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这死寂的压抑和冰冷的算盘声中,一天天滑过。
江卫国的名字,成了这个家里一个不可提及的禁忌。
张桂芬在床上躺了三日,终于能下地了,却像是被抽走了魂,整日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嘴里偶尔会无意识地呢喃一句:“还差……一千九百……”
江卫东则彻底成了一条夹着尾巴的狗,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敢回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关心。
只要他能在下个月一号前,变出那五块钱的房租,他就是死在外面,江建国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而江红梅,则像是活在了冰与火的两重天里。
在家里,是地狱。
是父亲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是李秀兰母女饭桌上飘来的、让她抓心挠肝的肉香,更是那每日准时响起、如同催命符一般的“噼啪”算盘声。
而在纺织厂,却是天堂。
陈志远,就像一缕照进她阴暗生命里的阳光。
他总能“恰好”地出现在她最失意的时候。
当她因为精神恍惚而被机器划破手指时,是他第一个冲上来,用自己干净的手帕为她包扎,眼神里的心疼,让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值得被珍视的宝贝。
当她啃着干硬窝头时,他总会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或者一小块鸡蛋糕,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笑着说:“看你瘦的,我心里难受。”
他从不问她家里的事,却总在她抱怨时,义愤填膺地陪着她一起咒骂那个“不公的命运”和“狠心的父亲”。
他跟她讲上海的高楼大厦,讲南京路上的霓虹闪烁,讲大学生们穿着的确良衬衫,在公园里读诗的浪漫场景。
他为她编织了一个无比美好的梦。
在那个梦里,没有冰冷的算盘,没有恶毒的家人,只有他英俊的笑脸,和繁华都市里的幸福生活。
江红梅彻底沦陷了。
她开始将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男人身上。
她把箱底里最好看的衣服翻出来穿,哪怕洗得有些发白。
她省下自己买药的钱,偷偷去供销社的柜台,买最时髦的红色塑料发卡,只为在他“偶遇”自己时,能看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艳。
她的这点变化,自然没有逃过江建国的眼睛。
他只是冷眼旁观,看着这个被他一向视为愚蠢虚荣的女儿,如何一步步地,心甘情愿地,走进另一个男人精心编织的罗网。
他甚至在前世的记忆中,找到了关于这个陈志远的信息。
一个彻头彻尾的凤凰男,前世,他就是用同样的手段,骗了厂里另一个家境殷实的女工,结婚后,便将女方家里的积蓄一点点掏空,接济他乡下那一大帮穷亲戚,最后,在榨干了所有价值后,便以“感情不和”为由,将女方一脚踹开,自己则凭借岳家的关系,调回了上海。
这一世,他的目标,换成了更加愚蠢、也更加绝望的江红梅。
江建国心中冷笑。
他本以为,还要费些手脚才能收拾这个女儿,却没想到,有人主动送上了刀子。
这天,陈志远在下班的路上,又一次“碰巧”和江红梅走到了一起。
“红梅,”
他看着江红梅,眼神里带着几分忧郁和为难,“过两天,我妈要从乡下来看我。可我这宿舍……又小又冷,连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我妈她……身体一直不好,有老寒腿。”
江红梅一听,心瞬间就揪了起来。
这可是未来的婆婆!
第一次见面,怎么能让她受这种委屈?
“那……那怎么办?”
她急切地问道。
陈志远叹了口气,一脸为难:“我想去买床新棉被,可我刚参加工作,工资都寄回家里给我弟弟妹妹交学费了,实在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欲言又止的窘迫,却像一把钩子,死死地勾住了江红梅的心。
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在他和他母亲面前,表现自己的绝佳机会!
“你别急!”
江红梅脱口而出,“我……我想办法!”
回到家,江红梅像是着了魔。
买一床新棉被,至少要十几块钱,还要不少棉花票。
她去哪里弄?
她的目光,在院子里逡巡,最后,落在了她母亲张桂芬那间终日紧闭的房门上。
她知道,母亲的嫁妆里,有一只小叶紫檀的木匣子,里面,藏着她外婆留给她的一对成色极好的银手镯!
那是母亲压箱底的宝贝,是她最后的念想!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江红梅的脑海里形成。
她趁着江卫东出门鬼混,江建国在西厢房教丫丫念书的当口,做贼似的,溜进了张桂芬的房间。
张桂芬正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江红梅的心“砰砰”狂跳。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头的那个大木箱前,轻轻地打开了箱盖。
她凭着记忆,在最底层,翻出了那个雕花的小叶紫檀木匣。
她打开匣子,那对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烁着温润光泽的银手镯,出现在她眼前。
“妈,对不起了……等我和志远结婚了,去了上海,我一定给你买个金的!”
她在心里默念着,然后,一把抓起那对手镯,塞进怀里,做贼心虚地,逃离了房间。
她没有发现,就在她得手的那一刻,西厢房的窗帘,微微动了一下。
窗后,江建国那双冰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神里没有半分阻止的意思,只有一片漠然和……
期待。
他看着江红梅像一只偷到了腥的猫,揣着那对手镯,满心欢喜地跑出了院子。
他缓缓地,放下了窗帘。
李秀兰正抱着丫丫,轻声地教她数数,看到公公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心中不由得一寒,小声问道:“爸,小姑她……”
江建国转过身,脸上恢复了平静。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把沾血的算盘,不紧不慢地,拨动了一下。
“噼啪。”
一声脆响。
“秀兰,记住了。”
他淡淡地说道,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有些人,不是掉进坑里。是她自己,亲手把土挖开,然后,笑着跳下去的。”
“对这种人,你不能拉她。你要做的,是等她跳下去之后,再找个机会,帮她把土……埋得实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