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与誓言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听的人当真了,一个是说的人当真了。
何维两个晚上没回家睡觉,也没给苏亦晴打个电话。苏亦晴打电话给何维,他接,说公司里正在搞质量认证,太忙,他说:“如果你一个人太闷了,就回家住住,也陪陪两个老人家!”
电话挂了,苏亦晴却一直攥着话筒,她想起姜虹的一句话:男人说谎都不会,说忙,忙个屁,明明是卫生护垫那么大的公司,怎么可能突然有加长超厚夜用型才有的工作流量?
何维一会冷一会热,让人琢磨不透,甚至有些时候,他的冷嘲热讽让苏亦晴有苦说不出。
苏亦朗来家里那天,何维恰好回来。苏亦晴暗中松了口气,心想有苏亦朗在,两个不至于那么尴尬。
三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苏亦朗说:“姐,哪天我请你们吃顿饭吧,江边有家小馆子,周围荷塘,环境特别好!”
苏亦晴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然后看何维,说:“等哪天你姐夫有空的!”何维一遍遍拿着摇控器播台,他说:“我可没你们那份闲心,我一天天在外面看领导的脸子,回来看你姐的脸子,我怎么活都不知道呢!”
说完,把摇控器往茶几上一扔,转身进了书房。
苏亦朗莫明其妙地瞅了老姐一眼,苏亦晴扯出一点笑容:“别理他,他心情不好!”这样说完,自己倒虚弱无力似的,苏亦朗压低声音问:“姐,你们俩……”
“我们没事……你姐夫对我很好!什么都不让我干!”苏亦晴说得挺大声,那些声音像一声薄雾落进空气里,很快散去。
书房里的灯没亮,中央八套的《道德观察》节目里一个愤怒的男人轻轻一推,满头白发瘦小的母亲便像一片枯叶一样倒在了院子里,不过是为了每个月八块钱的生活费。一个母亲可以养八个儿子,八个儿子养不了一个八十岁的母亲。想到自己的父母,苏亦晴也觉得自己是不孝的。出了事以后,光顾着自己在痛苦里,忘记了跟她一样痛苦,甚至是自责到痛不欲生的老父亲。
问苏亦晴父母怎么样,苏亦朗说老爸整天也不出屋,老妈很像祥林嫂,见了人就一遍一遍说,如果不让苏之简去拿鸡精就好了,就不会出这事儿了。苏亦朗说:“姐,你要好好的,其实爸妈都特别惦记着你,但他们又不想来打扰你……你知道出了这事儿……”苏亦晴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去,她扬了扬脸,说:“我过两天就回家,告诉爸妈我没事儿。是翔翔自己福份浅,他长这么大,我们都尽力爱他,给他幸福,这就够了……”
苏亦朗陪着姐姐枯坐了一会儿,说要回去了。苏亦晴叮嘱弟弟这段时间多回家陪陪爸妈,自己这种状态怕回去让父母看了难过。她说:“小朗,现在咱家能指上的就是你了!”
走到门外,苏亦晴压低声音问姐姐:“你们吵架了吗?他怎么……”
苏亦晴摇了摇头,说:“回去别跟爸妈乱说,就说我们很好,什么事儿都没有!”苏亦朗点了点头,走三步回头再看看苏亦晴,说:“姐,有什么事,别自己撑着。越是最难的时候,越是要家人朋友!”
苏亦晴的眼里又蓄了一汪泪水。小朗一下子好像就长大了。
苏亦朗走后,苏亦晴进了何维的书房,她想跟他谈谈。翔翔走后,两个人一直没有很好地说说话。
何维一直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苏亦晴叫他进卧室去睡,他说自己睡不好,怕影响苏亦晴。苏亦晴明明白白能感受到两人之间有了隔膜,但是什么呢,她说不清。她知道何维难过,像自己一样难过,可是伤心难过的两个人不应该紧紧依偎在一起吗?他们是翔翔最亲的两个人,他们都爱翔翔,哪怕手握手说说翔翔那些可爱的往事,也能消解些心里的痛啊!
很明显,何维的心门在向自己关闭,那他为什么在翔翔的葬礼上说那番话呢?那是假的吗?是骗人的吗?
不会,绝对不会!
苏亦晴端了杯茶放在何维面前,茶的热气飘飘渺渺在两人之间隔了层雾,苏亦晴说:“去卧室睡吧!”何维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电脑屏幕,苏亦晴瞟了一眼屏幕,是张干干净净的桌面,右下角的QQ一直在闪,何维没有点开。
也许是觉出了气氛里的冷,何维略略侧了一下身子,目光仍在空荡荡的电脑桌面上,他说:“你先睡吧,我不困!”
苏亦晴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她想说没说的是:她想翔翔,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她想让何维……如果他能睡在她身边,她或者会睡得安稳些。
但是,站在何维面前,这似乎变成了最说不出口的话。什么意思?孩子刚没,你还有心情让老公抱着你睡觉?你这是个当妈的能说出来的话吗?
那个晚上,苏亦晴又固执地起来叫了一趟何维。何维抱着毯子蜷缩在沙发上,苏亦晴突然觉出了他的可怜。失子之痛,她有的,他何尝没有?自己不应该抱怨责怪,自己应该理解他安慰他。
她跪到他面前,手抚摸着他瘦削的面颊,然后亲吻他,轻声说:“亲爱的,回屋去睡,嗯?”
他一动不动,苏亦晴看到他的眼睫毛抖动,他醒着,但是他不睁开眼,也不回应她。她的泪顺着面颊淌下来,她带着那些泪亲吻他,她说:“翔翔走了,我们的日子还要继续下去,我们不能这样,何维,你心里有些什么话,你都说出来,都告诉我,啊?你别这样,你知道我多难过吗?你这样,让我怎么活下去呢?”
