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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折杨柳

1

大半月过去,前方送回的伤兵少了许多,传言北狄王庭内部开始起分歧,一部分朝臣主张继续攻城,另一部分则要求退回雁城再做打算。朝堂上两派明暗争斗,偏偏大君此刻举棋不定,使得前线北狄骑兵士气锐减,接连吃了好几场败仗。

四月十九夜里,在元徽的指挥下,朝廷军兵分三路对城外北狄骑兵进行包抄,俘虏四万人,生擒其主帅,斩首后悬于城楼示众,剩下的十几万残兵败将继续往北溃逃。

云泽九城尽数收回,至此,大夏江山版图只余雁城还在北狄的掌控之中。

天亮时送来一波伤兵,苏辞跟着江大夫抢救重伤者,忽然一张担架抬进来,为首的士卒高声唤道:“大夫在哪里!快救我们赵将军!快!”

苏辞听见“赵将军”三个字,心觉不妙,火速随江大夫去了担架旁,看见那张脸时,才发现真的是赵琎。

他身中十数箭,左腿自膝盖以下已经没了,断腿处汩汩往外涌血。

江大夫也有点慌了神:“快拿绷带替他扎住止血!”

苏辞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扎紧伤口,血渗出来的速度缓了些,江大夫支使那些士卒将担架抬进去,好替他把身上的箭都拔除。她没有跟着进去,陆云晞和几位军医都在里头,在这种专业的事情上,她帮不上大忙,更何况还有很多同样重伤的将士等待包扎救治。

午后,又有人闯进来,厉声道:“赵琎现在哪里?”

来者是卫翊,他连染血的铠甲都来不及除下,面上血污狰狞,宛如炼狱归来的修罗。里头正在诊治,士卒拦着不让他进,卫翊整个人杀气更重:“他是为了救老子才伤成这样,老子凭什么不能去看他?”

看守的士卒不敢与他争辩,正要放行,忽然苏辞从身后将他拉住,摇了摇头。

卫翊冷笑:“连你也要拦着我?”

苏辞看着他的眼睛:“陆先生等人在给赵将军拔箭清创,您贸然进去,不仅帮不上什么忙,还会打断他们诊治。”她声音柔弱,但却带着力量与坚定,卫翊不想和她纠缠,他没有当面与女子起争执的习惯,仍要抬脚往里走。

苏辞改为抓着他的手,用了些力气牵制住他:“卫将军!”

也不管卫翊愿不愿意,苏辞硬是将他拽走,寻了处空地让他坐下,整个操作看呆一庭院的人。等到卫翊坐下后,大家不约而同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就当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她用软布替他擦干净面上的血污,低声道:“我还有事要去忙,您先在这里等着,若有事,叫我去做便是。”卫翊没出声,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吃人,当然,她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话。

她继续去给伤兵清理伤口,晚上开饭,不忘给卫翊送去一份,他仍是安静,满脸肃杀之气。

屋子里端出来一盆盆血水,却没有半点消息传出,卫翊拄剑坐在原地,神色冷峻,无人敢去招惹。她忙完手头的事情,主动坐到他身边,安静地陪他等待结果。

月上中天,露水慢慢濡湿鞋袜,夜里血腥味更浓,苏辞忽听见身畔的人问:“你兄长没了时候,你是什么样的感受?”

苏辞想了下,说道:“起初是流泪,和我阿娘一起哭,后来就不怎么哭了,可夜里做梦总会梦到他们。”

卫翊声音喑哑:“对我来说,阿琎就像兄长一样。”

“我们误入北狄人包围,当他们横刀砍过来时,是阿琎替我挡了那一下。他的左小腿被砍断,跌下了马,那些胡虏朝他放箭,几乎将他射成了一个筛子……”

说到这里,他开始哽咽,将头埋在双手之间,悲伤像潺潺流水一样从身上溢出来,弥散在夜色中。

“赵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没事的。”苏辞不知要如何安慰他,这种时候任何言辞都显得苍白。

未多时,房门开启,江大夫从里头走出来,望见二人:“卫将军,赵将军醒过来了。”

卫翊腾地起身往里去了,苏辞跟上,屋子里血腥味浓郁得化不开,赵琎平躺在床上,双目微微睁着,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吃力。

“属下没用,让将军担心了。”赵琎心有牵挂,“不知那些逃跑的胡虏追到没有。”

“全歼了,一个活口也没留。”卫翊看着他的苍白的面容,“你先别想这些,好好养伤。”

赵琎眼珠子转了转,盯着承尘:“秦州我怕是回不去了,日后要是有机会,烦请将军替我捎句话,让她不要再等了。”

“我们婉华啊,脾气那么差,又爱胡思乱想……”他努力扯开一抹笑,“她定会以为我跟别的女人跑了。”

话音刚落,他便合上眼,惊得卫翊低吼:“阿琎!”

陆云晞喂了参片让他含在嘴里,把过脉后,与卫翊说:“赵将军体力不支,暂时昏迷过去了。”

卫翊问他:“陆先生有几分把握将他治好?”

“六成。”陆云晞说,“但如果小卫将军留在这里,大概就只剩五成了。”

卫翊听出他话中的逐客之意,单膝跪地向他行了个军礼:“请陆先生务必尽全力。”

起身时,他微有些踉跄,苏辞伸手搀他一把,他顺势将一条胳膊搭在苏辞肩上,出了房间才告诉她:“我右腿中箭,先前军医包扎过一次,仍是疼得厉害,约莫是里头的碎片没有清理干净,回去后你替我看看。”

苏辞吓了一跳:“卫将军,我给您去请个大夫过来。”

他大半重量都压在苏辞肩上,语气生冷:“不必,莫要惊动陆先生和其他大夫。”被他逼得没了法子,苏辞只好亲自上,替他卸下甲衣,挽起裤腿,揭开药纱,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她嘴里默背陆云晞教过的法子,把小刀丢在烈酒里煮沸消毒,又在火上燎过一遍,递了块衔木给卫翊:“我手法生疏,比不得其他大夫,要是痛得厉害,您就说出来。”

卫翊咬住衔木:“你尽管做。”

有他这句话,苏辞安心了些,执小刀划开皮肉,在里头仔细搜寻,过了半晌,用消毒过的镊子夹出那两块小小的碎片,是箭簇上落下来的。她将割开的伤口缝合好,撒上金疮药止血,用药纱包扎好,做完这些,抬首看向卫翊,他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薄唇血色尽失,大抵是不好受的。

苏辞洗净双手,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与汗味,遂问:“还剩一点儿热水,卫将军要洗漱吗?”卫翊点头,便是同意了,当夜他没离开都护府,直接宿在东厢房。

前方战事进入扫尾阶段,军中目前不缺人手,元徽知道他心系赵琎的伤势,允许他在都护府多留几日。

又过两天,赵琎醒来,见自己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只有一条亵裤,苏辞用浸了药的巾布给他擦拭伤口,他当即欲哭无泪:“苏姑娘,使不得!使不得!”

