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很浅,落在地上变得泥泞不堪,有很多的脚印,一步一步延伸到巷子深处——那是苏瑾所熟悉的槐树街。一切都是当年的模样,逼仄,破旧,杂乱无章。
耳边充斥着各种声音:震耳的音响,小贩的叫卖,路人的喧嚣,天空变得很沉,风起云涌,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而来。
苏瑾看到了年少的自己。是十六岁吧,那个单薄的身影,低垂着眉眼,穿一件肥大的校服,走在傍晚的雪地里,有些瑟缩。
前面的区域被黄色的警戒线围住,原本狭窄的道路被围得水泄不通,血突然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像泉眼,汩汩地。她听见母亲惊恐的大叫,梁玮,梁玮!然后有无数双手推搡着她,捶打着她,让她一直一直跪倒在梁玮的面前。
一阵剧烈的疼痛使得苏瑾骤然清醒。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迷糊间摸了一把脸,冰凉的全是泪。
又做噩梦了。
记忆纷沓而来。
她想起槐树街,米粉店,阁楼,学校,想起母亲,继父……还有那个青碧的少年。他瘦,高,眉毛修长,薄薄的单眼皮,唇边总带着一丝慵懒。
他就坐在书店二楼的围栏那里,晃荡着双脚,他的身边开满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是素馨。
她记得很多事,那些酸楚的记忆,因为有着这个少年,才暖了起来。
在以为弟弟梁宏丢了的那个晚上,她绝望地走在深宵,是他一直陪着她;在被母亲误会挨打的时候,是他挡在了前面;在梁玮出事后,是他对她说,我带你走;也是他,因为她一个电话连夜赶到北京;还是他,带着她回家,照顾生病的母亲……他为她做了很多事,跑到米粉店帮忙,在她的抽屉里放糖,买走她手工的编织包,抢过她的桶装水咬牙扛上楼……
她的少女时代,已经永远永远地过去了,可是那些记忆却生根在了心底。
苏瑾就躺在黑暗里,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来回忆过去。她没有察觉到,在想起那个少年的时候,她的唇边会有一抹笑容,那个冲动倔强的少年,那个顽劣活泼的少年,那个会耍赖耍横的少年,那个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少年——她在思念他。
到波士顿已经一年了。这里的气候她依旧无法适应,春天的迷雾太大,夏天的空气太潮,秋天的飓风太烈,冬天的雨雪太多。原本她是一个适应性很强的人,但独在异乡的孤独和无助,还是在这样的时刻,被无限放大。
她听到门口有些动静,但只是迟疑的停驻了一下,那脚步就飘远了。
是冯岚。苏瑾的室友。
她们的导师都是麻省理工金融学院最知名的教授姜叶明。不同的是,冯岚比她早五年来美国,她高中毕业就从香港来到美国,读了一年语言班,考入麻省理工大,大学毕业后继续读硕士。两个人是因为姜叶明才认识,也是因为他的推荐她们才做了室友,她们合租在一个套二的小公寓里。那栋公寓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鹅黄色的外墙被涂鸦得斑驳凌乱,门口的两盏铁皮绿漆街灯散发着幽幽的晕黄色光芒,住在这里多是清贫的留学生,皮肤颜色各种语种混杂,隔音效果也不好,只是房租低廉。
在这样的环境里,两个来自一个国家的女孩更应该惺惺相惜,但实际上她们的交往并不多。看得出来,冯岚的家境也不优渥,吃穿用度全靠自己打拼,她除了上学,跟苏瑾一样,还做了几份兼职,忙得跟陀螺一样,休息时间上的不同,让她们很少碰面。即使碰面,也只是淡淡地点个头。
她们都是清冷孤傲的性子,相比苏瑾,冯岚更加锐利一些,她睨眼看人的时候,瞳孔里全是冰冷的光,很凌厉难以相处的模样。
好在苏瑾并不在意这些,宿舍的卫生她多做一些,房租水电她先支付,门窗家电的维修她来过问,她默默地经营着她们之间若有若无的关系。她不会主动,更不会热络。她们的两个房间,就像是两个城堡,隔了很远的距离。
昨天警察来送传票的时候,是冯岚开的门。她看着苏瑾失措地接过传票,没有询问或者安慰——她们之间冷淡得连虚于逶迤都省掉了。