何维“腾”地坐起来,推开苏亦晴,他的眼珠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是的,苏亦晴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不了解何维的,也越来越害怕何维。为什么要害怕呢?她说不清楚。
他很不耐烦地往一边挪了挪屁股,说:“这都多晚了,闹什么闹?你还让不让我活,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苏亦晴还试图去握住何维的手,却被他一推靠在沙发边上。
何维站起来往书房走,一个不小心,膝盖撞到茶几上,茶几上苏亦朗喝过水的那只玻璃杯掉到地上,发出了清脆碎裂的声音。
苏亦晴无力地由沙发滑到地板上,大放悲声。
夜像个怪兽,月亮是它的眼。此刻,它站在窗外狰狞地看着这间小房子里发生的一切。
许久,苏亦晴哭得累了,压屁股下的腿酸了,人渐渐虚飘了起来。
她仿佛听到翔翔在卧室里“哼哼”,他总是那样,夜里被尿憋了,就发出很大的“哼哼”声。翔翔胖,苏亦晴都抱不动,喊何维,何维有一次睡得懵懵的,差点抱孩子撞到门上。
苏亦晴站起来,站到卧室的门口,摁开卧室灯的开关,灯光“哗”地一下把整间屋子添满,床上却空空如也。没有翔翔常盖的小花被,也没有姥姥特意给他做的荞麦皮小枕头。小床被挪到屋角,上面空空的。
苏亦晴侧了侧头,好像在回想着什么,突然她听到翔翔在隔壁的房间叫:“妈妈,妈妈!”苏亦晴跑到客厅,拖鞋掉了她也顾不上了,翔翔在喊她呢!从茶几旁跑过时,脚被玻璃杯碎片扎到,却没有疼痛的感觉。
一抬头看到阳台的窗户上挂的月亮,它正眼睛一样观视着苏亦晴。墨色的夜,清冷的月亮做的眼睛。此时此刻,阳台上那怪兽的眼惹怒了苏亦晴,她拉开阳台的门,风呼地迎面撞到苏亦晴身上,苏亦晴打了个冷颤,抱住自己的肩膀,停住了脚步。
大概是听到动静,书房的门开了,何维阴着一张脸站在苏亦晴面前,他斩钉截铁地说:“苏亦晴,你别以为就你痛苦,就你不想活,从今天起,你死你活,没有人会管你!”
怪兽的眼,那一抹清亮的月光落到何维愤怒变形的一张脸上,腕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脚上,苏亦晴清楚地意识到脚,脚上的痛也开始起义。
苏亦晴回头冲着何维笑了,如一宛清冷的月光,她说:“何维,我没想死,真的没想死,我只是觉得太闷了,出来透透气,你看,今晚的月色多好!”
说完,苏亦晴转过身,眼泪汹涌成一条江。
那晚之后,何维就再没有回家。
苏亦晴瘸着脚下楼买了云南白药和创可贴,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苏亦晴想,不过是脚被玻璃扎了一下。如果是整个人从那么高的地方落到水泥的地上,那该有多疼啊!再不敢往下想了。身体上的疼痛似乎能减轻些心理上的难过。疼吧,疼吧,再怎么疼,也只是疼而已。比起翔翔的死,算什么呢?
一天后,脚还是化了脓。一个人去诊所清理时,苏亦晴故意不管那些不怀好意的疼痛,每一步都使劲踩在路上,疼好了,谁还怕你不成?
到诊所,已是满头大汗。那大夫一边清理伤口一边说:“不能这么使劲着地,让你老公多干点活,你就养养!”
苏亦晴笑了,轻声说:“好!”
老妈打电话过来问苏亦晴怎么不回家,苏亦晴声音欢快地说:“妈,我这周就要上班了,然后我想出去散散心,爸还好吧?”
妈压低了声音说:“好什么好啊,也不爱说话,就呆在屋子里,哪也不去,除了吃饭,就躺在床上!”
苏亦晴说:“您多陪陪他。告诉他,翔翔不愿意姥爷不快乐!要不然,你们俩出去旅游吧,让小朗给你们报名!”
“再说吧!现在哪还有游山玩水的心思!”吴建芳有气无力地挂了电话。
日子凉薄得像初冬晾在寒风里的一块铁板,有些东西,结在那里,以为努力不去触碰就会好些,可是,它会自己跳出来,尤其是在每一个夜晚。
苏亦晴一个人在家里,昏昏沉沉,脚疼就任它疼去,饿了就随便找什么吃一口。中间希格来过两次,给苏亦晴带了许多的好吃的东西把冰箱填得满满的。苏亦朗也来过二次,苏亦晴都尽量装得正常如初。她甚至说自己的脚扎了,何维紧张得要命。她似跟希格、苏亦朗说,又似跟自己说:“何维真的很好,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了。冲着他在翔翔葬礼上的那份恩情,我都应该感激他一辈子!”希格疑惑地说:“晴,有什么别自己撑着。他那样做也是应该的。夫妻本就是应该共度难关的。”
吴建芳二、三天打一通电话给苏亦晴。她之所以不来看女儿,是因为在医院时,有位心理医生说:“你们彼此都是对方伤口的见证人,最好最近一段时间来往稀疏些。心里强健一些,自我愈合好一些再联络会更好!”吴建芳也怕自己见了女儿忍不住掉眼泪,忍不住提到翔翔。殊不知苏亦晴也是同样的心思。苏之简有时念叨:“小晴总不回来,是不是恨我啊?”
吴建芳说:“死老头,就你小心眼儿,自己的女儿你还不了解,她那么懂事,怎么会恨你呢?”话是这样说,心里也是打鼓的。
在家里不知今夕是何年似地呆到第六天,苏亦晴接到了老妈的电话。吴建芳的口气很冲,上来几乎是喊着:“苏亦晴,你跟何维搞什么搞,怎么能把你爸告上法庭呢?我们帮你们带孩子,出了这种事,谁心里不堵得慌啊?你们想我们死啊?”
苏亦晴昏昏沉沉中突然像有人给了她一棒子,“妈,你说什么?谁把我爸给告了?”
“何维!法院的起诉书今天送来的!怎么?苏亦晴,你不知道?”吴建芳的声音缓和了一些,恢复了一点理智,刚才真是被气糊涂了。
苏亦晴很想说:“妈,我若知道我能做出这种事吗?”却已没力气反问,只说:“他告我爸什么?”
