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刚破晓。
江家大院的气氛,却比任何一个黑夜都要压抑。
经过一夜的密谋,江卫国兄妹三人的脸上,褪去了昨日的惊恐和死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怨毒和自以为胜券在握的诡异亢奋。
他们起了个大早,甚至没像往常一样等着开饭,便一个个衣着整齐地走了出来。
江卫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着刚走出房门的江建国,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爸,我们今天单位都有重要的学习会议,就不在家吃早饭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仿佛在预告着什么。
江红梅更是挺直了腰杆,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从江建国身边走过时,还故意将头扭到一边,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江卫东捂着自己那只依旧红肿的手,跟在哥哥姐姐身后,临出门前,还不忘回头,用一种怨毒而又得意的眼神,狠狠地剜了江建国一眼。
他们走了。
像三只即将奔赴战场的、自以为是的斗鸡。
江建国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消失在胡同口的身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平静得如同一潭万年不化的寒冰。
“爸,他们……”
李秀兰端着一碗刚煮好的稀粥从厨房走出来,脸上满是担忧。
她也察觉到了今天这几个叔伯姑子不同寻常的气焰。
“不用管他们。”
江建国淡淡地说道,接过碗,喝了一口,“跳梁小丑,蹦跶不了几天。”
他三两口喝完粥,将碗递还给李秀兰,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崭新的钞票。
一张五块,一张两块。
“秀兰,今天你带丫丫去一趟百货商店。”
李秀兰一愣,连忙摆手:“爸,不用,我们有衣服穿,不用花钱。”
“这不是给你买的。”
江建国将钱硬塞到她手里,声音不容置疑,“去买两套最好的儿童识字卡片,再买几本带图画的小人书。丫丫不小了,该启蒙了。剩下的钱,就给你们娘俩买点爱吃的零嘴。”
在这个年代,花七块钱给一个女娃买“玩具”,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奢侈行径。
李秀兰捧着那七块钱,只觉得比七百斤的担子还要重。
但看着公公那不容反驳的眼神,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听话。
“去吧,早去早回。今天中午,爸给你们做油泼面。”
“哎!”
李秀兰重重地点了点头,眼圈泛红地拉着丫丫,快步走出了院子。
她要赶紧把东西买回来,不能耽误了中午那顿油泼面。
偌大的院子里,终于只剩下了江建国一个人。
他脸上的那丝温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转身回屋,关上房门。
没有去擦拭那把柴刀,而是从一个旧木箱的夹层里,拿出了一套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笔,墨,砚台。
这是他年轻时,跟着厂里一位老工程师学字时用的。
后来,他便将这些东西藏了起来,再也没碰过。
他将一张从厂里带回来的、足有一米见方的牛皮纸,平平整整地铺在桌面上。
然后,挽起袖子,开始凝神,研墨。
墨块在砚台上,一圈,一圈,沉稳而又有力地转动着。
墨香,混杂着他身上那股冰冷的杀意,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墨浓如夜。
他提起那支饱蘸了墨汁的狼毫笔。
笔尖悬于纸上,蓄势待发,如同一支即将离弦的箭。
片刻之后,他手腕一沉,笔走龙蛇!
一个个硕大的、充满了愤怒与控诉的黑色大字,跃然纸上!
他的字,不像文人那般隽秀,而是带着一股钳工特有的、力透纸背的刚硬和决绝!
每一个笔画,都像刀劈斧凿,充满了力量!
他不是在写字。
他是在铸造一件武器。
一件比柴刀更锋利、比拳头更有力、足以将那几个白眼狼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绝杀之器!
……
与此同时,东城街道办事处。
张桂芬正坐在长凳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着街道办的王主任哭诉。
“王主任啊!您可要为我们这孤儿寡母做主啊!”
她拍着大腿,声音凄厉,“我那口子江建国,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现在是六亲不认啊!他天天躲在屋里吃好的,就给我们娘几个吃糠咽菜,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啊!”
一旁的江红梅也适时地挤出几滴眼泪,拉着王主任的袖子,哽咽道:“王主任,我爸他……他还逼我们交房租!说要是不交,就把我们都赶出去!您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亲啊?我现在在厂里,精神恍惚,都影响生产了!”
江卫东则把那只红肿的手伸了出来,展示给所有人看:“各位领导看看,这就是我爸打的!就因为我饿得不行,想吃个饺子,他就用擀面杖把我打成这样!这简直是虐待啊!”
母子三人,一个哭,一个诉,一个展示“罪证”,配合得天衣无缝。
王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平日里最是热心肠,也最看不惯这种家庭矛盾。
听完三人的哭诉,她气得眉头紧锁,重重地一拍桌子。
“不像话!简直太不像话了!”
她义愤填膺地说道,“江建国同志作为轧钢厂的老工人,思想觉悟怎么能这么低?家庭是革命的基石,搞内部压迫,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走!”
王主任站起身,大手一挥,“小刘,小张,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咱们现在就去他家!我倒要当面问问他江建国,他到底想干什么!我们街道办,绝不允许出现这种欺压子女、破坏家庭和谐的恶劣事件!”
“谢谢主任!谢谢主任!”
张桂芬和江红梅见状,心中狂喜,连忙点头哈腰地道谢。
三人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成了!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江建国在街道办领导的当众批评下,灰头土脸、不得不低头认错的场景。
一行人浩浩荡荡,由江家三兄妹在前带路,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江家大院走去。
一路上,他们还在不停地向王主任等人添油加醋,控诉着江建国的种种“暴行”。
马上就要到胡同口了。
江卫国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勾起了一丝胜利的笑容。
可就在他们拐进那条熟悉的胡同的瞬间,他脸上的笑容,猛地凝固了!
胡同口,那面平日里用来张贴通知和公告的墙壁前,此刻竟然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街坊邻居!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对着墙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震惊、鄙夷和愤怒的表情。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江卫国的心。
“让一让!让一让!街道办的同志来了!”
王主任拨开人群,带着他们往里走。
随着人群的分开,墙上的景象,终于清晰地,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只见那斑驳的墙壁上,赫然贴着一张用厚牛皮纸写就的、墨迹未干的巨大“大字报”!
纸的最上方,是几个用血一样鲜红的墨水写就的、触目惊心的标题,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扎进了江家兄妹的心脏里!
《泣血控诉!我与家中“三匹狼”的斗争,一个老工人的血泪史!》标题之下,是密密麻麻、力透纸背的黑色大字,每一行,每一句,都充满了血与火般的控诉!
江卫国只觉得眼前一黑,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凉了个通透!
他完了!
王主任和街道办的其他人,也愣在了原地。
她们看着那张措辞激烈、内容骇人听闻的大字报,再看看身边这三个刚刚还哭哭啼啼、扮演着“受害者”的江家子女,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古怪和意味深长。
“这……这是怎么回事?”
王主任扶了扶眼镜,指着那张大字报,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困惑。
而周围的邻居们,也终于注意到了他们这几个“主角”的到来。
一道道混杂着鄙夷、愤怒和恍然大悟的目光,如同无数根钢针,铺天盖地地,朝着江家兄妹三人,狠狠地扎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