“你醒了呀赵将军。”苏辞面露喜色,“我去喊卫将军过来。”

赵琎连忙制住她:“哎,苏姑娘,你先给我穿上衣裳再叫卫将军。”

怎知苏辞头也不回便走了,卫翊过来时,他仍然赤裸着胸膛,卫翊拉过被子给他盖上:“感觉怎么样?”

赵琎说:“有点儿虚,肚子里饿得慌。”

“小辞给你做吃食去了,很快就能送过来。”

赵琎想了想,道:“将军,我总觉得左边小腿疼得厉害,这帮杂碎下手忒狠了点。”

截肢的人有时会出现幻觉,卫翊紧抿薄唇,心里并不好受,过了很久告诉他:“阿琎,那一刀砍得太深,陆先生他们尽力了,没能保住你的腿,是我对不住你……”

他流露出震惊神色,眸光黯淡了下去,自哂道:“也好,以后我们家里用不着再担惊受怕了。”

“阿琎,等你情况平稳了,我就派人送你回家。”卫翊低声说,“等到雁城收回来,这场仗打完了,我再去秦州拜会你和嫂子。”

赵琎明白他内疚自责,必定和自己一样难受,便打趣道:“将军,那你得催催大将军加紧些,别到时候来,我和婉华连孩子都有了。”

卫翊握拳轻捶他的肩窝:“你小子速度哪能有这么快。”

说话间,苏辞端着白粥走进来,赵琎眼尖,抢先说:“苏姑娘,你端到床边来,我自己喝就成。”

苏辞道:“陆先生交代过,要赵将军您卧床静养。”

赵琎又提议:“那要不让卫将军来?”闻言,卫翊颦眉,明确透露出一个态度,他拒绝!

外头还有许多伤兵亟待医治,苏辞略微与他说了些注意事项,把粥交到卫翊手里,掩上门便出去了。卫翊没有照顾人的经验,手笨脚拙喂他喝粥:“有个做活细致的姑娘,你不肯让人家搭把手,非得找个莽夫来。”

“苏姑娘是好,但我哪敢呢,她不是您的人吗。”赵琎笑着道。

卫翊舀起一大勺粥,往他嘴里送:“她也算是半个大夫,医者仁心,你是病人,在她眼里没有男女之防。”

赵琎腹诽,话虽是这么说,可万一您吃干醋怎么办?他努力把粥咽下去,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话说,您和苏姑娘怎么样了?”

提到这事,卫翊就没有好脸色:“喝粥!”

夜里苏辞回来得甚晚,又在房门口逗留了好一阵,与旁人絮絮低语。屋子里点着蜡烛,卫翊本就没有睡意,听到外间传来的动静,整个人越发心浮气躁,索性披衣起身,大马金刀坐在罗汉床边等她进门。

果不其然,她被小小地吓了一跳,手里的一摞书险些没抱住:“卫将军怎么还没有睡?”

卫翊冷声道:“睡不着。”他这阵子脾气不太好,苏辞是知道的,便不与他计较,将书抱去容身的小塌,一本本整理好摆在床头。

卫翊问她:“那是什么?”

苏辞无暇顾及他那起伏不定的情绪,只道:“陆先生借给我的医书,得了空便看上一看,兴许也能学到一点东西。”

卫翊起身向她行去,见医书封皮破旧,不少还卷了页,嗤笑道:“是陆先生送你回来的?”

苏辞点头,又摇头:“还有江大夫也在一起。”

大半月的光景,她竟与陆云晞那厮打得火热,卫翊加重语气:“跟你说过陆先生有婚约在身,没事少去招惹他。”

苏辞没明白他这股无名火是从哪来的,低头抚平古籍上的褶皱,也不理会他。

卫翊拽过她的手腕子,当然,没用什么力气,怕弄伤她:“难怪你看不上我,原来是心里有人了。也对,陆先生生得清俊,又会讨你们女子的欢心,我一介莽夫,是比不上的”

苏辞挣开,重又垂下眸,这一心避事的样子越发坐实了卫翊的猜想:“就算你再属意他,也没必要三更半夜还与他厮混在一块罢?”

苏辞又好气又好笑,迎上他的目光:“对,我是三更半夜还向陆先生请教问题来着,可是卫将军您不也三更半夜宿在我房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件事传出去恐怕更难听。”

卫翊站起身,兀自往外走,都护府里挤满受伤将士,腾不出空房间,他立在廊下想了会儿,选择去投奔赵琎。

赵琎睡的正香,房里突然进来人,他一下惊醒,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将、将、将、将军?”他没见着鬼吧?怎么大半夜跑他这里来了?

卫翊就着火折子,找到一张圈椅坐下:“无处可去,来你这里借宿一晚,好歹睡个觉。”

赵琎小声婉拒:“外面没有多的房间了吗?陆先生交代过我,最好是一个人静养。”

此时卫翊最听不得“陆先生”三个字,心里那阵烦躁腾地一下烧起来,沉声道:“我不发出声音,决计不会碍着你养伤。”

房里多了个人,赵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试着与他聊天:“将军你怎么过来了?是把房间腾出来给受伤的兄弟们了吗。”卫翊不答话,赵琎当他是默认了,又问:“那您这几天都住在哪?”

