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红梅揣着那对沉甸甸的银手镯,一颗心像是被揣在怀里的兔子,既惶恐又兴奋。
她不敢去当铺,怕被人认出来问东问西,而是凭着记忆,绕了好几条胡同,找到了一个专收旧货的“地下”小贩。
小贩是个精瘦的老头,一双三角眼滴溜溜地转,只扫了一眼那对手镯,便知道是好东西。
他伸出三根手指,压低声音:“三十块。爱卖不卖。”
这个价格,无疑是趁火打劫。
这对镯子,少说也值五十块。
可江红梅不敢还价,她只想尽快脱手。
她咬了咬牙,点头成交。
三十块钱,攥在手里,沉甸甸的,烫得她手心发汗。
她顾不上去心疼那被克扣的二十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供销社!
买棉被!
给志远一个惊喜!
她像一只打了胜仗的雌鸟,兴高采烈地奔向了她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
她不知道,在她身后,那个收了手镯的瘦老头转身就拐进了一条更深的巷子,对着一个靠墙根晒太阳的、如同铁塔般的壮汉,点头哈腰地,将那对手镯,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武哥,按您的吩咐,东西收下了。钱,是按您给的数给的。”
阿武面无表情地接过手镯,掂了掂,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三十块钱,丢给瘦老头。
之后,他便像从未出现过一样,转身融入了阴影之中。
……
当天夜里,江家大院。
病榻上的张桂芬,从一场混乱的噩梦中惊醒。
她梦到大儿子卫国浑身是血地朝她伸手,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冷……”
她猛地坐起身,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卫国……我的儿……”
她喃喃自语,心中一阵绞痛。
下意识地,她想到了自己最后的念想,那是她母亲留给她、她准备将来传给卫国的传家宝。
她哆哆嗦嗦地下了床,打开了那个大木箱。
当她的手,摸到那个雕花的小叶紫檀木匣,感觉到里面空空如也的分量时,她的瞳孔,在瞬间,凝固了。
不可能!
她疯了似的,将匣子拿到眼前,打开。
空的!
里面那对她看了几十年、摸了无数遍的银手镯,不见了!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了江家大院死寂的夜空!
这声惨叫,将所有人都惊醒了。
江红梅和江卫东从各自的房间里冲了出来,连西厢房的灯,也亮了。
只见张桂芬披头散发,像一个疯子,赤着脚站在院子中央,手里举着那个空空如也的木匣,一双本已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和疯狂的恨意。
她的目光,越过了自己面前的亲生女儿和儿子,如同两把淬毒的利剑,死死地,射向了刚刚打开门的西厢房!
“李秀兰!你这个贼!你这个天杀的贱人!”
她嘶声力竭地咆哮着,声音尖利得刺耳,“你给我滚出来!你把我家的传家宝偷到哪里去了?你好狠的心啊!你害了我儿子还不够,现在还要来断我们家的根吗?”
李秀兰刚打开门,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恶毒的指控,砸得晕头转向,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妈……您……您说什么呢……”
“我呸!谁是你妈!你这个扫把星!白眼狼!”
张桂芬状若疯魔,冲上来就要撕打李秀兰。
江红梅的心,在听到“手镯”两个字的瞬间,就已经沉到了谷底。
她做梦也想不到,母亲会这么快就发现!
她看着母亲那疯狂的模样和李秀兰那苍白无助的脸,一种混合着心虚和恶毒的念头,瞬间占据了她的脑海。
对!
就是她偷的!
只要咬死是李秀兰偷的,那就跟自己没关系了!
“李秀兰!你好大的胆子!”
江红梅也跟着尖叫起来,冲上去“拦”在母亲身前,实则是火上浇油,“我妈病成这样,你竟然还敢偷她的东西!你还有没有良心!快把东西交出来!”
江卫东也跟着起哄:“就是!肯定是你!这个家里,就你们娘俩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肯定是你手脚不干净!”
一时间,整个江家,除了江建国,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了那个百口莫辩的、可怜的女人。
李秀兰被这三人围在中间,被那些最肮脏、最恶毒的词语攻击着,她浑身发抖,除了摇头和流泪,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缓缓地,从她身后响起。
“吵够了吗?”
江建国从西厢房里,走了出来。
他没有看那三个状若疯癫的人,而是走到李秀兰身边,将她和吓得直哭的丫丫,轻轻地,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他这个简单的动作,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将所有的恶意,都挡在了外面。
“江建国!你还护着她!”