那张传票是MK公司起诉她商业泄密的案件。并且规定在开庭前她不能离境,还要随时接受警察的传唤——没有想到,她十年苦读走到今天,却有这样一场官司等待着她。
她查过了,如果罪名成立,她要面临的是三年以上的监禁。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许,所有为了改变命运的隐忍,也许到头来只是一个从空中落下的杯子,摔得粉碎。
苏瑾缓缓起身,走到窗口撩起窗帘的一角向外望了一眼,光刺进来的时候,更显得房间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无数的暗流像要把一切都卷进去。苏瑾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她下意识的想要继续回到床上,蒙头再睡上一觉,即使依然是噩梦,至少能够让她见到故人。
原来她比想象中,更想念槐树街。
那个曾经奋不顾身要逃离的地方,竟然成为她所向往的故乡。
只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梁玮也不在了,跟继父她少有联系,偶尔电话,也都是简单的问候,沉默一下,就挂断。唯一让她担心的,是梁宏。年纪尚小,就失去至亲,这种痛楚她早已尝透,所以平日里她会买些小礼物邮寄回去,她从来是隐忍不擅长表达的性格,在别人看来是寡淡,但她心里是真真关心着这个弟弟的。
苏瑾到MK金融投资公司做实习生,是因为姜叶明的推荐。起初她并不是瑞奇的助理,只是做些端茶递水打杂的事务。一次会议,瑞奇的助理外出,瑞奇就吩咐苏瑾去打印些资料,她看到的是一家公司的财务报表,最近MK公司准备给这家公司做注资。为了拉升股价,金融投资公司会给一些纳斯达克上市公司注资再撤资,这是资本市场惯用的伎俩。苏瑾大略看了一遍,就发现这家财务报表有问题。作为实习生她原本不够资格在会议上发言,但她的性格又不允许自己视而不见,在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她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她。
这个来自中国的女生,她用铿锵有力,简明扼要的语句说出了她所发现的问题:“根据该公司之前的战略布局,他们在南非投资的石油矿产并没有任何收益,而这个项目耗费了他们公司百分之三十以上的资金,这种盲目扩张很容易造成资金链断裂。”苏瑾停顿一下,环顾四周:“从财务上来看,他们的盈利也存在问题,我认为他们的这份报表有虚假成分。”
这个投资项目的负责人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国本土男约翰,他在MK公司已经待了三年,战果辉煌。这次资本运作也只是公司的一个小项目而已,并不算投入太多。可是被当面质疑,还是一个实习生质疑,这让他很愤怒。他跳起来,指着苏瑾,大声地嚷嚷:“你以为你是谁?你应该去给每个人把咖啡加满,快点,滚出这间会议室!”
苏瑾风轻云淡地看着他,她的不动声色更是激怒了这个狂妄的美国佬,他差点要动手推她出去,然后瑞奇淡淡开口说,这个项目先暂停。
果然,只是在一个月后,没有了MK公司的注资,那家公司宣布破产。
约翰跑到苏瑾面前,几乎是热泪盈眶的感激她,他说:“Sophie(苏菲),你会成为很厉害的操盘手,你挽救了我的一次错误!”
苏瑾倒觉得他的性格很直率,生气时的愤怒,高兴时的坦然,那种真切的作风,是她永远也学不来的。即使是少女时代,她也已经学会把自己当成蚌,一切都藏在心里。
如果她早一点,再早一点告诉顾铮,她的心情,他们之间会不会不同?
他会和她一起去北京吗?
她会为了他,留在国内吗?
他们之间错过了那么多的可能,唯有叹息在心中萦绕不散。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在踏上台阶的时候,在进电梯的时候,在捧着一杯咖啡的时候……她总是会蓦然地抬起头来,仿佛听见一个爽朗的声音在喊:嗬,苏瑾,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顾铮。
她没有与他联系,他也没有。她不知道他的近况,但想来是很好的。
不像她,即使拿到全额奖学金,即使来到她梦寐以求的学校,却陷入了命运的另一场漩涡。而这一次,身边却没有了顾铮,她会不会万劫不复?