卫翊说:“东厢房。”

东面总共两间空的厢房,一间苏辞住着,一间李嬷嬷住着,卫翊总不至于和李嬷嬷挤一个屋。

“啊?”赵琎登时来了精神,“您这些天都和苏姑娘住一块呀?”

卫翊淡淡嗯了一声,道:“我睡床,她睡那张小塌。”

沉默半晌,赵琎对他说:“将军,换作我是苏姑娘,今夜也要将您撵出来,您怎么可以让人家姑娘睡塌呢!”

卫翊道:“她自己提议的。”

赵琎痛心疾首:“将军!您应该喊她一起睡床!再不济,也得把床让给苏姑娘睡啊!”

2

翌日清早,卫翊接到军令,元徽命他速动身去城北军营,看样子是要一鼓作气北上雁城扫荡胡虏。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卫翊犹豫片刻,只身去了东厢房。

苏辞刚洗漱过,白玉似的脸庞挂着细碎水珠子,还未擦干,卫翊便推开门走进来了。昨夜与他闹得不愉快,苏辞不怎么想搭理,喊了一声“卫将军”,再没有别的话。

“我马上要追随大将军去雁城。”卫翊说,“这段时日我不在云泽,烦请你费心照看阿琎,若有什么事儿,让阿琎帮你传个话。”

苏辞点头,“好。”

“我方才我碰见江大夫,他和我说了,的确是他和陆先生一起送你回来的。”卫翊有些踌躇,双手握拳垂于身侧,面上发烫,“昨天夜里的事是我做得不对,特来向你道个歉,还请你不要放在心里。”

头一回见他以这般姿态认错,苏辞反而不好意思,轻声说:“我没放在心里……”

昨儿夜里她气急了,一怒之下拿话激他,事后回想,其实不应该那么做的,卫翊右腿的箭伤还没大好,不知道他跑去了哪里将就睡一晚,大抵平白无故多遭一回罪。

“不说这事了。”卫翊递去巾布,眸光比往日要温和,“你就不问问我何时能回来?”

苏辞接过,说道:“军务机密,不得探听。”

难为她还记得这件事儿,卫翊禁不住笑了,“旁人问,我一定不会说,可如果是你问,兴许我就说了。”

苏辞就着巾布擦干脸,抬眸望向他,“那卫将军何时能回来?”

“快则一两月,慢则三四月,目前尚没个准信。”卫翊道,“不管我回不回得来,那些地契都是你的了,你留着收租也好,拿去变卖也好,都听凭你处置。”

他语气淡然,苏辞听了,心中却不大好受,忽传来叩门声,是亲卫在催促。

卫翊最后看她一眼,转身出门,她反应过来,扔下巾布追了出去,卫翊的身影就快要消失在垂花门后,或许是看到了她,他那急促的步子刻意缓了一缓。

苏辞扬起笑,对他说:“尽量早点儿回来。”

卫翊颔首,面上虽无什么表情,心里却是十分高兴的,军情紧急,容不得他再做停留,他大步流星而去。

大夏朝廷军主力部队随元徽北上,余下三万士卒看守主城,以防北狄突然来袭。自打上次接连吃了败仗,北狄朝廷内讧不断,前线兵疲马乏,战力折损十之七八,加之精锐全部调去雁城阻截朝廷军,北狄那边到底分不出兵马再度偷袭云泽。

天气回暖,赵琎的伤口也愈合得快,慢慢能下地行走,苏辞聘城里木匠打了一副拐杖送给他。赵琎收到后很是惊讶,要给她钱,苏辞不肯收,赵琎便说:“苏姑娘坚决不要,那我到时候把钱给卫将军好了。”

苏辞道:“赵将军,你莫要再拿这些话打趣我。”

“我可是真心盼着你和卫将军好。”赵琎笑着道,“你不知道他这个人,脾气又冷又倔,什么话都藏在心里,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人,能让他有点儿情绪……”

说话间,他悄悄觑了眼苏辞,见她两颊绯红,神色赧然,便不逗她了,转了话头说:“苏姑娘,其实他心里是在意你的,但他自己还不知道。”

苏辞默然不做声,一个身穿戎服的青年男子走进庭院,朗声道:“阿琎,我看你这身板够结实,这才多久,就能下床走路了。”说罢,他又看了看苏辞,“艳福不浅,还有个这么好看的小娘子伺候着。”

赵琎知道虞渊的性子,忙转身将他的视线挡住,说:“说什么胡话呢,这位是苏姑娘,咱们大将军昔日同僚的女儿。”

“苏姑娘,这位是虞渊虞将军,大将军暂时不在,眼下云泽城由他主事。”

苏辞向他见礼,只说伙房还有事需要帮忙,借口离开了。待她走远了,赵琎忍不住握拳捶虞渊,说:“还看!你可别乱来,这是我们卫将军的人!”

虞渊摸了摸下巴,说:“知道了。”

“我有事儿跟你商议,前些天城北的一条街坊无缘无故死了十来人,仵作验尸,说像是染上时疫所致。陆先生和大将军他们走了,都护府里要是有医术精湛的大夫,请他随我去城北走一遭,别真的闹起病来,到时就不好收场了。”

留守的军医里头,数江大夫资历最长。赵琎与江大夫说明缘由,请他随虞渊去城北验尸确认。当天傍晚,两人回到府里,面色俱不大好,赵琎一看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好在北境早几年也曾闹过时疫,对此,江大夫颇有经验,写下方子让手底下大夫去抓药煎服,建议将染病的士卒和百姓集中收治在城北街坊,每日按时分发汤药和饭食,以免疫病蔓延。

苏辞听说了这事儿,原想与他们一起去城北,但江大夫说她底子弱,要是染上病更加麻烦,不如留在都护府里照看伤员。她服从江大夫的安排,又向他请教了一些注意事宜,细心拿纸记下。

江大夫抽调走十数个年轻力壮的军医,都护府里更缺人手,苏辞忙起来便顾不上休息,好在李嬷嬷每天按时将饭和汤药送来,看着她吃下去才肯安心离开。李嬷嬷这些天都在伙房帮忙烧饭,她年纪大了,只能干些轻活,偶尔也会劝苏辞停下歇一歇,可再没说过要她避开不管之类的话。

这日午后,虞渊从城北回来,去到赵琎养伤的小院子,却只看见了苏辞,她坐在廊下,背靠柱子打盹,眼底一圈淡淡乌青。

虞渊转身便走,不曾想足下动静惊动了苏辞,她醒过来,轻揉眼睛,将他认出:“虞将军?”

