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秦淮茹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她的耳边,仿佛还回响着白天厂区里那些女工们压低了声音,却充满了兴奋与崇拜的议论声;她的眼前,总是晃动着秦洛峰那张空空如也的办公桌上,日渐多起来的红苹果、新手帕和麦乳精。
这些东西,每一样都像一根滚烫的钢针,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
危机感!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秦淮茹猛地坐起身,窗外透进的月光,照亮了她那张写满了复杂情绪的脸。
她看着身边躺着的因为双腿残疾而日渐消沉、脾气暴躁的丈夫,又听了听里屋孩子那因为饥饿而发出的轻微梦呓,一种深入骨髓的嫉妒与不甘,如同毒蛇般死死地缠住了她的心脏。
凭什么?
凭什么他秦洛峰就能青云直上,光芒万丈,成为所有人追捧的英雄?
而自己,却要守着这个破败的家,在这无尽的黑暗与贫穷中苦苦挣扎?
不行!
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看着那些女工们送去的苹果手帕,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那些小丫头片子的手段,在她看来实在是太过幼稚和低级。
她们根本不懂男人,更不懂像秦洛峰这样,心思深沉、前途无量的男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他需要的不是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他需要的是理解是关怀是能触动他内心最柔软处的那一抹“温柔”。
而这,恰恰是她秦淮茹最擅长的武器。
她决定,要用自己最拿手的“温柔刀”,无声无息地,重新在这堵看似坚不可摧的墙上,切开一道口子。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秦淮茹便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顾着自家,而是拿起了扫帚,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门。
寒风刺骨,她却毫不在意,仔仔细细地将秦洛峰家门前那片小小的空地,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一粒尘土都没有留下。
她做得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不着痕迹,仿佛就是一个热心肠的好邻居,在顺手打扫卫生。
做完这一切她便回了屋,没有惊动任何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傍晚,秦洛峰拖着一身的疲惫从“一号工位”回来。
当他走到家门口时,脚步微微一顿。
他那双敏锐的眼睛,立刻就察觉到了门前那异常的洁净。
他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来嘴角泛起一丝玩味的冷笑。
他甚至不用去想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他没有声张,平静地开门进屋。
片刻之后,他又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小袋东西。
他敲了敲贾家的门。
开门的是秦淮茹。
她看到秦洛峰,脸上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羞涩:“哎呀,是洛峰啊,有事吗?”
“秦姐,今天谢谢你帮我打扫门前了。”
秦洛峰的语气客气而疏离,他将手中的小布袋递了过去“这是我从厂里食堂带回来的几个土豆,不成敬意,您拿着给孩子们填填肚子吧。”
说完,他不等秦淮茹反应便将布袋塞到她手里,转身回了自己屋,关上了门。
秦淮茹捏着那袋还有些温热的土豆,愣在原地。
她精心营造的“润物细无声”的氛围,就这么被几个土豆,给干脆利落地“结了账”。
这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交易,而且是一场价值仅仅为几个土豆的廉价交易。
一计不成,秦淮茹心中愈发不甘。
她知道,必须下点猛药了。
又过了两天,秦淮茹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她从家里那本就见底的米缸最深处用小勺一点一点地,抠出了小半碗珍贵的白米。
这米,是准备留给正在长身体的棒梗吃的是她的心头肉。
她将这小半碗米,精心熬成了一锅香气扑鼻的浓稠白粥。
然后她盛了满满一大碗,用一块干净的布盖着,算准了时间,等在了秦洛峰回家的路上。
“洛峰!”
看到秦洛峰的身影出现,秦淮茹连忙迎了上去脸上带着最温婉,也最令人怜惜的笑容。
“秦姐?”
秦洛峰看着她,眼神平静。
“你……你天天在厂里为国家搞研究,太辛苦了。”
秦淮茹说着,眼圈毫无征兆地就红了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碗上的布,一股大米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我……我们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就……就熬了点粥,你趁热喝了暖暖身子。你可千万别累坏了你可是咱们厂的顶梁柱呢……”
她的话,说得情真意切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
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黄昏的余晖下,显得格外楚楚可怜,足以让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为之动容。
她将手中的那碗白粥,递了过去。
那不仅仅是一碗粥,更是她精心打造的饱含了“关怀”、“崇拜”与“示弱”的“温柔刀”。
她相信,没有人能拒绝得了。
秦洛峰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泪光,看着那碗在寒风中冒着热气的白粥。
片刻之后,他接过了碗。
秦淮茹的心中,猛地一喜!
她觉得自己的刀,终于刺进去了!
然而,秦洛峰的下一句话,却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将她所有的幻想浇了个透心凉。
“谢谢秦姐。”
他点了点头,然后另一只手,伸进了口袋。
当他的手再拿出来时,手中多了两张崭新的一毛钱纸币。
他将钱,递到了秦淮茹的面前。
“这……”
秦淮茹彻底愣住了。
“秦姐,现在细粮金贵。”
秦洛峰的语气依旧是那样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这粥我收下了。这两毛钱,是买这碗米和柴火的钱。咱们是邻居,但亲兄弟明算账,我不能白占你们家的便宜,尤其是在你们家这么困难的时候。”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合情合理。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了秦淮茹的心上。
他将她所有的“温柔”,所有的“示弱”,所有的“关怀”,都明码标价,换算成了冷冰冰的两毛钱。
他用最直接,也最残忍的方式,斩断了她所有试图营造暧昧的努力,将那条她想跨越的界线用金钱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秦淮茹端着那两毛钱,站在寒风中,如遭雷击。
那两张纸币,此刻在她手中,仿佛有千斤重烫得她几乎要拿不住。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所有的表演,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的“温柔刀”,崩刃了。
碎得一败涂地。
秦洛峰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端着那碗粥转身平静地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对他而言,这场闹剧,已经结束。
他的心思,早已飞回了那个灯火通明的“一号工位”。
轴承的三座大山,他们已经翻越了两座。
超纯净的轴承钢,已经通过电渣重熔成功炼制;完美的高精度钢珠,也已经在“土法无心磨床”上,宣告诞生。
现在,只剩下最后也是最坚固,最难以逾越的一座。
保持架的冲压模具。
要制造出冲压保持架的精密模具,就必须拥有一种能够对淬火后的高硬度钢材,进行任意曲线切割的设备——线切割机床。
这,在这个时代,是一个真正的近乎无解的技术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