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将院子里那股煎老鼠的焦糊肉腥味,吹得满院都是。
江建国回到自己的房门前时,江卫国也正好揣着那封恶毒的信,心满意足地从大门外回来。
两人在院中相遇,隔着几步的距离,目光在黑暗中无声地碰撞。
江卫国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自以为得计的阴狠和得意。
而江建国的眼神,则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古潭,古潭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爸,还没睡呢?”
江卫国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声招呼,语气里带着一丝虚伪的关切。
江建国没有理他,只是将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院子中央那堆还冒着黑烟的砖头和那个油腻的破铁锅,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嘲弄。
然后,他便转身,开门,进屋,落锁。
整个过程,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但这无声的、极致的蔑视,却比任何咒骂都更让江卫国感到愤怒。
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
老东西,你等着!
我看你还能狂多久!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将那封信小心地藏好,仿佛藏着他翻盘的全部希望。
……
次日清晨。
江建国起得很早。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拳,而是直接走进了厨房。
当李秀兰和丫丫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时,厨房里已经飘出了白米粥独有的、清甜的香气。
锅里,是熬得软糯粘稠的大米粥。
旁边的小碟里,还放着两根金灿灿的、刚用油煎过的油条!
“爸!”
李秀兰惊呆了。
油条!
这可是逢年过节都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快吃吧,丫丫上学堂,要吃饱吃好。”
江建国将一碗粥和一根油条递给李秀兰,又给丫丫盛了小半碗,细心地将油条撕成小块,泡在粥里。
祖孙三人,围着小桌,吃得香甜。
而这份香甜,对于刚刚走出房门的江家其他人来说,就是最恶毒的酷刑。
他们昨天吃了一宿的煎老鼠,嘴里还泛着恶心的腥味,此刻闻到这大米粥和油条的香气,肚子里的馋虫和怒火,一并烧了起来。
但他们不敢上前。
那扇上了锁的厨房门,那份白纸黑字的租房协议,已经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
江建国吃完,擦了擦嘴,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递给李秀兰。
“今天别做饭了。”
他吩咐道,“你去国营饭店,买一个红烧狮子头,再打半斤米饭。另外,去巷子口的张记铁匠铺,定一套新的锅碗瓢盆,要小号的,就咱们仨用。以后,他们的碗筷,你别碰,咱们的,也别让他们沾。”
这是要……
彻底地,从生活器皿上,进行分割!
李秀兰重重地点了点头,接过钱,眼中闪烁着光芒。
她拉着丫丫,昂首挺胸地,从那几双嫉妒得快要喷火的眼睛前,走了过去。
当李秀兰走后,江建国才缓缓地站起身,他没有回屋,而是搬了条凳子,就那么坐在院子中央,眯着眼睛,晒起了太阳。
他这副悠闲自得的模样,让江卫国等人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大约上午十点左右,胡同口传来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江卫国同志的信!第五研究所,江卫国同志的信!”
一个年轻的邮递员,捏着一封信,站在院门口喊道。
江卫国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来了!
这么快!
他几乎是冲出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门口,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了那封信。
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只写着他的名字和单位。
他知道,这是瘦猴的规矩。
他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三两下撕开信封。
信纸上,是几行龙飞凤舞的潦草字迹。
“卫国吾弟:所托之事,已有着落。海外归国华侨有一祖传宝贝(一座西洋钟),机芯损坏,遍寻名匠,无人能修。此物甚是精巧,报酬极高。三日后,午时,和平饭店二楼咖啡厅,带上你家老爷子,当面验货,详谈。切记,人必须到。——猴”
江卫国的心脏,因为狂喜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成了!
成了!
西洋钟!
机芯损坏!
报酬极高!
这简直是为他父亲量身定做的陷阱!
这种东西,修复难度极大,一旦接手,就是烫手的山芋。
而且,这种“私活”,绝对是重罪!
只要他爸敢接,他就敢立刻去举报!
到时候,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江建国被戴上高帽,游街示众的场景!
他强压下心中的狂喜,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揣进怀里。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院子里那个还在闭目养神的老人,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胜券在握的、残忍的笑容。
他清了清嗓子,走到江建国面前,用一种故作关心的、虚伪的语气说道:“爸,我一个朋友,知道您手艺好。他有个从海外带回来的古董钟坏了,想请您给掌掌眼,要是能修好,报酬好说。”
他以为,江建国会像以前一样,断然拒绝。
可没想到,江建国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江卫国,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愤怒,也没有警惕,反而……
带着一丝古怪的、仿佛是看透了一切的笑意。
“哦?”
江建国淡淡地开口,“什么朋友啊?这么大方。”
江卫国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他连忙说道:“就是……就是一个做小买卖的朋友,很有钱。爸,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咱们家现在……手头也紧,您要是……”
他话还没说完,江建国就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行啊。”
江建国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什么时候?在哪儿?”
“啊?”
江卫国彻底懵了。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准备了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却完全没想到,对方竟然……
一口就答应了?
这……
这怎么可能?
“三……三天后,中午,在和平饭店……”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和平饭店?”
江建国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那朋友,面子不小啊。”
“是……是啊……”
江卫国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事情的顺利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反而感到了一丝不安。
“那就这么定了。”
江建国说完,便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向了厨房的方向,嘴里还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
江卫国呆立在原地,看着父亲那轻松惬意的背影,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这老东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这里面,一定有诈!
可转念一想,他又找不到任何破绽。
信是瘦猴写的,地点是和平饭店,这种高档场所,那个老东西一辈子都没进去过,能耍什么花样?
最终,他将这丝不安,归结于那个老东西被分灶吃饭、被逼交房租后,终于想通了,想赚钱了。
对!
一定是这样!
他被自己这个“合理”的解释说服了,重新燃起了信心。
他看着江建国的背影,在心中冷笑。
老东西,你以为你是去赚钱?
你这是去自投罗网!
和平饭店,就是我给你选好的坟地!
……
三天后,中午。
和平饭店,二楼咖啡厅。
穿着一身干净旧工装的江建国,和换上了一身最好行头、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江卫国,坐在了靠窗的一个卡座里。
江建国气定神闲地打量着周围这充满“小资”情调的环境,眼神里没有半分局促,倒像个经常出入此地的老客。
而江卫国则坐立不安,不停地整理着自己的衣领,眼神频频地看向门口。
就在这时,一个尖嘴猴腮、穿着一身崭新中山装的瘦小男人,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
正是瘦猴。
“哎呀,卫国老弟,可把你给盼来了!”
瘦猴热情地打着招呼,然后将目光投向了江建国,“想必这位,就是江师傅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
他一边说,一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大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用厚厚的绒布包裹着的东西。
“江师傅,您给掌掌眼。”
他将绒布一层层揭开。
一座造型典雅、通体由黄铜和名贵木材打造的、充满了岁月痕迹的西洋座钟,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江卫国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来了!
主角,终于登场了!
江建国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座钟,然后,他的目光却越过了瘦猴的肩膀,投向了他身后不远处,另一个刚刚走进咖啡厅的卡座。
那里,坐着一个身材佝偻的老人,和一个如同铁塔般的壮汉。
老人端起咖啡,对着江建国的方向,举了举杯,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江建国也端起自己面前那杯从未碰过的咖啡,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一出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而那个自以为是导演的江卫国,和那个自以为是主角的瘦猴,却还不知道,他们只不过是这出戏里两个被人提着线的小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