虞渊客气地冲她一笑,问道:“苏姑娘知道阿琎去哪儿了吗?”

“赵将军去后院了,很快便回来。”苏辞起身,“虞将军要坐下来喝盏茶吗?”

眼瞅着她要向自己这边走过来,虞渊连忙摆手道:“不了,你离我远些,我刚从城北回来,那边都是病患。”

苏辞停下脚步,知他突然造访必定是有急事,遂说:“那您在这里等着,我现在就去请赵将军回来。”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赵琎便过来了,两人入内商讨接下来应如何行动。目前城中不缺粮草药材,江大夫给出的方子见效也快,但由于染病百姓人数较多,还需再调些军医去城北。

都护府里的情况,赵琎比虞渊清楚一些,写下名册交给他,虞渊看过,随口道:“怎么不把那小娘子调过去?我看她做事还挺利索的。”

此话听得赵琎惊道:“你疯了不成!她本就不是大夫,让她一个身娇体弱的女子去城北照看病患,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就不怕卫将军回来吃了你?”

虞渊追问:“怎么?难不成她是卫将军新纳的侍妾?”

“不是。”赵琎瞪他一眼,“我警告你,打谁的主意都行,可别打她的主意。”

“与你开玩笑罢了,我对她没兴趣,这种娇滴滴的小娘子不够带劲。”虞渊唇边浮起漫不经心的笑,这样的女子,美则美矣,尽管赏心悦目,可大多都是菟丝子。

听到他这般表态,赵琎放心了。

虞渊点了十个军医随他去城北,策马路过长街时,瞥见道旁围了许多人,似是闹了纠纷。眼下前线正在打仗,云泽城的治安万万不能乱,虞渊命副将先将那些军医领去城北,翻身下马,去了那处。

围观的军士主动给他让出道,人群深处,一位红衣女子正与一位男子争论,将那男子训得抬不起头。

虞渊禁不住蹙眉,问道:“这是怎么了?”旁边军士向他抱拳行礼,简明扼要道出事情经过,原是军营里的伙夫来此处吃酒,借醉轻薄人家酒肆的老板娘,教老板娘狠狠骂了一顿。

虞渊沉声道:“让他给人家姑娘赔礼道歉,就说是我吩咐的。”

那军士前去传了话,押着伙夫恭恭敬敬致歉,那女子并非得理不饶人的主,挥手示意众人散去。

虞渊足下纹丝未动,立在远处打量她。那女子容貌秀美,又与苏辞那种温婉昳丽不同,她的眼角眉梢带着些许凌厉。少顷,那女子也发现了他,收起长条凳,淡淡道:“今日不做生意了。”

虞渊问她:“姑娘平日卖什么酒?”

“梅子酒,竹叶青,花雕,只有这三样。”说着,那女子睨他一眼,“要是你吃醉了也砸场子,那便别来。”

碰了个软钉子,虞渊浑然不生气,笑着与她拱手作别。

转眼进入六月,天气炎热,城北突然爆发的时疫总算得到了控制,与此同时,前线传回消息,北狄败退塞外,朝廷军不但收复雁城,还活捉了北狄的右将军阿史那弥,将其扣押。

那天夜里,云泽主城里点上花灯庆贺,整条街上都是欢呼声,时隔数年,雁城、云泽九城、北地十州三十六郡终于彻底回到大夏人手中。

苏辞在廊下听到都护府外的动静,唇边带着笑意,眼睛却酸涩得厉害,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好不容易盼来胜利,身旁却再无亲人。

她没有哭,心中暗想,要是爹爹、阿娘和两位兄长看到她这幅软弱模样,定是会笑话她的。

“苏姑娘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黑暗里走来一人,是虞渊,“今夜外头有花灯,不想去看看吗?”

苏辞向他见礼,答道:“多谢虞将军关心,我身子不大舒服,便不去了。”

虞渊没有上前,特意与她隔了些距离,说:“难得一遇的花灯会,若不去,真的可惜了。”

苏辞温婉笑了笑,却没有接话,她和虞渊本就不熟,再者,她是真的有些不适,这些天休息太少,身子乏力得很。

一朵焰火腾空绽放,照亮夜空,虞渊望见她的面容苍白,便多问了句说:“苏姑娘看起来面色很差,要帮忙请大夫吗?”

苏辞摇头答道:“不必了,虞将军去忙自己的事情罢。”

弦外之音,是要逐客,虞渊惦记着去街边那家小酒肆吃酒,遂与她抱拳道别,刚走没几步,听见身后一声响,他应声回头,苏辞已经倒在了地上。虞渊低声咒骂一句,将她打横抱起,冲出去喊人。

刚好李嬷嬷在伙房当差,离得近,最先赶过来,焦急地伸手探了探苏辞的额头,“姑娘的额头怎么这么烫。”

有李嬷嬷带路,虞渊将她送回房里,喊了个大夫过来瞧病。那大夫年轻,拿捏不准,言辞吞吞吐吐,不敢确定她患上的是不是时疫。

若真是时疫,恐怕大半个都护府都保不住,虞渊当即下令:“把她送去城北收治。”

这种病症,越早收治隔离,就越不会蔓延开,都护府里凡是与她接触过的人都要服用汤药,以防万一。

赵琎闻讯赶至,与他争辩道:“苏姑娘还未确诊,城北的都是重症患者,不能送去。”

虞渊被这事搅和的没了耐心,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那你给个主意?”

赵琎想了想,说:“都护府里有个废弃园子,让她住进去,先观察着。”虞渊不做多言,便是允了。

天亮后,苏辞醒来,求见虞渊,他走进屋子,沉声告诉她,先搬去园子里住着,会有嬷嬷照看她的起居。

苏辞对此安排并无异议,添了句:“无需让李嬷嬷跟着去,她年纪大了,更易染病。我目前除了乏力,尚无其他症状,能看顾好自己。”

虞渊略微吃惊:“你确定?”