“告你爸过失伤害,没有尽到监护义务,要求赔偿50万!”吴建芳显然是气坏了,声音又高出去八度。
苏亦晴的手脚冰凉,这一天还是来了,她说:“妈,您别着急,我这就去找何维,这事儿您跟爸说了没有?最好别告诉他……”
“邮件就是他接的,哪能瞒得了……作孽呀!”吴建芳开始哭了。
放下电话,苏亦晴有些头重脚轻。电话再次响起,苏亦晴抓起来就叫“妈”,电话那端却说:“苏亦晴,我是格子!”
苏亦晴“哦”了一声,放松下来。
“这两天杂七杂八的事,也没给你打个电话,你咋样?”
“我还好!”说着话,却是眼里又干又涩,没有眼泪。
门响了,苏亦晴拖着脚去开门,是法院的起诉书。这意思是说何维把自己也告了?
陆希格在电话那端喊:“苏亦晴!苏亦晴?”
苏亦晴对着电话有气无力地说:“希格,何维把我给告了!”
的确,何维把苏亦晴及其父母都告上法庭了。陆希格说:“不对啊,你们是夫妻,他有什么资格告你!”
“我们离了,一个月前!”
“啊?”陆希格吃惊不小,也就是说,苏亦晴在自己跟万言离婚那段时间也离婚了?
“为什么?”
“为房子!我们买了江上逸品的房子……”
人都是没有前后眼的,一个月前,苏亦晴跟何维在做决定买二套房时,怎么也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事。
苏亦晴跟何维结婚这套二室一厅是苏之简给他们买的,所以当初就落到了苏亦晴的名下。这也是吴建芳坚持的。这个何维一直没敢告诉马云凤,当初马云凤是立志要为儿子买个房的,她说:“儿子结婚,连房子也不给置下,那不成了倒插门嘛,让我儿子去人家看脸色,这可不行!”但是,一打听城里的房价,马云凤的眼睛就长长了,那价哪是买房呢,简直就是买皇上住的宫殿嘛。
马云凤不甘心,跟何维说:“咱不买城里的房,在咱玉山村,妈给你张罗三间大瓦房,盖最好的!”
何维苦笑了,“妈,我在这边工作,你在家里给我置房有啥用呢!苏亦晴的爸妈先帮着把房买下,以后我们有钱还他们。你放心,咱不倒插门!”马云凤也实在是拿不出那几十万,只好听了儿子的。
吴建芳拿钱倒没问题,只是她多了个心眼儿,“这年头儿离婚率这么高,谁扒开谁的心看了呢,万一过着过着离了,咱这房还不得分他一半啊?不行,咱们防患于未然,写苏亦晴的名字,明明白白是婚前财产。小晴,你还别瞪眼,这叫自我保护!”
苏亦晴犟不过老妈,苏之简在给女儿买房买车上都作了主,这件事也只好依着吴建芳。苏亦晴回来做何维的工作,何维不高兴,“本来就说不买不买,等有条件时再买,现在弄得好像我要赖你们苏家的房子似的。”最终也还是认了下来。
不过,何维总跟苏亦晴叨唠:“你妈这是怕我不牢靠呢!”
苏亦晴嘿嘿笑,揪着何维的耳朵:“你就牢靠一个给她看嘛!这你计较什么,他们最宝贝的女儿都给你了,我的可不就是你的!”的确,苏亦晴就是这样想的,自己的就是何维的,她甚至说过要把房产证改成两个人的名字。何维急忙举手制止:“还是别了,别没事找事儿,这要让你妈知道了,非得吃了我不可!”
苏亦晴板了脸,说:“何维,你别没良心,一口一个你妈、你妈的,不是你妈吗?都说丈母娘疼女婿,实心实意,你说说,我妈有一口好吃的,没想着苏亦朗,倒先想着你!”
何维急忙赔情:“就是,就是,咱妈最向着我了,你看我这两年,肥头大耳的,都归功于咱妈!”
这几年苏亦晴和何维的条件好了,便想着换一套房,况且房价一直在涨,买套房可以把旧的这套租出去,比一个人的工资还多呢!
两个人周末跑来跑去,看中了江边的江上逸品,房子漂亮,周遭环境又好,苏亦晴几乎是一眼就相中了。只是贵,六、七千一平,苏亦晴看着何维,不敢说回家跟父母借一点的话。事实上,这两年房子贵,父母要给苏亦朗买房、结婚,手里的积蓄大概也没多少剩头了。
何维咬了咬牙,说:“没事儿,咱们贷款!”
去办理贷款,却被人告之:新出台了“国十条”,即二套住房贷款首付款不低于50%,利率不低于基准利率的1.1倍。
何维看到这个规定时,有些傻眼。他拿着计算器算了一下:以一套价格50万元的房屋计算,如果是首套房,首付3成15万元,贷款35万元。按期限20年8折利率计算,每月还贷2200余元,总利息为19.2万余元;如果是二套房,同样是贷款35万元,总利息将增加为27.7万余元。就算是首付5成,贷款25万元,20年下来也要还利息19.8万元。
这意味着同样基数首付首套房将比二套房便宜8万多块。二套房的一种选择就是首付25万,利息也比首套房多六千多。
这还是按照50的房款算的,江上逸品的一套拿下来,怎么也得七、八十万,这就更不合算了。
那怎么办?苏亦晴被鼓涨起来的热情因为突然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沮丧极了。她甚至都在网上看装修了,她喜欢田园风格的,那种细碎小花布的椅子,壁纸,满足了她小女人的全部愿望,可是现在……她噘着嘴抱怨:“当初真该听我妈的话,找个有钱的,唉,我还想着买辆车,跑跑美容院,也过中产生活……”再看何维的脸色不对,急忙住了嘴。这日子过得憋屈的,连个抱怨的话都不能说。
苏亦晴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了。
何维也受了很大地打击。这几年自己发展得还不错,以为可以翻身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结果……
周末带着苏亦晴又去看了一次房,售楼小姐一句话提醒了他们:“这有什么难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啊!办理假离婚,原来的房子归你爱人,你再买一套,是首套房吧?”
