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不可能。”
一位头发花白的机械老专家,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扶了扶眼镜,声音里充满了苦涩与无奈,“秦总师,恕我直言,球磨机之所以金贵,就是因为它是专门为了制造完美球体而生的。它的原理,是通过两个带有螺旋槽的研磨盘,夹着钢珠进行长时间、高精度的对滚研磨。这是一个系统性的工程,绝不是靠某一个环节的取巧就能替代的。”
另一位专家也沉重地点了点头:“没错,要让钢珠的圆度误差低于一微米,表面光洁度达到镜面级,除了球磨机,我想不出任何其他的办法。普通的车床或者磨床,连固定一个球体都做不到,又何谈加工?”
专家们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再次变得压抑。
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顶尖人才,深知这其中的技术壁垒有多么难以逾越。
征服电力的天堑,靠的是天才般的构想和军方不计代价的支持。
可这制造滚珠的难题,却是实打实的机械加工硬功夫,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高振邦的眉头,也再次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看着那个始终平静的年轻人,心中不禁也泛起了嘀咕。
这一次他还能创造奇迹吗?
面对众人投来的质疑与绝望的目光,秦洛峰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谁说我们要用车床去固定一个球体?”
他走到那块已经擦拭干净的小黑板前,再次拿起了粉笔。
这个动作,仿佛已经成了一种仪式,每当他拿起粉笔,就意味着一个颠覆性的构想即将诞生。
“我们为什么要执着于‘固定’它呢?”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化繁为简的魔力,“我们完全可以让它自己‘动’起来在运动的过程中,将自己磨圆。”
说完,他在黑板上,画出了一个极其简洁,却又让所有机械专家都感到无比陌生的几何示意图。
图上,是三个圆,一个巨大的主磨轮,一个略小的导向轮,还有一个代表着钢珠的小圆,被夹在两个大圆和一条水平的托板之间。
“各位请看。”
秦洛峰的粉笔,在图上轻轻一点“这是一种被我们忽视了的磨削方法,我称之为——无心磨削法。”
“无心磨削?”
在场的专家们面面相觑,这个名词,对他们来说如听天书。
“它的核心原理,在于几何。”
秦洛峰的声音,变得自信而强大,“我们不需要像车床那样,给工件找一个旋转中心。我们让钢珠,靠在固定的托板上,由一个高速旋转的主磨轮带动它旋转。同时在它的侧面,再给它一个转速稍慢,且带有微小倾斜角度的导向轮。”
他用粉笔画出几条辅助线,整个几何关系瞬间变得清晰明了。
“在三个力的作用下,钢珠会产生两种运动。第一是围绕自身轴线的自转,从而被主磨轮均匀磨削。第二也是最关键的由于导向轮的倾斜,它会产生一个轴向的分力,推动着钢珠沿着托板,缓缓地向前运动!”
“这意味着什么?”
秦洛峰加重了语气,目光灼灼地扫过全场,“这意味着,钢珠的每一个点都会在自转和公转的过程中,被无死角地均匀地磨削到!它不是被动地接受加工,而是在一个被精确设定好的几何模型里,进行‘自我修正’!任何一个凸起的部分,都会被优先磨掉,直到它变成一个无限接近于绝对完美的球体!”
一番话,振聋发聩!
如果说“电容的力量”是物理学上的暴力美学,那么这“无心磨削法”,则是几何学上的终极巧思!
在场的所有机械专家,都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了天灵盖,呆呆地站在黑板前。
他们被秦洛峰这番精妙绝伦、大道至简的构想彻底震撼了!
不固定它,反而让它自由滚动,利用几何学的原理,让它自己把自己磨圆!
这……
这是一个何等天才,又是何等鬼斧神工的思路!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专家,冲到黑板前,指着那张简单的示意图,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天哪……我研究了一辈子磨削技术,怎么就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利用三个接触点来约束一个球体,同时赋予它两种运动轨迹……这……这在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我们怎么就没想到!”
短暂的震撼过后,所有人的眼中,都重新燃起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炽热的火焰。
高振邦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看着那个站在黑板前,神色平静的年轻人,心中只剩下了无尽的敬畏。
他知道,第二座大山,在这匪夷所思的构想面前,已经崩塌了一半。
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在秦洛峰的亲自指挥下,将理论变为现实。
他们从厂里的设备仓库中,挑选了一台状态最好的普通外圆磨床。
秦洛峰亲自操刀,利用“盘古”机床,为这台磨床量身打造了安装导向轮的支架和可以精确调整角度的底座。
王敬山则带着几个从厂里抽调来的最顶尖的钳工,负责组装和调试。
他们严格按照秦洛峰给出的参数,调整主磨轮与导向轮之间的距离、相对高度以及导向轮那微乎其微的倾斜角度。
每一个环节,都做得小心翼翼,精益求精。
两天之后,一台造型古怪,充满了蒸汽朋克风格的“土法无心磨床”,便在“一号工位”里,宣告诞生。
试验正式开始。
第一批由超纯净轴承钢切割而成的粗糙钢珠毛坯,被小心翼翼地放入了进料槽。
秦洛峰亲自调配了他们之前发明的“白油”,作为冷却润滑液。
当机器启动,那乳白色的“白油”如瀑布般浇下,钢珠毛坯在主磨轮和导向轮的带动下,开始了它们的“自我修行”之旅。
它们翻滚着旋转着缓缓地向前移动,在刺耳的磨削声中,一点点地褪去粗糙的外壳。
一个小时后,当第一批成品从出料口滚落到一个铺着绒布的盘子里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些钢珠,通体浑圆,表面光滑如镜,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一层幽深的如同黑珍珠般的光芒。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每一颗,都蕴含着宇宙的奥秘。
那位机械老专家,颤抖着手,戴上白手套,用高精度的光学比较仪和千分尺,对这些新生儿进行最后的“检阅”。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像个孩子一样,激动得老泪纵横,语无伦次地大喊起来:“奇迹!又是奇迹啊!尺寸高度统一圆度误差……低于一微米!光洁度……完美!这就是我们做梦都想要的完美钢珠啊!”
第二座大山,在几何学的智慧光芒中,被彻底夷为平地!
高振邦走到秦洛峰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了一句话:“秦洛峰同志,我代表组织,谢谢你!”
而秦洛峰的威名也随着这些接二连三、足以载入共和国工业史册的奇迹,悄无声息地传出了戒备森严的“一号工位”。
厂里的人只知道,那个叫秦洛峰的年轻人,正在搞一项天大的秘密项目,是市里都无比重视的“大功臣”。
他的身份,也从“技术员”,悄然变成了众人敬畏的“秦总师”。
不知从何时起,他那张总是空空如也的办公桌上,开始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些东西。
今天是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红苹果,明天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手帕,后天甚至是一杯还冒着热气的麦乳精。
一些其他车间的女工,在路过“一号工位”警戒线时,总会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朝着里面投去好奇而又大胆的目光。
她们的眼神里,闪烁着对英雄的崇拜,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