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闽中果实,推荔支为第一,即巴蜀所产,能挟一骑红尘博妃子笑者,亦未得与之应行。自蔡君谟学士著谱,声价顿起,时运递迁,种植蕃衍,品格变幻,月盛日新,闽人士争哆口而艳谈之。即永嘉之柑,洞庭之杨梅,宣州之栗,燕地之苹婆果,似俱为荔支压倒哙等,曾不敢与为伍。
余骤闻其说,窃窃致疑,其然岂其然乎?遂于今岁暮春之初,驰入闽中,谓闽人士:“不佞素恶负虚声者,此来将为荔支定品。”乃闽人士之言曰:“闽八郡,延、建、汀、邵,地属高寒,时降霜霰,不堪树艺。漳不及泉,泉不及福兴,君请自试之。”余遂栖迟于二郡。问泛蒲觞,渡鹊桥,逾两月矣,饔飧稍歇,无非咀嚼此果,津津乎其有味,不敢妄肆讥弹,而品遂定。
一日,闽人士造余邸而问曰:“闻君日啖三百颗,曾与荔支评月旦乎?”余笑曰:“今乃知闽人之誉言非夸也。绿叶蓬蓬,团圆如盖,扶疏插天,赫曦若避。吾爱其树。累累丹实,槎头挂星,晴光掩映,照耀林薮。吾爱其色。绛囊乍剖,
珠初荐,琼浆玉液,绝胜醍醐。吾爱其味。湿带露华,寒凝绛雪,薰风暗度,疑对檀郎。吾爱其香。”幸白长庆之叙事传神,张曲江之赋语如画,此果已蒙九锡。产类实非八闽,唯端明蔡学士,兴化军人也,生长于扶荔之乡,闻见既真,殿最不爽,二经品题,遂尔增价。
但今据谱牒中所载三十二品而索之,陈紫、江绿尠矣。即彼称中驷,十亦不得二三,岂其名号之鼎新,抑或今昔之异态?余如未及大嚼而漫曰“某佳某佳”,几于耳食,恐寓内争嘲,吴人乃为闽人左袒,致杨家果便觉无色。余滋赧矣,遂仅举曾常试其风味者二十余种,列于左,自称“荔支小乘”云。
万历壬子秋,华亭曹蕃介人撰。
【译文】
福建地区的水果,要数荔枝排第一,即便是巴蜀所产、能凭借驿马飞驰千里博杨贵妃一笑的荔枝,也没法和它相提并论。自从蔡襄学士撰写《荔枝谱》后,荔枝的名声和身价顿时提升,随着时代变迁,种植范围不断扩大,品种也逐渐增多,品质和形态不断变化,日益兴盛更新,福建的人士都争相开口,饶有兴致地谈论它。即便是永嘉的柑橘、洞庭的杨梅、宣州的栗子、燕地的苹婆果,似乎都被荔枝压倒,等同于排在后面的等级,竟然不敢和它并列。
我突然听到这种说法,心里暗暗产生怀疑,事情真的是这样吗?于是在今年暮春之初,快马进入福建,对福建人士说:“我向来厌恶徒有虚名的东西,这次来是要给荔枝评定品级。”福建人士却说:“福建八郡中,延平、建宁、汀州、邵武,地势高寒,时常降霜下雪,不能种植荔枝。漳州比不上泉州,泉州比不上福州、兴化,您就亲自去考察吧。”我于是在这两郡停留。从端午节饮菖蒲酒,到七夕渡鹊桥,已经过了两个月,饮食稍作停歇时,没有不是在咀嚼这荔枝的,觉得味道十分醇厚,不敢随意批评指责,品级也就此确定下来。
一天,福建人士来到我的住处问道:“听说您每天吃三百颗荔枝,可曾对荔枝品评过好坏?”我笑着说:“如今才知道福建人的赞誉并非夸张。荔枝树绿叶繁茂,像车盖一样圆整,枝叶舒展插入天空,烈日似乎都要为它退避。我喜爱它的树形。枝头挂满红色的果实,像槎木上挂着星星,在阳光下相互映衬,照亮了树林。我喜爱它的颜色。刚刚剥开红色的果壳,如同献上珍珠,那果肉中的汁液,远胜过醍醐。我喜爱它的味道。带着露水的湿润,像凝结的绛雪般清凉,南风悄悄吹过,仿佛面对着俊美的男子。我喜爱它的香气。”幸好白居易的叙事传神,张九龄的辞赋描写如画,这荔枝已然蒙受了极高的礼遇。产地并非只有福建,但蔡襄学士是兴化军人,生长在盛产荔枝的地方,所见所闻真实可靠,评定等级没有差错,经过他两次品评,荔枝的身价于是更加提高。
只是如今根据谱牒中所记载的三十二个品种去寻找,陈紫、江绿已经很少见了。即便是那些被称为中等的品种,十个里面也找不到两三个,难道是品种名称不断更新,还是古今形态发生了变化?如果我没来得及尽情品尝就随意说“这个好那个好”,几乎就是道听途说,恐怕天下人会争相嘲笑,说我一个吴地人竟然偏袒福建人,使得杨家果之类的水果顿时显得黯然失色。我越发惭愧,于是只列举曾经经常品尝过风味的二十多个品种,列在下面,自称为“荔枝小乘”。
万历壬子(公元1612年)秋,华亭曹蕃(字介人)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