苏亦晴一拍何维的肩膀:“对啊,对啊,这样能省不少钱呢!”转念一想:“假离婚?这样,好吗?”
何维也说:“不好,不好,为买套房省几个钱,把婚都离了,让人知道……”
漂亮的售楼小姐嫣然一笑:“大哥大姐可真够纯洁的,现在离婚比什么不容易啊?协议一下到民政局不到半小时就办妥了,再说了,这事儿,你不说,她不说,你们俩还住一块儿,啥也没改变,等房贷一下来,再去趟民政,把婚给复了,多容易点事啊?”
售楼小姐的一通说辞,让何维和苏亦晴觉得自己如果不照着办,简直就是老古董,顽固不化。两个人的脸面上有些拉不下来,说:“这样,我们再回去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从售楼中心出来,大概是为了忘掉售楼小姐的提议,找个话题,何维讲了一个在微博里看来的笑话:“A:沪市,沪市,我是深市,我方损失惨重,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B:深市,深市,我是沪市,我方已全部阵亡,这是自动留言,无需回答;C:沪市,沪市,我是菜市,我们这里涨个不停;D:菜市,菜市,我是楼市,你那点鸡毛蒜皮的也算涨啊!”
苏亦晴笑了,她说:“还真是,股市离大家的生活还远着,菜市再涨,也总归能吃得起,倒是楼市像坐了神七的飞船,一路上涨,人又不能住到天上去。那个地产商任志强每次都出来放炮,说房市坚挺。大家骂虽骂,却不得不承认任志强说的一点都没错,房价一路都在往高里走。咱这里,原来房子不过是二三千,这才一年多,你看看,就到六、七千了,咱不买,没准还得高!要不……反正也是假离婚,不就是走个过场嘛,啥也不影响……”
两天后,苏亦晴跟何维谈笑风生去办了协议离婚手续。红本换了暗红色的本本,苏亦晴还在跟何维开玩笑:“等再复婚时,咱俩都华丽丽地成了二婚族了!”何维还假装叹气:“我这命苦的,二婚一把吧,新娘还没换人!”
苏亦晴掐何维:“你想换谁,说,你想换谁?”那时还是夫妻间耍花腔。
苏亦晴和何维没想到办理贷款手续繁杂,一时半会儿都没批下来,一直在等。
结果,翔翔出事了。房子的事也便压了下去。如果不是何维把自己给告了,苏亦晴都几乎忘了自己跟何维办过假离婚这事儿。
谁想到这节骨眼儿上,何维提起这茬儿。
除了他们两个人,已经具备了法律效力的离婚,谁能知道是假的呢?
陆希格陪着苏亦晴在何维公司下面的一家咖啡厅里见到了何维。
何维本不见苏亦晴的,他在电话里冷冰冰地说:“我们没什么话好说了,有话,法庭上说去!”
苏亦晴浑身发抖,只是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陆希格接了电话,她说:“何维,你还是个男人不是?翔翔的葬礼上你是怎么说的?那些话都就饭吃了?告帮你带孩子的岳父岳母,告跟你一样伤心欲绝的老婆,你的心被狗吃了?”
“这是我跟苏亦晴之间的事,没你事儿!”何维不紧不慢地扔了一句过来。
陆希格的火气上来了,这世界怎么了,男人一个比一个没德性。
“好,何维,我跟苏亦晴在你公司下面等你,十分钟你不下来,我们就上去,反正都到这种地步了,要什么脸呢?”
苏亦晴只知道哭,她说:“希格,何维不会这样的,一定是搞错了,他不会这样对我的,是吧,是吧?”
陆希格让苏亦晴靠着自己的肩膀,她说:“小晴,咱不哭,翔翔都在天上看着呢!”这样一说,陆希格自己也辛酸了起来。
何维灰头灰脸地从楼上下来,弓着腰,两只手斜插在裤子口袋里,头发软塌塌的。也并不瞅希格和苏亦晴一眼,走在前面。
三个人找了角落的卡座坐下。
苏亦晴眼睛直直地望着何维,喃喃自语式地说:“何维,一切都是误会是吧,是误会是吧?你说话啊,是不是搞错了,是不是法院送错传票了?咱们俩明明办的是假离婚,为买房办的假离婚,你当真了?还有,你怎么能怪翔翔姥爷呢?翔翔没了,他比谁不难过啊?何维,这不是你,这不是你!”说到激奋处,苏亦晴站起来,揪住何维的衣领,“啪啪”煽何维的脸。
陆希格拉住苏亦晴,苏亦晴一屁股落座,呜呜痛哭。陆希格和何维两个人看站苏亦晴。陆希格说:“何维,到底怎么回事?”
何维的脸半阴不阳的,“我说了,这是我们家的事,你别掺合。”
陆希格也恼了,手边的半杯水兜头扬到何维的脸上:“你他妈的还是男人吗?拉出来的屎能坐回去,说出来的话能收回去吗?翔翔在天上看着你呢,你还要五十万,你想钱想疯了?”