瑞奇把苏瑾从实习生调到他专属助理室,和另外三个很有资历的同事一起处理瑞奇的很多事务。瑞奇是MK公司的职业经理人,带领着一支精英的团队,在华尔街这个资本童话的世界,创造了很多的话题。
苏瑾还不属于MK正式的员工,她只是一周过来两天,但瑞奇却越来越倚重她。在一些注资撤资融资等项目上,都要听听她的意见。
这次商业泄密事件是一个并购案。MK公司准备并购一家叫Atlas Venture的生物制剂的公司,这是本年度MK的重点项目。集团领导非常重视,特意交给瑞奇他们这个团队,希望万无一失。媒体对这次并购也大肆报道,原本很顺利,但另外一家叫德丰杰的公司突然宣布加入并购竞争。在几番较量后,竟然是德丰杰公司以微弱的资金优势胜出。
MK集团领导大为震怒,从Atlas Venture公司内部工作人员传来的消息,两家公司报价如此接近,是因为MK公司内部人员有泄密的行为。
MK集团迅速做出回应,在内部开始调查相关人员。
那个早晨,当苏瑾来到MK上班的时候,错愕地发现她的座位前已经被腾空了,就连她养的小盆栽也被一并带走,然后商业罪案科的人带走了她。
她被扣押了72小时。那段记忆她有些不真切,只是记得灯光很亮,她昏昏欲睡,但面前的人不断地和她说话——她的脑海里一直在响彻着一个名字,顾铮,顾铮。
快要坚持不住了,体力精神都前所未有的疲倦。
最后出现的人是林浩卿。
林浩卿付了巨额的保释金,暂时保释出苏瑾。
回家以后,苏瑾就蒙头大睡。她困乏极了,即使她知道林浩卿有无数的问题要问她,但她一个字也不想说,他爱怜地看了看她,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晚一点的时候林浩卿带着很多食物又出现了,他敲了敲门,她没有开门,他就放在了门口。
林浩卿在宾夕法尼亚,他的课业也很重,只能暂时回去。
昏睡了两天后,苏瑾才勉强的打起精神来。
她不允许自己沉溺下去,还没有看到最后的结果,她依然要做那个坚韧的苏瑾。
林浩卿在她房间门口留了字条,告诉她冰箱里塞满了食物,加热一下就可以食用。他最后一句写着:一切有我,别怕。
苏瑾的心暖了一下,就算是一块石头,也会被林浩卿捂热。
但感情和感激永远是两回事。
她能给林浩卿的,只能是歉意。
苏瑾吃了点东西,体力稍微恢复了一些。
波士顿的八月,雨水很多,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潮湿闷热的气息。她开始收拾房间,然后打算去图书馆借一些商业泄密案的资料来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做这样的事,这不是误会就是陷害。从警察的口中,她知道他们在她的电脑里查到了她和德丰杰公司某个高层的邮件,虽然那个邮件被故意删除,还用了很隐匿的代码,但这样故布迷阵,不过是想让人查实。
她根本就不认识德丰杰公司的人,也没有发过这样的一封邮件,但很奇怪,这份被删除掉的邮件明明就是从她电脑里发出去的,而从发送时间来看,她当时正坐在她的座位上,也正在使用电脑——真的太诡异了。
但一切的证据全部指向了她,非要置她于绝境。
在整理客厅的时候,冯岚的一本书从书架上掉了下来,里面摔出了一页折好的纸。苏瑾下意识地打开,看到了一封和她一模一样的推荐信,她奇怪的拿起来,看到这份推荐信是推荐冯岚到MK公司实习的,日期还在她之前。她的思路慢慢清醒了一些,冯岚看起来比她还需要工作,她没有全额奖学金,而MK公司的实习生也是拿时薪,待遇不错,但她为什么没有去呢?
这让苏瑾隐约觉得这其中是不是有缘由呢。
正在愣神的时候,冯岚开门进来。她穿着暗绿色的宽松外套,腰身的位置有铆钉束起来的褶皱,更显得柳腰盈盈一握,一条黑色的灯笼裤,高邦的运动鞋,她个子很高,身高足足有一米七,这样简洁又时尚的打扮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大气利落。冯岚的五官不算抢眼,椭圆形的脸蛋,单眼皮和有些丰厚的唇,是西方人所欣赏的那种女孩。
她在穿着打扮上,比苏瑾更精致。
不像苏瑾,除了在MK公司上班时会穿正装化淡妆,平日里永远都是素面朝天。
冯岚看到苏瑾,如往常那样交换一个眼神就打算回房间,但这一次苏瑾挡在了她的面前。
“你为什么没有去MK?”苏瑾盯着她的眼睛问。
冯岚这才注意到苏瑾的手里有一封推荐信,她怔了一下。即使她很快就稳定了自己的神色,但一闪而过的慌乱还是让苏瑾捕捉到了。她的心里越发觉得,冯岚不去MK公司一定是有原因的。她没有去,所以自己去了。
她的后背冷汗潺潺,仿若感觉一双无形的手在把她往泥潭里拖曳。
冯岚转身去倒水,一边倒水,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不为什么,和其它工作时间有冲突。”
苏瑾一时语塞,这个理由很成立。
苏瑾找不到端倪。
是的,不能因为MK公司的时薪高,她就一定要去。
“你也别难过,如果能取得MK公司的谅解,也许法官会轻判。”冯岚淡淡的说。她把水杯放在唇边,并没有喝,又放下,看向窗外,“你只能怪自己太不小心了。”
“我没有!”苏瑾扬高声线。
“不用跟我说,我不是法官。”冯岚的唇边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容,“资本市场是和战场一样的残酷,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冯岚,”苏瑾脱口而出,“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冯岚脸上恢复冷漠神色,“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无可奉告。”
苏瑾一把上前拽住她的手臂,第一次用哀求的声音说:“帮帮我,冯岚,如果你知道,请你告诉我!”