张桂芬指着他,歇斯底里地哭喊,“她偷了我们家的传家宝!是我妈留给我的念想!你让她交出来!你让她交出来啊!”
江建国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神情疯癫的女人,这个名义上与他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的妻子,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你说她偷了,证据呢?”
他淡淡地问道。
“还要什么证据!这个家里,除了她还有谁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张桂芬不讲任何道理。
“好。”
江建国点了点头,这个字,他说得轻飘飘的,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
“既然你认定是她偷的,那咱们今天就把这事掰扯清楚。”
江建国环视了一圈,目光从张桂芬,到江红梅,再到江卫东,最后,重新回到了张桂芬的脸上。
“我提议,搜。”
“把这个院子里,所有的房间,都给我一寸一寸地搜!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个贼,给我揪出来!”
此言一出,江红梅的脸色,“刷”地一下,白得像一张纸!
搜?
这怎么可以!
“我先表个态。”
江建国的声音,冰冷而又残酷,“先从我这西厢房搜起。你们三个可以亲自来搜。如果能从我这屋里或者从秀兰身上,搜出你们那对所谓的‘手镯’,我江建国,二话不说,亲手把她们娘俩绑了,送到派出所去!”
“但是……”
他话锋一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地锁定了江红梅!
“如果,搜不出来呢?”
“如果,最后让我在别人的房间里,找到了那个手镯,或者,找到了卖手镯换来的赃款……”
他看着已经开始瑟瑟发抖的江红梅,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魔鬼般的微笑。
“张桂芬,我问你。按照家法,偷自己亲妈的救命钱,再反咬一口,栽赃嫁祸……该当何罪啊?”
那句“该当何罪”,如同一道阴冷的寒风,瞬间吹散了张桂芬脑中所有的疯狂和混乱。
她不是傻子。
偷亲妈的东西,再栽赃给大嫂……
这事要是传出去,那就是烂了心肝,猪狗不如!
是要被活活戳着脊梁骨骂死的!
她看着江建国那双不带半分感情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那个脸色瞬间惨白、眼神躲闪的亲生女儿江红梅,一个让她不愿相信、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第一次,从她心底冒了出来。
难道……
不!
不可能!
红梅是她的心头肉,是她最贴心的小棉袄,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一定是李秀兰那个贱人藏得太好!
“搜!就给我搜!”
张桂芬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着西厢房,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今天我就不信了!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贼给我揪出来!”
“好。”
江建国要的就是她这句话。
他侧过身,将西厢房的门,完全敞开。
“请。”
他对着张桂芬和江红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姿态,像一个打开了地狱之门的阎王,“你们可以亲自来。翻箱倒柜,悉听尊便。”
江红梅的双腿,已经开始发软。
她想阻止,可看着母亲那副疯魔的样子和父亲那双冰冷的、仿佛已经看透了一切的眼睛,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妈!我……我们别……”
她刚想开口,就被张桂芬一把推开。
“你给我起开!今天谁也别拦着我!”
张桂芬此刻已经将所有的希望,都赌在了这场搜查上。
她红着眼,第一个冲进了西厢房。
江红梅和江卫东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西厢房里,陈设简单,一目了然。
一张床,一个旧衣柜,一张桌子。
张桂芬像一条疯狗,冲到床边,将那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猛地掀开,抖了又抖,除了几根棉絮,什么都没有。
她又趴到床底下,把李秀兰那几双旧鞋子全都扔了出来,依旧一无所获。
她不甘心,又冲向那个衣柜。
她粗暴地拉开柜门,将里面李秀兰和丫丫那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件一件地,全都扯了出来,扔得满地都是。
李秀兰站在门口,看着自己那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家,死死地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有发出一声呜咽。
她身旁的丫丫,则被这阵仗吓坏了,紧紧地抱着妈妈的大腿,小小的身体不住地发抖。
江建国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口,冷眼旁观。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只是用沉默,将这场闹剧的荒诞和残忍,放大到了极致。
终于,整个西厢房被翻了个底朝天,却连一丁点银星子都没找到。
张桂芬瘫坐在那堆破旧的衣服上,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不解。
怎么会没有?
“现在,该轮到你们的房间了吧?”
江建国的声音,幽幽地响起,不带一丝温度。
他先是看向江卫东的房间。
江卫东吓得一个哆嗦,连连摆手:“不关我事!搜!你们随便搜!”