陆希格抹了一下脸上的水,起身,猫着腰迅速消失在咖啡厅。咖啡厅里的人探头探脑往这边看,服务生过来问陆希格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陆希格摇了摇头。
窗外的树叶铜钱大了,夏天来了。
陆希格握着苏亦晴的手,她说:“小晴,没关系,他要打官司,咱就跟他打,让苏亦朗帮你找个好律师,我就不信法律会站在没良心的人的一边!”这样说着,希格的眼睛也是潮湿的。
苏亦晴抹着眼睛,尽量让自己平复下来,她说:“他在翔翔面前说的那些话,你都听见了,你都听见了,是吧?他说让我答应他和翔翔,我要勇敢地活下去,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陆希格握苏亦晴的手心里渗出了汗:女人到底有多天真,相信“永远”,永远到底有多远谁也不知道。一个男人的心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当初那样恩爱,一转身,竟像川剧变脸的绝活儿一样谁也不认识谁了。
自己跟万言是这样,苏亦晴跟何维也是这样。陆希格很无语,她不知道要怎么安慰苏亦晴,她甚至对未来的人生有些迷茫。
咖啡馆外有两个背着双肩背包穿着牛仔短裤吊带背心的女孩走过。她们青春得像根小葱,她们拥有着苗条的身材,稚嫩的面容,还有这世上最纯真的爱情,男孩延伸至男人们都爱她们。
她们享受着人世间的美好,不识愁滋味,然后爱上一个男人,跟他们走进那个叫“婚姻”的坟墓。都说是“坟墓”,女孩们却趋之若骛,视死如归,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当成最浪漫的事,期待着和他一起坐在摇椅上慢慢老成白发苍苍的老公公、老婆婆,却不知这期间要经过多少血肉淋漓的伤痛。
那个视你若珍宝的男人最终看不到你身上一丁点好,你这厢一张嘴,他那边的眉头就锁成了大疙瘩,他宁愿对着电脑上一个不知是方是圆、是男是女的ID打情骂俏,也不愿意多看你一眼。他的人睡在你的床上,脑子在AV女优的身体上转,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你和他之间如“左手、右手”的话,他期待着出现一个女人,期待着身上的荷尔蒙再次过盛。只几年的功夫,他便厌弃了你,有机会要离开,没机会创造机会也要离开……别傻了,天长地久的话不过是恋爱时精神不正常时说的话,梁山伯与祝英台真的在一起,没准梁山伯还娶了小呢?那个写“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岑参,老婆才死多久,就在花丛里流涟忘返了?
是谁说的:女人,赢不了!是的,女人一头栽进婚姻的命运里,就像栽进一个陷阱里。碰到好男人的有没有?当然有,只可惜那要有中五百万的运气。
陆希格抽出纸巾擦了擦眼睛,也递给苏亦晴纸巾:“晴,咱不哭,咱们好好的,咱不偷不抢不犯法,命运无情,它总会在另一方面补偿你……”
“我怎么都可以,我要怎么回家面对我爸妈呢?他们对他跟对苏亦朗没两样,吃一口东西都落不下他?希格,我真的想不明白,何维那么善良一个人,逛街遇到气丐都会扔钱的,每次捐款捐物,他都可积极了,当初如果不是看中他这点……”
陆希格叹了口气,女人还在执迷不悟。何维现在也还是善良的,只是对她不再善良而已。
不再爱的男人心里都收着一把锋利的刀,它一旦出手,就会把曾经爱过的女人千刀万剐。如果你不醒悟,别想着可以逃生。就像万言,离婚这么久,他连打通电话问问米米都没有。一次都没有。
“老人会理解的,他们是你的父母,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是最后站在你背后的人!苏亦晴,你坚强点!没有什么了不起,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苏亦晴擦干眼泪,人还在不停地磨叨:“真亏他能张开口,要50万,如果这50万真能让他忘掉失去翔翔的痛苦,我给。如果他想用50换翔翔,那他还真要少了!出卖良心,违背诺言,才要50万,他何维要少了!翔翔是无价的,我跟他这么多年的感情也是无价的……”
“晴——”叫了一声苏亦晴的名字,陆希格倒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了。
倒是苏亦晴扯出一抹笑来:“我没事儿!”
陆希格点了点头,也只能没事儿。
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降临的一切,毫无防备,即使再手忙脚乱,跌倒,痛哭,悲痛欲绝,然后也只能站起来,擦干眼泪,拍拍身上的灰尘,告诉自己没事儿,真的没事儿。不然能怎么样呢?能去跳楼喝药的人毕竟还是少数。
陆希格拍苏亦晴的肩膀,两个人很无力地穿过步行街,天瓦蓝瓦蓝的,可那好像都不是她们的。
有女孩趾高气扬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去,陆希格想: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年轻不是吗?很快就会老的。老得像缩了水的黄瓜。
陆希格意识到自己的恶毒,这恶毒来源于羡慕嫉妒恨。她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谁值得你这样呢!
幸福的灯火就像萤火虫的尾巴,你以为可以取暖,其实那只是一点没有温度的光亮。
陆希格和苏亦晴的幸福都在这个夏天灰飞烟灭。某一瞬间,她们甚至如果行走在梦境里一般怀疑:幸福真的来过吗?
苏亦晴进家门时,家里正一片愁云惨雾。老爸躺在床上打吊针,老妈脸色苍白倚在沙发上,苏亦朗正在厨房里烧水。
苏亦晴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她坐到老爸身边,摸着老爸瘦骨嶙峋露着青筋的一只手,喊了一声“爸”,就说不下去了。老爸睁开眼,冲苏亦晴虚弱地笑了一下,说:“傻丫头,咱不哭!不哭哦!”
就像小时候,她摔倒了,哭,老爸拉着她的手,说:“小晴,不哭,咱不哭!”老爸都退休了,原本可以过过轻松的日子,打打太极拳,跟老友下下棋,再或者跟老妈出去旅旅游,可是,他没有,他要教育外孙子,他把翔翔视为心尖子,到头来却不想落得这样的下场,想想能不心寒吗?
