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苏玉梅紧紧地攥着那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的毛票,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此刻却像一座沉甸甸的山,压在她的掌心,也撑起了她塌了半辈子的脊梁。
“去吧。”
江振国看着她那副既紧张又坚毅的模样,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鼓励,“家里有我。盼盼,我看着。”
“哎!”
苏玉梅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钱小心翼翼地揣进内兜,又理了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拉开门,走了出去。
这是她嫁入江家以来,第一次,不是为了买几分钱的盐巴,不是为了扯几尺粗布,而是为了一个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虚幻的、名为“事业”的目标,独自一人,走向那个热闹又充满了是非的供销社。
红星供销社,是附近几个家属院所有信息的集散地。
苏玉梅低着头,步履匆匆,只想快点买完东西就走。
她知道,经过昨天那场惊天动地的闹剧,自己和整个江家,早已成了所有人议论的焦点。
果不其然,她刚一踏进供销社那人声鼎沸的大门,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就黏了上来。
“哟,这不是振国家的玉梅吗?”
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住在隔壁院子,以嘴碎闻名的王家婆娘。
她正和几个老娘们凑在一起,看到苏玉梅,立刻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围了上来。
“玉梅啊,你可算出门了!我们都担心死你了!”
王家婆娘皮笑肉不笑地拉着她的胳膊,那双三角眼在她身上来回扫视,“听说你家卫军和秀丽,昨天被保卫科抓走了?哎呦喂,这可怎么得了啊!你那个爹,也太狠心了吧?这往后,你们孤儿寡母的,日子可怎么过哟!”
她的话,看似关心,实则句句带刺,周围人的目光,也变得玩味起来。
若是以前的苏玉梅,此刻恐怕早已羞愤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然后诺诺地逃走。
但今天,她没有。
她想起了公公那句“操持家务,照顾盼盼,有功”,想起了盼盼吃到黄瓜时那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了桌上那几张代表着信任与未来的毛票。
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从她那颗卑微了二十多年的心脏里,猛地窜了出来。
她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挣脱了王家婆娘的手。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躲闪的眼睛,第一次,平静地、清晰地,迎向了对方那张幸灾乐祸的脸。
“王婶,”
苏玉梅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爸他,没做错。”
王家婆娘愣住了,周围的人也愣住了。她们从未见过苏玉梅这副模样。
“孩子不听话,走歪了路,当爹的,是该把他掰回来。总好过像有些人家一样放任不管,最后养出个小偷小摸、人人喊打的败家子,那才叫丢人,那才叫没法过日子。”
苏玉梅的声音依旧柔弱,但话里的内容,却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王家婆娘的脸上!
谁不知道,她家那个小儿子,前两天刚因为偷看女澡堂,被扭送到了派出所!
王家婆娘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指着苏玉梅“你、你、你”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发出了压抑的、想笑又不敢笑的“噗嗤”声。
苏玉梅没有再理会她,而是径直走到调料柜台前,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理直气壮的语气,对售货员说道:“同志,麻烦给我称二两最好的八角,二两桂皮,半斤花椒,还有……一斤干辣椒!都要最好的!”
售货员都被她这股气势镇住了,连忙手脚麻利地给她称货。
买完所有调料,苏玉梅将东西用布包好,紧紧地抱在怀里。
在所有人或惊讶、或敬佩、或嫉恨的复杂目光中,她挺直了腰杆,昂首挺胸地,走出了供销社的大门。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
她第一次觉得,原来,不卑不亢地活在阳光下,是这样一种舒畅的感觉。
当苏玉梅抱着那包沉甸甸的调料回到家时,江振国正在院子里,用一柄大斧劈着木柴。
他看到苏玉梅,没有问过程,只是看到她那双不再躲闪、反而亮晶晶的眼睛时,便欣慰地点了点头。
“回来了?那就开始吧。”
厨房里,一场神圣的、关乎未来的“事业”,正式拉开序幕。
江振国没有亲自动手,他只是站在一旁,如同一个最严苛的考官,用语言指导着苏玉梅。
“黄瓜洗三遍,用井水,不能沾半点油星。切头去尾,但不要切太多,保留那股子鲜气。”
“盐,要用粗盐,一层黄瓜一层盐,杀出里面的水。这个过程,叫‘脱胎’。”
“熬料汁,是关键。八角、桂皮、花椒,先用小火焙出香味,再下锅。酱油和糖的比例,是三比一。记住,糖要后放,熬到汤汁冒出细密的泡泡,颜色变成琥珀色,就算好了。”
苏玉梅全神贯注,将公公的每一句话都牢牢地记在心里,每一个步骤,都做得一丝不苟。
很快,一股混杂着酱香、甜香、香料香的奇异味道,开始在小小的厨房里弥漫。
那味道霸道而又充满了层次感,光是闻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最后一步,是将杀好水的黄瓜,码进一个早已用开水烫过、晾干的巨大玻璃罐里,然后,将那滚烫的、琥珀色的料汁,“滋啦”一声,浇灌进去!
那一瞬间,黄瓜的清香,与料汁的醇香,完美地融合、碰撞、升华!
苏玉梅看着那罐被料汁浸泡着、如同艺术品般的酱黄瓜,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创造之后的巨大满足感。
“爸,好了!”
“嗯。”
江振国点了点头,走上前,将盖子密封好,“盖上盖子,放在阴凉地方。等上三天。三天之后,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苏玉梅用力点头,她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将那个巨大的玻璃罐,安放在了墙角。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三天之后,那开启的,不仅仅是一罐酱菜,而是她们全家,一个崭新的、金光闪闪的未来。
然而,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两长一短的、极具节奏感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江振国和苏玉梅对视一眼。
这个敲门声,不是赵金豹,也不是街坊邻居。
江振国示意苏玉梅带着盼盼回屋,自己则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赵金豹手下那个最精明干练的光头。
他今天换下了一身黑背心,穿上了一件还算得体的白衬衫,脸上带着恭敬而又讨好的笑容。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弟,每人手里,都提着几个用麻袋装着的、鼓鼓囊囊的东西。
“江……江大哥!”
光头一看到江振国,立刻点头哈腰,那态度,比见了亲爹还要恭敬,“豹哥吩咐了,您要的种子,我们跑遍了整个北三省的黑市,给您凑齐了第一批!您过过目!”
说着,他让小弟将那几个麻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江家门口。
江振国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
就在光头准备告辞的时候,他的鼻子,却不受控制地,狠狠地耸动了两下。
一股奇异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带着一丝甜、一丝咸、一丝辣,却又无比勾人的香味,正从屋里,丝丝缕缕地飘出来,像一只无形的小手,挠着他的心,勾着他的魂。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越过江振国的肩膀,落在了屋里墙角,那个巨大的、还冒着一丝丝热气的玻璃罐上。
那是什么?
光头的眼中,瞬间闪过了一丝极度的、混杂着贪婪与好奇的精光!
他知道,这个江振国又搞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神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