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建国回到家时,已是晌午。
院子里,那股属于绝望的死寂,比他离开时更加浓郁。
张桂芬依旧呆呆地坐在门槛上,像一尊风干的泥塑。
而江红梅,则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在自己那颗濒临破碎的心上。
她望眼欲穿地盯着大门的方向,既害怕看到父亲回来,又病态地期盼着,他能带回一丝丝关于陈志远的消息。
当江建国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江红梅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她看清了,父亲手里空空如也,并没有拎着那床她用传家宝换来的大红棉被。
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却又立刻升起一丝荒谬的希望――是不是……
志远把被子收下了?
他是不是,顶住了压力?
江建国走进院子,没有看她,而是先去厨房看了一眼。
李秀兰已经热好了饭菜,那只酱红油亮的狮子头,正散发着霸道的香气。
“爸,您回来了。”
李秀兰小声地打了个招呼。
“嗯。”
江建国点了点头,“你们吃,不用管我。”
说完,他才缓缓地转过身,走到了早已急不可耐的江红梅面前。
江红梅紧张地攥着衣角,嘴唇哆嗦着,想问,却又不敢开口。
江建国看着她那副既期盼又恐惧的模样,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堪称“欣慰”的笑容。
“红梅啊,”
他开口了,语气出乎意料的温和,“你的眼光,不错。”
江红梅彻底愣住了。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找的那个对象,叫陈志远的,是个有担当的好青年。”
江建国继续用那种温和的、仿佛在夸奖自家女婿的语气说道,“我今天去你们厂里,跟你们工会的周主席还有他本人,都好好地聊了聊。”
江红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小陈同志,觉悟很高啊。”
江建国一拍大腿,赞叹道,“他一听,说你为了给他买被子,竟然‘借’了家里的传家宝,当场就表示,这太不应该了!他一个进步青年,怎么能让你犯这种错误呢?这严重影响了你们之间的革命纯洁性!”
这番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江红梅的心上。
什么叫“借”?
什么叫“革命纯洁性”?
“所以啊,”
江建国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为了表示他的歉意,也为了帮你,主动弥补你犯下的错误。小陈同志,当着我和你们周主席的面,主动提出,要替你把那亏空的二十块钱还上!”
江红梅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替我还钱?
他哪来的钱?
“不仅如此!”
江建国的语气,变得更加“感动”,“小陈同志还说,因为他的原因,让你精神受了刺激,还被你妈打了,他于心不忍。所以,他决定,再额外补偿我们家一笔精神损失费、误工费!凑了个整,一共是一百块钱!”
江建国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在江红梅面前缓缓展开。
那上面,是陈志远那熟悉的字迹,和那个刺眼的、鲜红的签名和手印!
“欠条:本人陈志远,因与江红梅同志交往不当,致使其犯下错误,给其家庭造成重大经济与精神损失。为弥补过错,本人自愿赔偿江家人民币一百元整。此款项可从本人每月工资中扣除,直至还清。特立此据。 见证人:周XX”
“轰隆!”
这张轻飘飘的欠条,在江红梅的眼里,却不亚于一道将她的世界彻底劈成两半的惊雷!
她看懂了。
她全都看懂了!
陈志远,她心目中那个完美的、天神一般的英雄,为了撇清自己,为了保住他的前途,毫不犹豫地将她卖了!
他不仅承认了他们之间的“不当关系”,还主动地、用这白纸黑字的一百块钱,将她所有的“爱情”,明码标价,变成了一场肮脏的、需要他来“赔偿”的错误!
这比直接打她一巴掌,比骂她一万句,都要残忍!
这是从灵魂上,将她所有的痴心和幻想,碾得粉碎!
“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她喃喃地,如同梦呓,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张纸,却又不敢,仿佛那是什么会噬人的魔鬼。
“怎么不是真的?”
江建国将欠条收好,揣进怀里,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收敛,恢复了冰冷的平静,“白纸黑字,还有你们工会主席做见证人。这钱,以后每个月,你们周主席会亲自从他工资里扣了,交到我手上。也算是……他对你的一片‘心意’吧。”
“噗!”
江红梅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溅在地上,像一朵瞬间枯萎的、绝望的桃花。
她的身体,软软地,瘫了下去。
“至于你给他买的那床被子……”
江建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丢下了最后一根,也是最重的一根稻草。
“小陈同志说,那么贵重的东西,他受之有愧,非让我带回来。”
“我寻思着,那被子是用脏钱买的,不吉利。就顺路,在你们厂区后面那个大池子里,帮他……洗了洗。”
江建国看着江红梅那瞬间失去所有神采、变得如同死鱼般的眼睛,嘴角,勾起了一抹漠然的弧度。
“现在,应该挺干净了。”
“呕!”
江红梅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
她仿佛能闻到那股冲天的恶臭,仿佛能看到那床寄托了她所有梦想的大红被子,在肮脏的、翻涌的污秽中,被一点点吞没的场景。
那被吞没的,不是被子。
是她的爱情,是她的希望,是她那可笑又可悲的、全部的人生。
她不再哭了,也不再闹了。
只是趴在地上,痴痴地笑着,那笑声,比哭声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她疯了。
江建国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江红梅这个女儿,对他而言,已经死了。
一个心死了的人,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他转过身,不再理会院子里那一个疯了、一个傻了的母女。
他走到墙角,看着那个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家里最后一个还算“完整”的逆子――江卫东。
江卫东感受到了父亲的目光,吓得浑身一哆嗦,把头埋得更深了。
江建国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把沾着血迹的算盘,从怀里拿出,轻轻地,扔到了江卫东的脚边。
“你大哥的债,你二姐疯了,算不了了。”
“从明天起,这个家的‘账房先生’,由你来当。”
那冰冷的声音,和那把仿佛还带着大哥哀嚎、二姐疯笑的算盘,成了压垮江卫东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抬起头,看着父亲那双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突然放声大哭,哭得像一个三岁的孩子。
“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我给你当牛做马!我去掏大粪!我去捡破烂!我再也不敢了!爸!”
他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抱着江建国的大腿,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裤子。
这是这个家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
求饶。
然而,江建国只是低头,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缓缓地,抬起了脚。
一脚,将他踹开。
“晚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断绝了所有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