老妈也起身坐过来,拉住苏亦晴的手:“晴,妈这些日子心脏不好,也没去看你,你不回来,妈和爸还以为……”
苏亦晴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妈,我是不敢回来,我害怕我伤心惹得你们心里不好过……”
三只手搭在一起,苏亦朗站在门口,眼睛也是湿湿的,水壶吹起了哨子,他急忙去灌开水。
“何维……”何维像个炸弹,小心翼翼地避着,终于还是没避开,老妈牵了线头。
苏亦晴的嗓子像是洒了面粉,干得说不出话来。苏亦朗递给她一杯绿茶,杯子的热度在手掌间漫开,也给了身体一些热度。她艰难开口:“爸,妈,我也收到了何维的诉状……一个月前……我们办了离婚手续……”
“姐?”苏亦朗手里往另一只玻璃杯里倒水的水壶歪了一下,差点烫到自己。
“你们离婚了?为啥?”吴建芳显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她捂着胸口高声问。
买房的事,苏亦晴没有跟父母说。
虽然在生活上依靠父母很多,但是苏亦晴并不是事事都听父母意见的女孩,相反,她更依靠何维些。她一直以为,自己要站在何维这一边,不能让自己的老公在他们苏家有外人的感觉。父母还有彼此,有苏亦朗,而她和何维是夫妻,是世界上最亲的人。
母亲吴建芳看不上农村长大的何维,暗地里不止一次说过何维办事小气,陪她去超市,到收银台,头不抬眼不睁的,连提提付款的事都不提。虽然后来,何维不断努力,老妈倒也没挑出别的来。但是,对他的那个家还是有微词的。吴建芳总是跟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女儿苏亦晴说:“你别傻大姐似的,吃喝不管穿,钱上的事上心着点,何维那个家是个血盆大口,无底洞,多少填不进去?”
老妈说得没错,婆家的确把何维当成了提款机。公婆翻盖房子,这打电话向何维要钱没关系,做儿子的,理所应当。可是何安要买四轮车要买地,也打电话向何维要钱。苏亦晴不是心里没怨言过,但这些话她都咽到肚子里,充其量对陆希格唠叨一下,断不会说给老妈听的。说给她听有什么用呢?她上纲上线一通给自己添堵,再或者见了何维刀枪剑戟给何维一通说,回到家,何维就给自己摆好些天臭脸,倒像是自己欠了他的。自己夹在中间,怎么着也是不舒服。索性就两边瞒,谁说了什么,都咽进肚子里算了。
苏亦晴还真是后悔过跟何维时一点事都不懂。当初光想着结婚是嫁这个人,却没想他后面的那个成长背景和那个家。
每年过年都是一关。
何维的规矩是必回老家。因为他是儿子。一年四季什么时候在苏亦晴家都行,年三十和初一这天必须在玉山村过。
苏之简通情达理:“是这样的,养儿养儿,平常都在咱们这边,过年再不回去,太说不过去了!”那就回吧。苏之简再三再四叮嘱苏亦晴:“到了婆家,一定要勤快,你大嫂平常再怎么样,也比你干得多!”
临回家那些天,一向节俭的何维人不在正常状态。去商场里,什么东西都买,甚至连老抽王和味极鲜都要买,最离谱的一次是何维居然买了一整箱的桃罐头。他说他妈爱吃,又舍不得买,他从小的梦想就是长大后挣了钱,让妈能够随便吃桃罐头。何维都用了“梦想”两个字,苏亦晴自然什么都不能说了。
车的后备箱装得满满当当的,苏亦晴甚至不能说一句:“能不能给我留个空,我要带些日用品和换洗衣服的!”说了这话,何维立刻会把脸拉得堪比央视某位主持人,他说:“苏亦晴,你什么意思啊?你要是嫌我买东西买得多,你就明说,整这臭氧层子的事,有意思吗?”
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后来的几个年,苏亦晴让自己就得麻木,不用自己操心买什么就好,随便何维折腾去。不管,何维也不高兴。他说:“苏亦晴,你是儿媳妇,过年回婆家,你能不能花点心思给我家里人买点东西?我看你给翔翔的姥姥、姥爷和苏亦朗买得高兴着呢!”
这话,苏亦晴也是不能接茬儿的,接茬儿就得吵架,有什么意思呢!苏亦晴觉得自己的脾气真的是越来越好了。就连吴建芳都说:“这人真是能变的,从前我还一直担心咱家小晴结了婚,那么任性,肯定三天打二天闹的,却没想这一物降一物,跟何维,小晴一点脾气都没有!”
也还好,在婆家,何维很给自己挣面子,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都说:“这是苏亦晴买的。妈,苏亦晴知道你爱吃黄桃罐头……”苏亦晴脸上涂着蜡一样陪着笑。
马云凤倒不领情,极力挑剔着那些东西的毛病:“这罐头看着不是色,该不是过期的吧?这啥酱油,还味极鲜,吃着咋一股子怪味?还有,苏亦晴,一看你就不常买菜,这些菜都没东头小卖铺的新鲜……”
苏亦晴的心里一阵阵堵得慌,好几次几乎脱口而出:“这是你儿子买的,好了,赖了,你说他去。”
马云凤倒也不是真的觉得儿子媳妇带来的东西不好,苏亦晴亲耳听到她跟邻居显摆:“我家老二从省城里带来的酱油不叫酱油,叫味极鲜,说是海鲜做的,做上菜,味就是好,上色,鲜亮儿!”
苏亦晴哭笑不得的。
苏亦晴跟妯娌小敏也处不到一块去。小敏总是冤叽叽人家欠她二斗米那一出,说话阴阳怪气的。不在马云凤面前就讲究婆婆,一肚子怨气似的。在马云凤面前又抢着买好,处处刁难着苏亦晴。
她在,一年只过一个除夕一个初一。好了歹了,咬着牙忍上个三五天,也就脱离苦海了。回到娘家,就是全家都在厨房里忙乎,苏亦晴也照样委在沙发上该吃吃,该喝喝。
娘家,婆家,虽然都沾着一个“家”字,但还真是不一样。
苏亦晴自有苏亦晴的想法,为耳根清净,不惹家庭纠纷,婆家的事不在娘家说,老妈在她面前说何维也绝对是好的传达坏的吞下。
这次买房,何维事先叮嘱了苏亦晴:“别先跟爸妈说,不然他们肯定不同意咱们贷款,我可不想再花他们的钱,他们俩老攒下点钱也不容易,苏亦朗还没结婚……”
苏亦晴觉得何维想事就是周到。至于假离婚,更是不能说了,凭老妈那怀疑一切的处事哲学,这事儿不分析出八十条不利因素才怪。
也就是这样,苏亦晴把这件当初风轻云淡当成桥过现在却变成“雷”炸在生活里的事对自己的父母和弟弟都隐瞒了。
却没想,他们先办理了“离婚”,翔翔随后会这样出人意料地离开人世。
生活在一瞬间变得面目皆非。
听了女儿的解释,吴建芳并没有指责她,而是泪汪汪地看着面容削瘦的女儿,她多心疼啊。自己这孩子就是心太善,太单纯,她哪知道这世界的险恶呢!她和苏之简手心里捧大的女儿,哪想就遇到这事烂事呢?她心里想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何维,幸好,她手里还的何维的把柄。
吴建芳跟苏之简都是重女轻男的,从小就把苏亦晴当成掌上明珠,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可着苏亦晴来,女孩要富养。苏亦朗总是噘着嘴说自己是拣来的。苏之简跟吴建芳都不以为意,女孩子娇些才金贵,将来到了婆家才会让人高看。谁成想这孩子是这命啊!