“我不能说!”冯岚避开她。
“你知道我面临的是什么吗?是驱逐出境!是监禁!冯岚,我不能放弃学业!”苏瑾面色灰白,声音发抖——原来她害怕极了。
那是一种世界末日般的绝望。
从来,她都不允许自己走错一步,她从槐树街走到北京,从北京走到波士顿,她的理想,她的抱负,她想要改变命运的决心……天知道,她失去了多少,承受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又忘却了多少。
“你弄疼我了!”冯岚用力扳开她的手。她知道如果现在她还待在这里,苏瑾会继续追问下去,她干脆大踏步朝门口走去。
苏瑾就像抓住最后救命的稻草,本能的追了上去:“冯岚,求你了!帮帮我!”
冯岚快速下楼,苏瑾伸手想要抓住她,却在须臾之间落空,身体朝前一倾,在冯岚的尖叫声里,跌跌撞撞的摔下了楼梯。
苏——瑾——
在苏瑾失去意识之前,她仿佛真的听到了顾铮的呼喊。她想要回答,可所有的声音都被捏住了,她脑子里一黑,坠入了茫茫的深渊里。
苏瑾再一次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躺在槐树街的阁楼里,只是意识很快被拉回来,她清楚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旁边一个四十来岁身形丰满的黑人女护士赶紧制止她:“别动!”
“我怎么了?”苏瑾轻声的问。她这才察觉到手臂上打着点滴。
“上帝保佑,还不错!来,我们介绍一下,Sally(莎莉),你呢,漂亮女孩?”她俯下身,用很慈祥的目光望着苏瑾。
“苏瑾。”
Sally面色一顿,像是自言自语:“Oh my god(老天)!我得告诉Dave,脑震荡也许引起你失忆了,这可太不幸了!”
“我没有!”苏瑾强调道,“我记得很清楚。”
“这是哪里?”
“波士顿。”
“你是谁?”
“苏瑾。”
“可这上面你的名字是Sophie。”
苏瑾苦笑一下,她都快忘记她来美国给自己取的名字了,所有人都喊她Sophie,而苏瑾这个名字已经许久不曾被人记得。
“苏瑾是我的中文名。”
“你来自中国!那里有‘北京欢迎你’!”Sally饶有兴致地说,“我和未婚夫的蜜月就决定去中国,Sophie,跟我讲讲你的中国!”
苏瑾尴尬的顿了顿:“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出院?NO,NO,NO!”Sally笑着摇头,“你得乖乖在床上躺着!你左踝骨骨折,Dave医生给你打了个完美的石膏。”
苏瑾动了动腿,一阵钻心的疼刺了上来。她不得不佩服美式的幽默,他们的乐观是一种全民的精神,就算她的腿没有了,他们也会找出一个笑点来。
她的心沉了沉,最糟糕的都已经发生了,还有什么可害怕的?躺不躺在床上有什么区别呢?
