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饭店的门外,是喧嚣的人世。
门内,江卫国却如坠九幽冰窟,浑身每一丝热气都被抽干了。
秦正源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只是对身旁的阿武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带走。找个清静地方,让猴儿自己,跟这位高材生‘聊’。”
“聊”这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听在江卫国和瘦猴的耳朵里,却无异于阎王的催命符。
“不!不要!爸!爸救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江卫国终于彻底崩溃,他猛地扑倒在地,想要去抱江建国离去的脚,却被阿武那钢铁般的手臂毫不费力地拎了起来,像拎一只小鸡。
他拼命地挣扎,哭喊,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哪里还有半分高级知识分子的体面。
瘦猴更是瘫软如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秦爷饶命……秦爷饶命……”
江建国脚步未停,仿佛身后那凄厉的、属于自己亲生儿子的哭喊,只是街边的一阵风。
他走出了和平饭店,外面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可他的心,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没有直接回家。
而是慢悠悠地,踱步到了国营饭店。
此刻正是饭点,里面人声鼎沸,香气四溢。
他排着队,用李秀兰早上给他准备好的钱和粮票,堂堂正正地,买了一个用荷叶包着的、热气腾腾的红烧狮子头,又打了半斤白米饭。
他甚至还有闲心,跟窗口打菜的师傅聊了两句家常,夸对方今天这狮子头做得地道。
那副悠闲自得的模样,任谁也看不出,他就在半个小时前,亲手将自己的儿子送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
当江建国拎着饭菜回到家时,院子里,张桂芬和江红梅正伸长了脖子,焦急地等待着。
她们幻想着江卫国能带着一大笔钱回来,狠狠地出一口恶气。
可她们等来的,只有江建国一个人。
“人呢?卫国呢?”
张桂芬第一个迎了上去,急切地问道。
江建国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狮子头和米饭,径直拿进了厨房,交到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李秀兰手上。
“秀兰,把饭菜热一热,你和丫丫先吃。我有事,晚点再吃。”
说完,他便搬了条凳子,又一次,坐到了院子中央。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出门前顺路买的“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根,点上,然后就那么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一口一口地,吞云吐雾。
他在等。
等那只靴子,落地。
张桂芬和江红梅见他不答话,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她们不敢再问,只能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厨房里飘出狮子头诱人的肉香,可这一次,她们却连嫉妒的力气都没有了,心中只剩下越来越浓的恐惧。
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那扇紧闭的大门,被人从外面,“咚咚咚”地,敲响了。
敲门声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张桂芬一个激灵,连忙跑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不是她日思夜想的儿子江卫国,而是两个穿着黑色中山装、面无表情的陌生壮汉。
为首的,正是阿武。
“你……你们找谁?”
张桂芬被两人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吓得后退了一步。
阿武没有理她,目光越过她,直接投向了院子中央那个正在抽烟的男人。
他对着江建国的方向,微微一颔首,然后侧过身,将一个东西,扔进了院子。
“啪嗒。”
东西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那是一把算盘。
一把沾着几点暗红色、仿佛是血迹的,旧算盘。
算盘的旁边,还扔着一封被撕开的信,和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做完这一切,阿武什么也没说,带着另一个壮汉,转身便消失在了胡同的暮色之中。
张桂芬和江红梅看着地上那把诡异的算盘,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而一直闭着眼睛的江建国,在听到算盘落地的声音时,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他将烟头在地上摁灭,站起身,走过去,捡起了那封信和那张纸。
信,正是江卫国写给瘦猴的那封。
而那张纸,打开来,上面是用血红的指印,按下的一个名字——江卫国。
下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欠条:今欠秦正源先生修复古董钟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共计人民币两千元整。自愿以轧钢厂第五研究所每月全部工资抵债,直至还清为止。空口无凭,立此为据。”
两千元!
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瞬间压垮了张桂芬和江红梅的神经!
“这……这是怎么回事?卫国人呢?他人呢?”
张桂芬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她疯了似的抓住江建国的手臂,“江建国!你把我儿子弄到哪里去了?”
江建国面无表情地,将她的手一根根掰开,然后,将那张血手印的欠条,递到了她的面前。
“你的儿子,现在很忙。”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正忙着,给他自己捅出的娄子,还债。”
“他不是想算计我吗?那我就让他……好好算算,他这条命,到底值多少钱。”
他指了指地上的那把血算盘。
“秦先生说了,这把算盘就留给你们。让你们每天都替江卫国算一算,他还要给人家当牛做马多少年,才能还得清这笔债。”
“至于他的人……你们这辈子,或许都见不到了。”
“不!”
张桂芬发出一声绝望到极点的悲鸣,双眼一翻,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江红梅也吓得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浑身筛糠似的抖着,嘴里喃喃地念着:“完了……全完了……大哥完了……”
江建国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没有半分怜悯。
他缓缓地蹲下身,捡起了那把沾血的算盘。
然后,他走到已经吓傻了的江红梅面前,将那把冰冷的算盘,塞进了她的怀里。
“拿着。”
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魔鬼。
“从今天起,你就是这个家的账房。”
“每天,替你大哥拨三遍。一遍,算他还了多少;一遍,算他还欠多少;还有一遍……”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到极致的弧度。
“算算你们剩下的这些人,什么时候……会轮到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