这段日子,一闭眼就是翔翔,他伸着小手抱着她的脖子喊:“姥姥,姥姥,我想吃你煮的面条,姥爷煮的不好吃!”“姥姥,姥姥,那红太狼可厉害了,一平底锅就把灰太狼给干倒了!”翔翔的小脸肉乎乎地贴到自己的脸上,他趴在她耳边说:“姥姥,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最喜欢的人是你!”
真是个小花屎蛋啊。他明明是跟姥爷最好,怕姥姥吃醋,才这样来安慰她的。
苏亦晴一直握着老爸那双温热的手,老爸眯着眼,很慢很慢地说:“小晴,咱不能怪何维,将心比心,这种打击谁也受不了,如果能用这种方式让他好过些,那他就告吧!”
吴建芳的眼泪又不请自来,老头子做了一辈子大夫,宅心仁厚,什么时候都替别人着想。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怎么到头来……
“咱们苏家人没做过缺德的事儿,再苦再难,也没坑过谁害过谁,这老天爷怎么就瞎了眼呢?”吴建芳不明白。
苏亦晴的眼睛干干的,好像都没眼泪掉了。“爸,他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就是不念在夫妻情份上,就是看在你和我妈对翔翔的好的份上,他也不能做出这么没人味儿的事来!”
苏亦朗在门边换鞋,吴建芳问他去哪,他低着头说:“去趟超市,一会儿就回来!”
苏亦朗没有去超市,他堵在了何维公司的大厦门口。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地面,苏亦朗的心里也是焦灼的。他只有这唯一的一个姐姐,他不能看着她不幸福。家了出了这种事,是谁都不愿意的。别说爸妈,就连他都那么爱翔翔。只要有时间,就带着翔翔去玩。他偷着骑摩托车风一样带着翔翔兜风,被吴建芳不知骂过多少次,吴建芳说:“要是把翔翔摔了,你几个脑袋够赔的?”可是翔翔高兴,他一见着苏亦朗便跟屁虫一样跟在他后面:“小舅舅,小舅舅,我想坐你的车,呜一下子,比神舟七号还快!”翔翔真是聪明啊,连神舟七号都懂。
愤怒把一个男人撕成很多个男孩儿。男孩儿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就是拳头。之前,苏亦朗一直是喜欢姐夫的。能把那么聪明漂亮的姐姐追到手的男人,应该是很了不起的吧?还有,从小苏亦朗就很想要个哥哥,有个哥哥,打架就有了靠山。现在,姐姐终于给他带来个哥哥。大多数场合,苏亦朗都不叫何维姐夫的,而是习惯叫他哥。姐夫只是因为姐姐而产生的关系,哥却是亲昵的,直接的,血肉相联的。
尽管后来苏亦朗跟何维的交流也并不多,但是,只要何维来家里,苏亦朗还是兴奋的,也只有何维能跟他一起侃NBA是湖人还是凯尔特人队能夺冠,还有巴萨的梅西能否接上球王马拉多纳的班在南非世界杯上捧起大力神杯,老爸太古板,老妈太啰嗦,只有跟何维,才是像兄弟一样的……
苏亦朗一直相信一句话:深迷体育的人坏不到哪去!所以,他一直把何维当成哥们的,甚至他说过:“有一天,你跟我姐闹矛盾了,哥,我肯定站你这边!”何维笑,苏亦晴不干了,大声嚷嚷:“苏亦朗,你咋胳膊肘往外拐?”
“因为我知道你刁蛮任性小姐脾气嘛!你说说,你会做几道菜,我去你家几次,都看到我姐夫,哦,不,我哥在厨房!将来我找老婆,一定不找你这样的。”
“哼,说嘴打嘴,我看你找个什么样的!”
苏亦晴去爸妈那告状,心里却是比吃了蜜还甜,她知道弟弟这是在夸她找来的老公。
在翔翔的葬礼上,何维的话感动得苏亦朗掉了一盆子眼泪。多好啊,一辈子只爱一个人,守着一个人共度一生,他开始向往那样美好的爱情了,他甚至开始检讨自己,曾经伤了多少女孩的心啊,以后再不能了。找一个真爱的,就结婚,然后要一个宝贝。傍晚,一家三口牵着手在夕阳下散步,他会是个好爸爸的。
可是,人怎么能说变就变呢,在感动了所有人之后,何维怎么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来了个变脸呢?连个过渡都没有,这太过了吧?
到了下班时间,大厦的门像一张张开的大嘴,把吞进胃里的人都吐了出来。
苏亦朗一眼看到猫着腰穿着灰白条翻领金利来T恤,头发乱篷篷的,人像一株失水的植物。
苏亦朗迎了上去,挡住何维,没有叫什么,只说:“我想跟你谈谈!”
