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张桂芬挺挺地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双目紧闭,人事不省。
江红梅抱着那把沾血的算盘,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裤裆里,一股骚臭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涌出,瞬间湿了一大片。
江卫东则早已吓破了胆,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墙角,把自己缩成一团,恨不得能钻进地缝里。
江建国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人间惨剧,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个欣赏自己杰作的冷酷艺术家。
“爸……妈……妈她……”
江红梅哆哆嗦嗦地,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带着哭腔望向江建国,眼神里充满了乞求。
江建国缓缓地,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是你妈,不是我妈。”
他淡淡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人,你们自己抬。是死是活,也看你们自己的孝心。别来烦我。”
说完,他看都懒得再看一眼,转身,对着厨房里探出头来、满脸惊恐的李秀兰招了招手。
“秀兰,带丫丫回屋,把门锁好。”
然后,他自己也走回了西厢房,仿佛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砰!”
两扇房门,几乎在同一时间,无情地关上,将院子里的绝望和恐惧,彻底隔绝在外。
……
西厢房内,灯光温暖。
那锅用荷叶包着的红烧狮子头被打开,浓郁的肉香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李秀兰给丫丫盛了一小碗米饭,又用勺子舀了些许鲜美的汤汁浇在上面。
小丫丫早已忘记了外面的喧嚣,埋头吃得不亦乐乎。
江建国自己却没什么胃口。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李秀兰和丫丫。
李秀兰心中惶恐难安,她小声地问道:“爸……大哥他……真的……”
“吃饭。”
江建国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不容置疑,却并不严厉,“从今天起,这个家里,有些人和事,你就当他们不存在。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照顾好丫丫,照顾好你自己。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这番话,像一颗定心丸,让李秀兰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为她和女儿撑起一片天的公公,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不再多问,也端起碗,默默地吃了起来。
这顿饭,她吃得格外香,仿佛要将这辈子所受的委屈和饥饿,都一并弥补回来。
屋外,传来江红梅和江卫东惊慌失措的叫嚷声,和拖动重物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他们手忙脚乱地,终于将不省人事的张桂芬,抬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这一切,江建国充耳不闻。
……
第二天,江家大院的气氛,压抑得几乎要凝固成实体。
张桂芬大病了一场。
高烧不退,躺在床上说胡话,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卫国”、“算盘”、“别找我”之类的呓语。
江红梅和江卫东彻底没了主心骨。
他们不敢再惹江建国,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两人轮流照顾着病倒的张桂芬,倒水喂药,可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孝顺的关切,只有被拖累的烦躁和恐惧。
而江建国,则彻底地,将他们视为了空气。
清晨,他会在院子里打拳,虎虎生风。
然后,走进那间上了锁的厨房,给自己和李秀兰、丫丫做一顿热气腾腾的早饭。
有时候是香喷喷的葱油饼,有时候是卧着两个金黄荷包蛋的面条。
饭后,他便会搬着凳子,坐在西厢房的屋檐下,教丫丫识字念书,或者,拿出那把沾血的算盘,不紧不慢地,开始拨弄。
“噼……啪……噼里啪啦……”
算盘珠子清脆的撞击声,不大,却像催命的鼓点,一下一下,精准地,敲在江红梅和江卫东的心上。
江建国不需要再说什么,这算盘声,就是最恶毒的诅咒,最无情的提醒。
提醒着他们,大哥江卫国那两千块的血债;提醒着他们,下个月一号即将到来的房租;提醒着他们,在这个家里,他们已经沦为了连寄生虫都不如的“租客”。
江红梅快要被逼疯了。
大哥倒了,母亲病了,所有的压力,都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她那点微薄的工资,要给母亲买药,还要应付自己那五块钱的房租,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她必须想办法!
她必须逃离这个地狱!
这天,她失魂落魄地来到纺织厂上班,精神恍惚,手里的纱线断了好几次,被车间主任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午休时,她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啃着一个冰冷的窝窝头,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带着几分关切的男声,在她身旁响了起来。
“江红梅同志,你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江红梅猛地抬起头。
只见一个穿着干净的蓝色工装、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的年轻男人,正站在她面前。
他手里端着一个铝制饭盒,饭盒里,是让人眼馋的白米饭和炒肉片。
这人她认识,是厂里新来的技术员,叫陈志远。
听说还是从上海的大学毕业分配来的高材生,人长得帅,说话又好听,是厂里许多未婚女工的梦中情人。
“我……我没事。”
江红梅连忙擦干眼泪,窘迫地将手里的窝窝头往身后藏了藏。
陈志远仿佛没看到她的窘迫,他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将自己饭盒里的炒肉片,夹了好几筷子,放到了她的窝窝头上。
“看你都瘦了。”
他温和地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女孩子,要对自己好一点。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多吃点肉,就有力气了。”
突如其来的善意和那诱人的肉香,瞬间击溃了江红梅所有的心理防线。
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陈志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将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等她哭够了,他才柔声地、用一种极具技巧的引导方式,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陈志远那春风化雨般的“关怀”下,江红梅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添油加醋地,将自己家里的“不幸”全都倾诉了出来。
当然,在她嘴里,江建国成了一个蛮不讲理、重男轻女、虐待妻女的封建暴君,而他们兄妹则成了可怜的、无辜的受害者。
陈志远静静地听着,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愤怒。
“太过分了!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他义愤填膺地说道,“红梅同志,你受苦了。”
这一声“你受苦了”,让江红梅的心,彻底融化了。
长这么大,除了她爹(以前的),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对她说过这句话。
“以后,谁要是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
陈志远看着她的眼睛,眼神真诚而又热烈,“我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保护一个女同志的力气,还是有的。”
那一刻,在江红梅的眼里,陈志远那张俊朗的脸,仿佛在发光。
他就像一位从天而降的英雄,即将把她从这片泥潭和地狱中,拯救出去。
她看着陈志远,心中一个念头,疯狂地滋生蔓延。
如果……
如果能嫁给他……
如果能成为一个大学生的妻子,搬出那个可怕的家……
那她是不是就再也不用听那催命的算盘声,再也不用看那个老东西的脸色了?
江红梅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完美的“救世主”,在心中,下定了一个决心。
她要抓住他!
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
她却不知道,在她那被希望和幻想蒙蔽的双眼看不到的角度,陈志远看着她那副痴迷的模样,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计划得逞的、冰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