他的房间里,除了脏衣服和几只死老鼠的骨头,也确实没什么可搜的。
然后,江建国的目光,如同两把精准的手术刀,落在了江红梅的身上。
江红梅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比死人还要难看。
“我的房间……有什么好搜的!”
她色厉内荏地尖叫起来,“手镯是我妈的!又不是我的!我……”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江建国打断了她的话,一步一步地,朝着她的房间逼近,“还是说……你那屋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张桂芬此刻也反应了过来,她猛地从地上爬起,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自己的女儿。
“红梅……你……”
“不是我!妈!真的不是我!”
江红梅彻底慌了,她冲过去,死死地堵住房门,语无伦次地哭喊起来,“是她!肯定是李秀兰那个贱人藏到别的地方去了!爸!你不能这么冤枉我!”
她越是这样,就越是显得心虚。
江建国懒得再跟她废话。
他上前一步,只用一只手,便像拎小鸡一样,将又哭又闹的江红梅从门上提了下来,随手扔到一边。
“张桂芬。”
他冷冷地命令道,“你不是要找贼吗?进去,亲自找。”
张桂芬看着女儿那副魂飞魄散的模样,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已经攀升到了顶点。
她颤抖着,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江红梅的房间。
江红梅的房间,比西厢房要整洁得多。
床上的被子是新的,桌上还摆着一面小镜子和一盒雪花膏。
张桂芬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着。
突然,她停住了。
她的视线,落在了床头那本被翻得卷了角的《红岩》上。
那本书,似乎比平时,要厚上那么一点。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拿起了那本书。
书页的中间,被人挖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空洞。
而在那空洞里,一沓用橡皮筋捆着的、崭新的、十元面额的大团结,静静地躺着。
不多不少,正好三张。
三十块钱!
“轰!”
张桂芬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她不是没见过钱,可这三十块钱,在此刻,却像三十道从天而降的惊雷,劈得她魂飞魄散!
她猛地转过身,将那本书和里面的钱,狠狠地摔在地上,一双眼睛里,再无半分疯狂,只剩下一种被至亲之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的、极致的痛苦和绝望。
“江……红……梅……”
她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得像是从坟墓里传来。
“噗通”一声!
江红梅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
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妈!我错了!妈我错了啊!”
她连滚带爬地扑到张桂芬脚下,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逼的啊!妈!”
“是陈志远!都是为了陈志远!”
情急之下,她将所有的责任都推了出去,“他妈妈要来,没钱买被子!我……我才一时糊涂啊!妈!你看在我也是为了自己将来幸福的份上,你饶了我这次吧!妈!”
“陈志远……”
张桂芬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她看着脚下这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儿,那张她看了二十多年的脸,此刻却变得无比陌生。
为了一个男人……
为了一个才认识了没几天的野男人,她就偷自己亲妈的传家宝,偷自己亲妈的救命钱!
“啪!”
一声清脆到极点的耳光,响彻整个院子!
张桂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江红梅的脸上!
她那张本已憔悴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失望,扭曲得不成样子。
“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嘶吼着,对着江红梅又踢又打,像是要将这个让她蒙受了奇耻大辱的女儿活活打死。
院子里,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而江建国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口,冷漠地看着这场母女反目的闹剧。
等张桂芬打累了,哭不动了,他才缓缓地走上前。
他弯下腰,捡起了地上那三十块钱。
“赃款,我没收了。”
他淡淡地说道。
然后,他走到已经瘫软在地上,脸颊高高肿起的江红梅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妈那对手镯,据我所知,市价至少在五十块以上。你,三十块就卖了。”
“里外里,你还欠这个家,二十块钱。”
他将那把沾血的算盘,从怀里掏了出来,扔到了江红梅的面前。
“噼啪”一声,算盘落地,也砸碎了江红梅最后的一丝希望。
“从今天起,你大哥的债,你替他还。这把算盘,归你了。”
江建国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你每天,不仅要算你大哥那两千块的血债,还要算算你自己这二十块的亏空。”
“另外,鉴于你品行败坏,罪加一等。从下个月起,你的房租,也涨到十块。”
他顿了顿,看着江红梅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绝望的脸,嘴角,勾起了一抹让魔鬼都为之战栗的微笑。
“至于你说的那个……叫陈志远的大学生……”
“一个能让女人偷亲妈的救命钱,来给自己买被子的男人……”
“我想,我非常有必要亲自去你们厂里,拜访拜访这位……前途无量的‘凤凰男’。”
“当面问问他,我江家的这床‘被子’,他盖得……暖不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