特·乌利希教授(Professor Robert Ulich),文中简短介绍了雅斯贝尔斯的思想路径。
另有一本短小精悍的雅斯贝尔斯文集《悲剧之不足》( Tragedy Is Not Enough ),书中有更多对雅斯贝尔斯的注解、雅斯贝尔斯著作目录(至1952年)及一篇哈拉尔德·A.T.赖歇教授(Professor Harald A.T.Reiche)的文章,文中讨论了雅斯贝尔斯的文风以及将其著作译成英文的难点。该书与本书同属由灯塔出版社推出的“思想种籽”丛书。
卡尔·W.多伊奇(Karl W.Deutsch)
耶鲁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