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被西边的山峦彻底吞噬。
夜,如同拉开的黑幕,将整个红星市笼罩。
江振国拎着一个普通的军绿色帆布包,走在通往鬼市的路上。
帆布包里,没有金条,没有钞票,只有十罐用牛皮纸仔细包裹好的、贴着红纸标签的玻璃罐。
每一个罐子上,都用毛笔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江之味。
这是他为自己的品牌,取下的第一个名字。
简单,霸道,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归属感。
他的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稳。
这十罐酱菜,是他射向这个世界的第一发子弹,也是他为孙女盼盼和儿媳苏玉梅,构建未来堡垒的第一块基石。
他没有直接走向那个废弃的铁路货运场,而是绕了一个圈子,从一片更为偏僻的灌木丛中,悄无声息地,如同狸猫般,靠近了鬼市的外围。
两世的经验告诉他,无论何时,都不能将自己的后背,轻易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藏身在一处废弃的水泥管道后,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远处的鬼市。
然而,只一眼,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神,便骤然一凝。
不对劲!
今晚的鬼市,太“安静”了。
往日里,这个时间点,鬼市早已是人声鼎沸,三教九流混杂其中,充满了嘈杂的讨价还价声和心照不宣的暗语。
可现在,整个货运场,虽然依旧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压抑的、风雨欲来前的死寂。
许多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摊贩,都行色匆匆,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江振国的心,瞬间沉了下来。
他知道,出事了。
而且,八成是冲着赵金豹来的。
鬼市最深处,那节幽暗的火车车厢里。
赵金豹正一脸兴奋地,对着一个身穿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中年男人,唾沫横飞地吹嘘着。
“张科长,我跟您说,兄弟我这次,是真给您淘换来了神仙才能吃上的宝贝!”
赵金豹指着桌上那只空空如也的茶杯,“您是没尝到前两天江大哥赏的那根黄瓜!那味道,啧啧,我活了三十多年,就没吃过那么带劲的东西!”
这位张科长,是市工商部门主管市场稽查的实权人物,也是赵金豹花了大力气才搭上线的保护伞。
“老赵,你少吹牛。”
张科长端着茶杯,一脸不信,“不就一根黄瓜吗?还能吃出花来?”
“嘿,您别不信!”
赵金豹神秘地一笑,压低了声音,“我跟您说,那位江大哥说了,今晚,就给我送来用那神仙黄瓜做出来的……酱菜!您今儿算是有口福了!等会儿货一到,我立马给您送府上两罐,您拿回去给嫂子和老爷子尝尝,我保证,您这张科长的位置,不出仨月,就得往上挪一挪!”
张科长听得心中一动,却依旧不动声色。
就在这时,车厢的门被猛地撞开,那个被江振国赏过一根黄瓜的光头,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写满了惊惶。
“豹……豹哥!不好了!工商和……和派出所的人,把场子给抄了!”
“什么?”
赵金豹和张科长同时脸色大变,豁然起身!
“谁带的队?”
赵金豹眼中凶光毕露。
他自问已经把方方面面都打点好了,张科长还坐在这里,谁敢不长眼来抄他的场子?
“不……不认识!”
光头急得满头是汗,“是个生面孔!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可下手比谁都黑!带着十几个人,见人就抓,见货就收!嘴里还喊着什么‘响应市委号召,规范市场经营,打击投机倒把’!”
听到这话,旁边的张科长,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他知道,这是有人,越过了他,直接捅到上面去了!
“妈的!”
赵金豹怒骂一声,从桌子底下,直接抄出了一把开了刃的消防斧,“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提着斧头,就要往外冲。
“老赵!你冷静点!”
张科长一把拉住他,急道,“对方是公家的人,你动了手,就彻底说不清了!先出去看看情况!”
两人冲出车厢,外面的鬼市,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十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如同虎入羊群,粗暴地掀翻着摊位,将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黑市贩子,追得鸡飞狗跳。
领头的,正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
他脸上带着一种大权在握的、病态的潮红,挥舞着手臂,用一种尖锐而又充满了官腔的语调,大声呵斥着:“都别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今天,我们工商稽查大队,联合派出所,就是要彻底端掉你们这个藏污纳垢的窝点!”
他,正是高远。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穿着碎花布裙的、柔弱的身影,正躲在阴影里,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那双美丽的杏眼里,闪烁着冰冷而又快意的光芒。
林晚秋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感。
江振国,你不是要靠赵金豹卖你的“神菜”挣钱吗?
我今天,就先斩了你的左膀右臂!
我倒要看看,你那点见不得光的“宝贝”,还怎么卖出去!
赵金豹看到高远那张陌生的脸,和他身后那几个派出所的熟面孔,心中便已了然——这是有人,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你他妈谁啊?”
赵金豹提着斧头,拨开人群,走上前去,用一种能吓哭小孩的凶狠眼神,死死地盯着高远。
高远被他那股子凶悍的气势吓得后退了半步,但一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和身后林晚秋那双充满“崇拜”的眼睛,一股虚妄的勇气,又涌了上来。
他挺起胸膛,指着赵金豹厉声喝道:“我乃市工商局稽查科,高远!你就是这里的头子,赵金豹吧?你涉嫌非法经营,聚众扰乱市场秩序,现在,跟我们走一趟!”
“跟你走?”
赵金豹嗤笑一声,将手中的消防斧,“哐”的一声,重重地剁在了地上,“你算个什么东西?张科长还在这儿呢,轮得到你一个小瘪三来跟我说话?”
高远脸色一变,他没想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张科长,竟然真的在这里!
张科长见状,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干咳一声道:“小高啊,这里面可能……有点误会……”
“张科长!”
高远却毫不退让,他从兜里掏出一份盖着红头印章的文件,大义凛然地说道,“我这是奉市委最新下发的《补充意见》办事!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任何人,都不能阻挠执法!您要是想徇私舞弊,包庇这些不法分子,那我就只能如实地向纪委的同志汇报您今晚的行为了!”
这番话,直接把张科长所有的退路,都给堵死了!
张科长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指着高远,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自己这是被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子,给狠狠地摆了一道!
赵金豹见状,眼中杀机毕露。
他知道,今天这事,不能善了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一个平静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如同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清晰地,落在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这么热闹。”
“是来欢迎我江某人,送货上门的吗?”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左手拎着一个普通的军绿色帆布包,右手,却提着一柄锈迹斑斑、刃口上还带着暗红色铁锈的……
劈柴斧。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那张国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只有一片冰冷的、仿佛能将整个夏夜都冻结的寒意。
正是江振国。
他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看着被逼到绝路的赵金豹,看着那个小人得志的高远,最后,他的目光穿过了所有的混乱,精准地,落在了那个躲在最深处阴影里的、那抹熟悉而又让他恨之入骨的碎花布裙上。
林晚秋的身体,如遭电击,猛地一僵!
江振国缓缓地,收回了目光。
他将手中的帆布包,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像抚摸情人的脸颊一样,轻轻地,用手指,擦拭了一下那柄劈柴斧上的铁锈。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正处于权力巅峰、一脸傲慢的高远,嘴角勾起了一抹森然的弧度,缓缓地,开口问道:“这位同志,看你眼生的很。”
“不知道,你妈有没有教过你。”
“在别人准备吃饭的时候,掀桌子,是要被人……砍断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