“确定。”苏辞说,“我清楚时疫是会传染的,所以一旦确诊,还请虞将军把我送去城北集中收治。”

虞渊问她:“苏姑娘不怕小卫将军知道了生气?还是在以退为进?”

苏辞不解地问:“虞将军你说什么?”这件事儿跟卫翊有什么关系呢,其实卫翊关心她的次数寥寥无几,而且大多数时候是因为被拒后的自尊心作祟。

看她神色,倒像是真的没往这方面想,虞渊朝她拱手说:“一切都按苏姑娘的交代行事,望苏姑娘珍重。”

园子甚小,盖了间草庐,里头用具都是齐全的,中午有人通过南面的小窗送来饭食和治疗时疫的汤药,苏辞无甚胃口,但逼着自己吃完了。除了高烧不退,她的症状并无明显恶化,虞渊没有再露过面,她一个人怡然住在小园子里,每天按时服药,闲暇时翻阅古籍,或者从井里汲水浇花草。

如此过了两日,一场暴雨不期而至,这夜电闪雷鸣,苏辞睡得不安稳,从风雨声中辨认出一丝异样,有人把门推开了。

她警觉地起身,紧握匕首,那人提着防风灯笼走进,带来一阵水气。

“把你吵醒了?”卫翊看了看她,点燃烛台,“听说你病了,我顺路过来瞧瞧。”

这座园子修得偏僻,其实他压根不会经过此处,听见赵琎说她一个人拘在园子里头,便忍不住过来了。

苏辞拢着被子,问:“卫将军怎么就回来了?”

“雁城那边的仗打完,舅舅知道城里爆发时疫的事儿,命我回来处理。”卫翊道,“我一个时辰前到的都护府,刚与赵琎他们商议完事情。”

她与卫翊说:“时疫是会传染的,卫将军既已看过,就早些离去罢。”

这间屋子陈设简陋,除了一张床,连条长凳都没有,卫翊走过去,坐在床边,揉按眉心,“别撵我了,骑了一天的马,实在是累。”

外头大雨倾盆,这时候赶他回去,是显得不近人情。

“我无甚么睡意,卫将军在这儿好好歇息。”

她掀开被子,正要下床,却被卫翊拦腰抱了回去,低斥道:“这大风大雨的,你要去哪里?你若不放心,斟一碗水放在床中间,我决不会过界。”

许是因为烛火很暗,照不进他的眼底,苏辞只能从中看出倦意,可她仍是推诿:“我很有可能患上了时疫,这种病会传染,还会死人。”

卫翊知道,如果他不想个法子打消她的顾虑,那么以她的性子,一定会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结下去。

“我不会有事的,你也不会有事。”他低下头,认真地盯着她的眸子,加重语气,“睡觉。”

3

这一夜,卫翊当真没有越界,天色熹微,他起身洗漱,顺便探了探苏辞的前额,滚烫的温度退下去了。

她被这阵动静闹醒,迷迷糊糊问他:“卫将军要走了么?”

“嗯。”卫翊淡淡应了声。

城里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理,他分不出那么多时间给苏辞,遂与她交代道:“今天江大夫会抽空回来一趟,请他给你瞧瞧,若不是时疫,就别住在这园子里头了。”

午后,江大夫果真来了小园子给她看诊,那时她已退了烧,江大夫仔细给她切过脉,又询问了其他症状,给出诊断说:“苏姑娘安心,不是时疫,是因为过度劳累所致,吃两贴药,休息几天便能好了。”

听闻江大夫这么说,苏辞总算安下心,并与他道谢。

江大夫叮嘱道:“苏姑娘的身子本就比旁人弱一点儿,千万要好生将养,眼下战事结束了,等大将军他们回来,很快就不缺人手。”

苏辞明白江大夫的好意,便说:“我都听您的,不敢再给大家添乱了。”江大夫笑了一笑,背起药箱,出了园子,重又骑马回城北。

一刻钟过后,赵琎来接她,他这两天习惯了拄拐,走路虽比从前慢些,但至少可以做到行动自如。苏辞将步子放慢,与他并肩往东厢房走,到底多嘴问了句:“昨天卫将军要来园子,赵将军怎么不劝劝他呢?”

“苏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卫将军那个性子,我怎么可能劝得住。”赵琎说,“再者,他早先两年得过时疫,被宋大夫医好了。宋大夫说过,像他这种情况,是不会再次染上的。”

还有这层缘由,苏辞问清楚后,总算打消顾虑,他能平安无虞便好。

东厢房撒了石灰水消毒,里头的陈设都换过了,那张小塌不翼而飞,苏辞问起,赵琎解释说:“虞将军这些天也歇在都护府,实在腾不出别的床,就把那张塌抬过去给他睡了。”

赵琎此话真假掺半,塌的确是他让人弄走的,却不是真的给虞渊睡,而是为了帮卫翊一把。以卫翊平素坐怀不乱的性子,就算由着他再折腾半年,估计也踏不出那一步。

晚间,卫翊回都护府,径直去了赵琎房里,正要卸下甲衣,赵琎连忙拒客,“您还是跟昨夜那样去苏姑娘屋里睡吧,我这处简陋,两个人待着嫌挤。”

卫翊想起她昨夜的反应,低声开口:“她好像并不乐意与我共处一室。”

听得赵琎瞠目结舌:“将军,难不成您一回来,就抱着人家姑娘做那档子事了?”

他们相识多年,私下说点儿荤话是习以为常的事儿,可赵琎此言着实太过露骨,卫翊剜他一眼,怒道:“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人吗!”

“是不像。”赵琎说,“但您真的很像一根不解风情的木头。”

卫翊被他堵得无话可说,转身出门,去了东厢房。他进屋时,苏辞还没吹灭灯烛歇下,自是惊诧:“卫将军怎么来了?”

他兀自卸下甲衣,说道:“阿琎要养病,都护府里没有多的房间了。”

苏辞点首,“那您睡这里,我去跟李嬷嬷睡。”

闻言,卫翊颦眉:“为何?”