反正她哪里都去不了。
冯岚也不在这里,看来她是铁了心不会告诉她任何事了。
她侧了个身,艰涩的闭上了眼睛。
三天后的黄昏,莫小晚出现在苏瑾的面前。
太阳已经快坠入地平线,天空却是一派淡蓝的颜色。在波士顿很难有这样晴朗的时刻,莫小晚的出现就像这晴天一样,让苏瑾的心里明亮了一些。
莫小晚越发的美了,不再是少女时代青春逼人的感觉,而是另外一种清纯和成熟并存的女人味,碎碎的酒红色头发,小狐狸样尖俏的下巴,穿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身材纤细妖娆。
每个人都有变化,反而衬托着苏瑾的一成不变。
怎么看,都是一副学生的模样,扎着低低的马尾,连刘海都省去了。
“你怎么来了?”苏瑾诧异的问。但事实上,她心里真的很感激她的出现,所有的不如意,都催生出眼里星星点点的泪水,再硬朗的心,现在也有了脆弱。
“在伦敦看个画展,顺道过来看你。”莫小晚把手里一束花放到她床头,嗔怪地问,“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伦敦到这里是八个小时的飞机,怎么会顺道?”苏瑾看着她,“不过,你能来,真好。”
“既然希望我来,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莫小晚故意板起面孔,凶巴巴地说,“要不是你电话打不通,我打到赵坤那里,还不知道你出了这么大的事。”
赵坤只是他们华人留学生里认识的一个,看来,苏瑾的案子和她现在的处境早已经传开了。
“林浩卿那个家伙不是阴魂不散的跟着你吗?怎么这个时候不在?”莫小晚义愤填膺的说。
“是他保释我出来的。”
“那你住院呢?”
“我没告诉他!”
莫小晚拿手戳了戳苏瑾那个“完美”的石膏:“嗳,你说你和顾铮都没戏了,为什么不试着接受林浩卿?你难道看不出他也挺有市场?”
顾铮。
苏瑾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每一次,每一次,当有人提起他的名字时,都会这样轻轻的撞击她一下。
看到她沉默不语,莫小晚继续说下去:“要我说林浩卿哪里比不上顾铮?学历,家世,人品,长相……而且他对你这么常情,五年了,五年他都在你身边一直等着你,难道就不能试着接受他?要我说,有他照顾你……”
“小晚。”苏瑾出声打断她。
这样的话题她不止一次的提过,林浩卿真的没有什么不好,可,他偏偏不是她喜欢的那个人。
命运让她先遇到了顾铮,他们所经历的那些,不仅仅是青春年少的故事,而是一生的刻骨铭心。在旁人看来,那些喜欢也许只是情窦初开,但对于苏瑾来说,却是难以释怀的情感。
“好啦好啦,我不说了!”莫小晚撇撇嘴,“就知道你死心眼!”
“我现在还顾得上这些吗?”苏瑾苦笑了一下。
莫小晚怔了怔,她捧住苏瑾的手紧紧地握住,笃定地对着她说:“我一定会找最好最好的律师,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谢谢。苏瑾在心里轻声的对她说。
莫小晚从著名的汉考克大厦出来的时候,还在忿忿不平的碎碎念:“什么什么嘛!为什么要做有罪辩护?苏瑾做错什么了?不是自由国度吗?还是有冤假错案!我就不信了,在这里白的还能说成黑的!”她愤怒的朝路边花坛踢了一脚,抬手指着直耸云霄的高楼,狠狠地咒骂了一句:“一群美帝国主义的臭洋鬼子!”
她今天已经拜访了好几家律师事务所了,找的都是朋友介绍的所谓波士顿最著名的律师。但他们在听到是MK公司与员工的纠纷时给出的建议都是苏瑾认罪,他们请求法官轻判,最好的结果就是苏瑾被驱逐出境。
别说苏瑾不同意,莫小晚也不会同意。
被驱逐出境,她的学业呢?她的前途呢?她这一生都会背负这样的耻辱。
但是,那些律师也说的很直白,MK公司实力雄厚,属于全球五百强,他们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起诉一个员工的,何况还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实习生。看得出来,他们失去对Atlas Venture 公司的并购不仅仅是一次资本运作的失败,而是他们惊恐于对员工的管理失控。他们不允许再有这样的事件发生,所以一定要追究到底,用中国话来说,这是杀一儆百。
莫小晚坐在花坛边打电话,她要动用所有的人脉,找到最好的律师,帮苏瑾打赢这场官司。
一个一个电话打下去,她越来越沮丧。
“中国人?”不知什么时候从旁边冒出来一个男人,他在八月闷热的波士顿穿西装打领带,头发梳得锃亮,手里抱着一个公文包,满脸堆笑的望着莫小晚。
后者给了她一个白眼,当作是无聊的搭讪者,背过身去。
男人不死心的追问,“阿拉上海人,侬呢?”(我是上海人,你呢?)