见他没有发现不对劲,苏辞只好点破:“赵将军把小塌抬走了,这屋子里……只剩一张床。”原来是这个理由。

“你怕我吗?”卫翊盯着她的眼睛,“当我试着靠近你的时候,你会害怕吗?”

她看起来很是迷惘,想了想,答道:“也不是害怕,是一下子接受不过来。”

卫翊搭在腰封处的手指堪堪停住,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他拿起甲衣,看样子是要走,苏辞唤住他:“卫将军,我很想问您一些话。”卫翊身形一滞,等她开口,却没有回头。

“如果昨天患病的是赵将军,您也会去探望他,对吗?”

卫翊答:“是。”

苏辞继续说:“您会在意我,是因为我拒绝了您,可如果我当时同意了,您是不是就和以前一样?”和以前一样,对她冷淡,眼里没有她这个人,更不会在意她又和谁多说了几句话。

卫翊答不上来,他这人不喜欢对已发生过的事做太多假设。在他看来,现下和将来才是最重要,过去了的便尽量不去回想。所以,舅舅要他放下霍嘉宜,他也尝试着去做了。

“您不要嘲笑我一直问这些蠢问题,我只是想确认下。”苏辞的声音很轻,“我这小半辈子,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丝光亮,就想拼命抓住。可是,我到底不甘心沦为他人的替代,或者是您用来纾解寂寞的一样东西。”

“我没有这样想过。”卫翊与她说,“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良久以后,苏辞笑了笑,说:“江大夫交代我要好生歇息,您要是不走,就早点儿去洗漱。”听这语气,是愿意与他缓和了。

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睡意,夜里梆子敲过两巡,苏辞心中默叹一声,往他身边靠去,将手探进他的寝衣,放在心口处。有的东西,若只得到一次,或许会觉得珍贵,可得到的次数多了,便成了鸡肋。

她知道怎么样才能取悦男人,亲了亲他的下巴,卫翊整个人陡然绷紧如一张弓,胸膛里那颗心狂跳如擂鼓,“你做什么?”苏辞就势跨坐在他身上,感受到他的异样,俯下身寻他的唇,顺手解开寝衣。

“我想取悦你。”

卫翊恍如置身烈火之中,又想起那个夜里,她在他的身下,带着哭音细细喘息。在她之前,他从未有过其他女人,亦不知床笫之欢是什么感觉,偶尔听到属下提起,只当是插科打诨的荤话。

后来才明白,原来这种事,是会食髓知味的。

她一边亲吻他,一边牵着他的右手,将它放在腰侧。当卫翊触到那片细腻柔嫩的肌肤时,所有记忆瞬间被唤醒,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占有她。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卫翊拼尽最后一丝清明,捉住她一双腕子,将她从自己身上拉下来,带着怒意说道:“够了!我不要你轻贱自己!”

这是他头一回对她发火,卫翊拉过被衾给她盖上,缓了好一阵,才起身出了屋子。

院子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很是突兀。苏辞心想,方才自己的确太冲动,甚至是过分,她不仅羞辱自己,也羞辱了卫翊。她以为卫翊不会再回来了,小半个时辰后,他换过一身寝衣,躺到床上。

“好好睡觉。”他说,“今夜我已经很生气了,不要再让我生气。”

接下来几日,卫翊忙于彻查时疫一事儿,两人只有夜里才会打照面,他依旧宿在东厢房,但是威逼赵琎把那张小塌送了回来,他睡塌,苏辞睡床。

那天夜里的事,两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再提起过。苏辞和往常一样照顾他的起居,看到他的袍子破口,便问李嬷嬷讨来针线,将破口处补好,绣上一支修竹遮盖针脚。可惜她着实不精于女工,如此一来,反倒更难看了。

晚间,卫翊回来看到袍子,走近问她:“你帮我补好的?”

苏辞低头看医书,应了声,又说:“原本想绣枝竹叶盖住针脚,结果弄巧成拙了,卫将军要是不喜欢,我明日请李嬷嬷改一下。”

“不必了。”卫翊看了看那支歪歪扭扭、风骨全无的竹,微微挑起唇角,“谢谢你。”

苏辞怔了怔,容色温柔地说:“下次我尽量弄得好看点儿。”

卫翊说:“好,我等着。”

等到城北时疫平息,苏辞的身子也好转得差不多,陆云晞开的药吃完了,她与赵琎说明缘由,想去城中药铺抓点药。

大将军回来在即,云泽四处戒严,决计不会再有胡虏作乱,赵琎便让她去了。依然是那间药铺,掌柜记得她,把需要的药草打包交给去,却不肯收钱,只说:“先前卫将军叮嘱过,要是姑娘您来抓药,全记在他的账下。”

她便没有坚持,与掌柜道过谢,拎着一捆药包出了铺子。

几匹骏马疾驰而过,惊起一片尘土,苏辞掩住口鼻,禁不住轻咳几声,却见其中一人调转马头,策马向自己而来。

卫翊勒住马缰,神色看起来不太好,“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苏辞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说道:“先前陆先生让抓的药吃完了,我出来采买,顺道散散心,城里现在都是军士,安全得很。”

卫翊翻身下马,接过她手里提着的药包说:“正好我也要回府,带你一起回去。”

说罢,他便要伸手把苏辞抱去马背,她后退一步,说:“卫将军,其实我会骑马,以前兄长们教过我。”

卫翊眉梢轻挑,显然不大相信地说:“当真?”

苏辞上前,左手攥住缰绳和马鬃,右手抓过马镫,将一只脚放入,稳稳当当骑上马背后,匀出一只手递给卫翊。卫翊握住她的手,顺势借力上马,说:“我以前从不知道你会骑马。”

苏辞说:“你没问过。”

卫翊笑了起来:“抓紧了,可别掉下去。”

盛夏的风拂面而来,除了燥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芙蕖清香。苏辞略微俯低身子,将十指插入马鬃,却不害怕,她相信身后这个男人会保护她,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都护府门口,赵琎正等着,见两人同乘一骑回来,笑着迎上前去,说:“苏姑娘出门买药,一直没回来,虞将军又说卫将军临时掉头走了,原来是去接苏姑娘呀。”

他不忘悄悄给卫翊递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您总算开窍了。卫翊不理会他,拎着药包,把苏辞送回东厢房,才去花厅。

虞渊和赵琎都在等着,虞渊坐在圈椅上,抢先打趣他道:“我还以为小卫将军软香温玉在怀,多少得耽搁点儿时间。”

卫翊瞥他一眼,问道:“抓回来的那些细作招供了吗?”

虞渊收起慵懒神色,冷笑着答:“这帮杂碎落到老子手里,还怕他们不招?该说的都说了,具体到往哪些井里投了东西,他们的内应都有哪些人。”

城里这场时疫来得蹊跷,集中爆发在城北,其余街坊却又安然无事儿,卫翊心中生疑,好在虞渊和赵琎先前已摸底过一遍,三人合谋布下局,果真抓到往井水投放东西的北狄细作。

为首的细作招认,说自家将军晓得打不过大夏人,恰好北狄那边闹起瘟疫,就想出了个阴损法子,派死士潜入云泽城,把死人衣裳丢进云泽城里的水井中,让大夏人也尝一尝瘟疫的厉害。没想到都护府这边及时发现,下令直接封锁城北,加强城中巡守,那些死士各自分散躲藏,不敢贸然再有行动。

卫翊找了张太师椅坐下,“几份证词都核对上了吗?可有疏漏?”

虞渊答道:“属下仔细对照过了,都能合上,无错漏之处。”

“既然如此,那就都杀了,不要留活口。”卫翊眸中划过一丝狠厉,“全部枭首挂在北城楼。”

4

这天卫翊忙完手头的事,难得腾出一个有空的下午,他约了苏辞去城里吃羊肉泡馍。上次无故对她发了火,一直未能拉下面子开口认错,他想借此机会同她道个歉。

临走前,赵琎神秘兮兮告诉他,自己帮他挑了一匹骏马,要他带着苏辞骑马去。卫翊说,就这点路,走过去便是,还骑马作甚。

赵琎恨铁不成钢,点拨他,说走路太无趣了,两人一起骑着马儿,顺便拉拉小手,谈谈心事。

卫翊笑而不语,终归听了他的主意,半个时辰后,再回想起赵琎这番话,卫翊由衷觉得他当真是未卜先知。

桥底下的羊肉泡馍照常出摊,卫翊要了两碗,嘱咐张大胖给苏辞那碗多添些羊肉。

张大胖凑过来,笑嘻嘻道:“卫将军这般关照人家姑娘,看来是快要娶到手了?”

卫翊嘴上糊弄过去,心说,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小摊支着凉棚遮阴,但驱不散暑热,卫翊吃完,讨来一把蒲扇给苏辞扇风,他倒也没多想,见她额上都是细汗,顺手就做了。

苏辞看着他:“卫将军,其实我不是很热,是这辣子太辣了。”

卫翊继续摇蒲扇,说:“我很热,给自己扇会儿风,你慢慢吃,不着急。”话虽如此,可扇子底下生的风都往苏辞那边送去了。

午后,桥上行人寥寥无几,蝉趴在枝叶间聒噪,卫翊却觉得心很静,从戎数载,他很少有这样的感觉。

过了一刻钟,天边乌云堆砌,大雨将至,连蝉也不叫了。

卫翊去付钱,望见桥上路过一个女子,头戴幂篱,双手掩在袖子里。出于警觉,他拉起苏辞,并将右手按在佩刀上。

下一瞬,那女子抬起手,数支袖箭朝他们破空而来,卫翊拔刀格挡开,拉着苏辞往后撤,顺带一脚把张大胖踹到炉灶前:“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张大胖反应不及,只知暗器擦着身嗖嗖飞过去,立时双手抱头,发出一声哀嚎。

那女子连发数箭,皆没有中,疾步追了过来。

卫翊解开马缰,把苏辞抱上马,看到张大胖抖抖索索缩在炉灶下面,甚至忘记要去逃命,他突然改了主意,“你去都护府报信,让虞渊火速派人过来。”

苏辞明白自己留下只会束缚卫翊的手脚,她紧握缰绳,双腿夹紧马腹,叮嘱道:“卫将军,您顾好自己,我很快就回来。”

骏马疾驰而去,那女子似有不甘,对着苏辞离去的方向又放了数箭,一一被卫翊挥刀挡开。袖箭射偏,那女子暴怒,抽出藏在背后的马刀上前劈砍,卫翊看准时机拉走张大胖,将他护在身后。

一刀落下,土灶被削去一大块,张大胖吓得浑身直哆嗦,撒腿跑开逃命去了,也不知这凶神恶煞的婆娘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身边没了顾忌,卫翊总算能全心全意与她缠斗,她的刀法十分娴熟精湛,卫翊亦不差,几十招下来,两人谁也没占到上风。

过了一阵,马蹄声纷沓而来,卫翊知晓援军赶至,就地一滚,躲开她的攻势。须臾,羽箭密织如网,她躲避不及,身中数箭,倒了下去。

卫翊将马刀踢开,踩着她的手腕,“北狄人?来云泽做什么?”

她用中原话答道:“代我那二十三个枉死的兄弟,取你的狗命。”

剧痛自手腕处传来,那人俯看她,神情漠然地说:“你们北狄人的命是命,难道我们大夏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

闻言,她桀桀笑了:“你们大夏人都是贱种,要真有骨气,就应该在北狄攻破帝京那时统统去跳河寻死,而不是龟缩浔河以南,再建一个小朝廷。”卫翊浑然不在意她的叱骂,将人提起来,双手反剪身后。

那女子忽而说:“跟在你身边的女人,我认得,以前是我们赫兰将军养在身边的一条狗。你不知道那时候她有多惨,逃跑了,被抓回来,吊在雪地里挨鞭子……”

剩下的话,她来不及说出口,刀刃瞬间穿透心脏,连痛楚都是缓了一刻才蔓延开。

临死之前,她望见了那男人的神色,仍是寒若冰霜,没有怒意。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应该表现得震怒才对,毕竟他的女人曾是别人的玩物,可她没有机会细想了。

虞渊想要制止,终究晚到一步,不知他为何突然将人杀了,卫翊也没给解释,只吩咐他:“搜身,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他策马赶回都护府,却不见苏辞的身影,赵琎迟疑了片刻,如实告诉他:“苏姑娘受伤了,江大夫正给她看诊。”

“伤在哪儿?”