“走开!”莫小晚低呵道。
“别误会,我只是听到你说在找律师,我也是。”他赶紧递过去一张名片。
莫小晚半信半疑的接过去。上面是中英文介绍,写的是“艾金·岗波律师事务所合伙人Frieda(弗里达)中文名是‘陈白’”,烫金的名片背后还有一长串的介绍,毕业于牛津大学法律专业之类云云。
莫小晚再认真看了看他,三十多岁的年纪,白净秀气的模样,一双略微狭长的单眼皮,是那种韩剧男主角的范儿,笑起来的时候,唇角上扬,眼睛眯起来,给人一种实诚的感觉。
看到她打量自己,陈白滔滔不绝:“知道艾金·岗波律师事务所吗?这可是波士顿十大律师事务所之一,喏,你刚从这栋楼下来吧,我们律师事务所就在102层。是这样的,你可别介意,我刚刚听你打电话是遇到官司了。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乐于助人,何况咱们都是中国人!打官司这种事你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吗,对,最重要的是律师!一定要选对律师!其实你说的这个官司很简单,只要我们找到真相就能洗清你朋友的嫌疑了。美国法律跟中国一样,谁申诉谁举证,MK公司看上去证据确凿,但每一条都可以被推翻。只要我们找到漏洞就可以做到无罪辩护……”
……
陈白巴拉巴拉的跟莫小晚讲了足足半个小时,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莫小晚已经听得有些晕头转向,觉得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也许是因为是同胞,她更多了几分信任,也许是因为在几次碰壁后她也有些着急,又或者她骨子里坚信着苏瑾没有做过这件事,案件就不会那么复杂……
听到最后她频频点头,然后跟着陈白去他的办公室看看。
看上去是不错的律师事务所。陈白也有独立的办公间,墙壁上有一些锦旗。她早已经从他的名片里看出,他行事作风就是一个张扬浮夸的人。
莫小晚还是决定谨慎一些,她在收到他的合同后说:“我再考虑一下。”
“这种民事纠纷案一个月之内就会开庭,如果你不尽早的找好律师做完全准备——”陈白摸着下巴故意没有往下说。
“我再想想!”莫小晚心里盘算,还有几个律师先去了解一下,不能够被这个人忽悠。
陈白有些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看在都是中国人的份上,律师费我给你打八折。”
“不是……”
“五折!”陈白举着五个手指头,“不能再少了!我纯粹就是帮忙了!”
“律师费还可以打折?”莫小晚盯着他。
“这不就是中国国情嘛!”陈白以为她还要讨价还价,“这样吧,你说多少?”
“不用。如果你打赢了官司我会付你双倍费用。”
陈白的脸一阵通红,他有种说不清的羞愧,但很快这种感觉被他抹杀掉了。他知道,如果他不极力促成代理这个案件,他就会从这家律师事务所滚蛋。他已经有七个月没有接到任何官司了,之前所有代理的案件都以败诉告终,就算是一个简单的离婚官司,他也能打得灰头土脸。这间律师事务所也不是什么波士顿十大律师事务所,只是一个普通的律师事务所,而他也只是在牛津大学进修过一段时间罢了,在国内混得不如意考了托福出国,但国外也一样,不是满地金子任他捡,上司会苛责你,同事会排挤你——原来生活在哪里,都不易。
莫小晚对他们这一行并不熟悉,也没有真正的去了解过这家公司的实力和他的背景。
陈白一再的忽悠,完全不拿案件最后结果当回事,他想要的,只是接下这个案子,拿到代理费,这样还可以暂时在这里混一段时间。
无罪辩护?怎么可能赢!
“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一定不会看着我的同胞无辜受审!”陈白信誓旦旦,“现在中国留学生在这里其实是弱势群体,我们需要团结起来。”
他几乎要喊口号了。
他在心里苦笑一下,他是不是应该去做直销呢?
“你才二十七岁!”莫小晚在看了他的律师资格证后诧异的问。他看上去真是老成,比实际年龄至少大了五岁。
陈白打开文件夹,他说太多话了,有些口干舌燥,又有些心烦:“这样吧,你再考虑下,我还有别的案子要接,如果忙不过来到时候只能交给别人了。”
“那……签吧。”莫小晚也是头脑一热,索性就答应了下来。
当莫小晚应允签下合同的时候,陈白反倒一怔。他看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女孩,面色微微一红,她是如此善良和轻信,这让他感觉到羞愧。
后来在知道陈白的真实情况后,她悔的肠子都要青了。她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被陈白说动了,也许是他有一双修长的手指,指尖饱满圆润——让她想起了唐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