“脸颊,袖箭贴着左脸掠过去,擦出一道血痕,等她回来后才发现。”赵琎努力安抚他,“江大夫说了,箭簇上虽然淬毒,但幸好是有解药的,就是怕养不好,会破相。”

卫翊没有心思继续听下去,连染血的衣袍都来不及换,径自闯进了东厢房。

苏辞坐在小杌子上,左脸颊贴着块膏药,望见他,眼神一瞬变得清亮起来:“卫将军没有受伤罢?”

“没有。”

“那张老板呢?”

“他没事儿。”

卫翊走过去,半蹲在她身前,这时苏辞才发现他的衣襟处晕开大片血迹,问:“卫将军杀人了?”

“是。”卫翊没有否认,凝睇她的面容,“你害怕吗?”

“我不怕。”她认真地道,“您杀的都是敌人,更何况,您是为了保护张老板和我。”

卫翊问她:“小辞,伤口还疼吗?”

“江大夫的药膏见效很快,现在不疼了。”苏辞觉得他很是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卫将军怎么了?”

那北狄女人死前所言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一刀一刀划在他心上,卫翊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纾解这阵痛楚,“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带出都护府。”

她明白了他的奇怪之处从何而来,定是因为这桩意外,心生内疚了。

“这件事儿怪不到您身上去,您不要自责。江大夫说了只要坚持每天换药,肯定没事儿的。万一真的没养好,也不打紧,用脂粉遮一遮便是。”说到这里,苏辞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最怕您感到愧疚,对我也只剩下愧疚。”

门口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轻咳,赵琎有点尴尬地说:“看来我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方才对卫翊说的话竟然全被赵琎听了去,苏辞羞赧到恨不得寻个地缝躲起来。

诚如江大夫所言,苏辞的脸一天天好了起来,伤口结痂后,长出新肉,有时她忍不住轻轻挠几下,每回被卫翊瞧见,他都会捉过她的腕子,出言制止:“别抓,当心留疤。”

那阵酥痒的感觉委实太过抓心挠肺,苏辞只好说点儿话,转移这阵注意力:“如果当真破相了,您会在意吗?”

说完了才发觉这么问很不妥,疤痕终归是留在她的脸上,与卫翊又有什么关系呢,万一他会错意,怕是又要内疚自责半天。

“我不是您想的那个意思。”她试图挽回,“您就当我刚才又说胡话了。”

卫翊说:“不会,可是我怕你在意。”害怕她每次从铜镜中看到这道疤,就会想起那个北狄死士,想起过去的事儿……

“我不在意呀。”苏辞笑着对他说,“这张脸上又没有少什么,还是一样的。”

烛火黯淡,他起身去挑了挑灯芯,眼前蓦地浮现出一幅场景,年轻的女孩儿衣裙破碎,浑身都是鞭伤,就那样静静躺在雪地里,那时候的她,该有多绝望呢?

除了他主动询问那次,她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的经历,更没有告诉过他,她曾经是在怎样的处境里,挣扎着活下来。

“卫将军。”苏辞好心提醒他,“烛火快要烧到您的手了。”

卫翊忙收回手,大拇指一阵灼痛,他微微蹙眉。见状,苏辞忙端来铜盆,“您把手放进去,用凉水镇一镇,我去给您取点儿药膏过来。”

她刚走两步,蜡烛燃尽,最后一丝烛火湮灭,整间屋子沉入幽暗之中,与夜色融为一体。忽而,卫翊握住她的手指,力道很轻,“你刚来云泽那天,我跟你说过的事,还记得吗?我想再为自己争取一次。”

“或许我还不够喜欢你,但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对你好,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机会。”

寂静的夜里,她再次听到他的允诺,却也只能轻声回答:“我知道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卫翊明白她不想让自己难堪,放开她的手,缓了会儿,故作轻松道:“没关系,你无法接纳我,以后可以把我当成朋友,就像阿琎那样。要是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什么,我会主动离你远远地。”

“不是的。”她鼓足勇气,终于说出那一句,“我以前服过绝育药,很难有孕。”

“卫将军,我无法像正常女子一样,给你生儿育女。也许你现在不觉得有什么,再等几年,赵将军的孩子能满地跑的时候,你会羡慕,甚至会感到遗憾。而我呢,是个很小气的人,不希望看到我的夫君为此纳妾。”

这件事,始终是她的心结,她必须剜开这道痂,把血淋淋的伤口展示给他看。

比起为自己争取什么,她更情愿开诚布公,与他说明所有利害,因为她不想让卫翊后悔。

等了很久,才等来卫翊的回答。

“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喜欢小孩子。”他说,“我从未见过自己的生父,更不知道如何才能当好一个父亲,有无子嗣,对我来说皆不重要。”

“况且你还年轻,如果想生的话,请陆先生调理个一年半载,兴许身子就能恢复了。要是你不想生,或者没调理好,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找阿琎抱养一个。阿琎与我情同手足,他的骨肉我必定视如己出,相信你也一样。”

若说苏辞听到这番剖白心迹的言辞,毫无动容,那必定是假的。她并非圣人,同样有私心,先前拒绝卫翊,是不想让自己稀里糊涂沦为他人的替代,更是因为她极有可能无法生育,可如今,他一一表态了。

心仪的男子愿意接纳她的一切,她自是高兴的很,对他的爱慕压过所有的理智,再也顾不得其他,苏辞问:“卫将军先前说过的话都作数吗?”

“作数。”

“那好。”她回过身去,凝望夜色里的他,“我答应了。”

两人离得如此近,卫翊甚至能嗅到她衣料上的淡淡熏香,他有股把她揽入怀里的冲动,但克制住了,怕惊吓到她。

“我只有这颗心了。”苏辞说,“我把它交给你,要是你不好好珍视,我自会收回来。”

“好。”卫翊声音有点哑,“以后可以唤我行之,这是舅舅给我取的字。” fv5DliFB5ShW9Iw0mmp4wnKyBGHU9hhImON3y+rCjeZ0YMbkQICQVVXCBa7DCF6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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