何维扭脸瞅苏亦朗的一瞬间,苏亦朗看到何维的脸上胡子都争抢着冒着头,眼袋很大,甚至头发上清晰地可以看到白头发,人像至少老了五、六岁。
何维一米七八的个子,长圆脸,眉眼秀气,整个人一派书生气。此时,书生气变成了落拓气质,他冷冷地说:“不好意思,我跟你们苏家人没话可说!”说完,绕着苏亦朗走。
如果说来之前苏亦朗是准备打一架的,那么站在公司大厦门口,这种想法已经弱了很多。可是,何维这一句话像把钩子把苏亦朗心里灭下去的那堆火一下子全挑了起来,火星四溅。
苏亦朗一米八,总做健身、极限运动,几乎是肌肉男。他一转身一把揪住何维的衣领:“我们苏家怎么你了?啊?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何维,你到底有没有人味儿?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姐,对我爸妈呢?还没什么可说的?我今天就跟你说叨说叨!”
很多人停下脚步,看着两个人拧麻花。
何维并不示弱,他的左手紧紧搬住苏亦朗的手:“松开,不然我不客气了!”
苏亦朗几乎是笑了,“你还真别客气,你都把我爸我妈我姐告上法庭了,你客气什么呀?何维,我告诉你,你今天所做的一切,翔翔都在天上看着你呢!人在做,天在看,你以为你电影学院毕业的啊?在翔翔的葬礼上苦情戏演得真叫好,都能拿奥斯卡影帝了,真他妈不是东西,欺负我们苏家没人啊,玩这套!”
何维的右手抡成拳头,一下子打在苏亦朗的胸口,苏亦朗本就是带着怒火来的,哪肯吃这亏,手一使劲,另一只手掐着何维的脖子把他摁倒在地上。
有何维的同事围过来,大概是在翔翔葬礼上见过苏亦朗,使劲往开拉两个人,“这是怎么了,有事好好说!”
两个人滚在一起,都红了眼的公鸡一般。
傍晚七点,苏亦晴接到派出所的电话,没敢跟父母说什么情况,只说希格找自己出去坐坐。吴建芳唠叨着苏亦朗不知事,家里这样,还出去玩不回来。苏亦晴不敢接话,急急地穿衣出门。
在派出所见到鼻青脸肿的苏亦朗和何维时,苏亦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何维的嘴角破了,一直在流血。眼也是青的。相比之下,苏亦朗好得多,只是脸大概擦了地面,有块擦破皮的地方。
苏亦晴没有跟两个人打招呼,直接找了办案民警,问了问情况,怎么样可以放人。民警瞟了一眼两个人,问:“跟你什么关系?”
“一个是我弟弟,另一个是……我前夫!”“前夫”这两个字从苏亦晴自己嘴里说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回头看何维,何维坐在椅子上,手拄着头,距离不过二三米,他应该听得到她的话。
“如果没有医疗费纠纷,你在这里签个字,他们俩就可以走了!”苏亦晴俯下身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转身叫苏亦朗,“走吧!”苏亦朗站起来,说:“何维,官司我们苏家会奉陪到底,如果法院判我们苏家给你50万,我们会一分不少给你,不过你记住,善恶终有报,拿着你儿子换来的50万,不买药吃也得买纸烧!”
话说得狠,小民警愣眉愣眼地盯着苏亦朗,苏亦晴拉了一下弟弟,说:“走吧!”
苏亦朗先出了派出所办公室的门,苏亦晴倒停了下来,对也站起身的何维说:“我跟你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无论如何,我想同你谈一谈!你不能就这样一生不响地一闷棍把我们苏家都打倒,我要知道我爸我妈还有我,怎么对不起你了?就是翔翔坠楼,那也纯粹是个意外,意外你懂不懂,如果让我爸选,他宁愿自己从楼上掉下去,也不愿意那人是翔翔,何维,你太伤人了!”
何维始终低着头。苏亦晴跟出去,让苏亦朗先回家,苏亦朗不肯,说:“你们谈,我找个地方等你!”
苏亦晴拍了下弟弟的肩膀,苏亦朗一向过得无拘无束,不懂事的阳光大男孩一样,最近这段日子,所有的事都压在他身上,难为他了。这样想,苏亦晴的眼窝一热,急忙转过头。
跟何维坐在了街边的一家冷清的小饭馆里。老板娘一副谁欠她八百吊的姿态,走过来把油腻腻的菜单扔到桌上,问:“吃点什么呀?”
苏亦晴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却知道如果不点些菜,寡着脸的老板娘是不会让他们坐踏实的。
拣着贵的点了四道菜,踏实坐下去。何维一脸无风无雨的表情。苏亦晴突然觉得很无力。
她问:“你是早就想好把假戏唱真还是因为出了翔翔的事,临时起意,决定把假离婚变成真离婚的?”
“这个你应该知道,我们离婚是为了买房!”何维的声音很平静,嘴角却因为破了,说话有些呲牙咧嘴。苏亦晴叫了老板娘,掏出五十块钱,说:“能帮我去最近的药店买点消炎药和创可帖吗?剩下的钱做小费!”
因有了后面这句话,精瘦的老板娘脸上挤出一点笑说:“跑趟腿,不用这么客气!”
何维伸手阻拦:“不用,没事的!”
苏亦晴示意老板娘快去,然后把目光重新落到何维的脸上:“翔翔出事,是个意外!你不应该怪我爸的。你应该知道他比谁都难过,都自责,你想没想过,他过六十了,出了这种事,他怎么承受过去,你还……”
苏亦晴的眼睛红了。何维低了头:“对不起!”
苏亦晴一把抓住他的手:“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要你说那天在翔翔面前说的话,你说我们会好好地在一起,无论多么难过,多么悲伤,都要一起面对,何维,我不相信你是那么冷血那么无情的人!”
苏亦晴终于哭了出来,双手紧紧地握着何维的手,把头附上去。
何维停顿了好一会儿,把手抽回去,把桌上的纸巾盒递给苏亦晴,他说:“别哭了,天热,哭坏了身体!”
苏亦晴像抓到一颗稻草一样,“何维,你不是真心要告我和我爸妈的,是吧,你只是一时糊涂,是吧?哦,对了,一定是翔翔的奶奶,一定是她不能原谅我们苏家,让你这么做的,对不对?”
何维坐直了身子,掏出一颗烟抽,烟弥漫在他脸的周围,烟头明明暗暗。
“你别乱想,我这么大个人了,这事跟我妈一点关系都没有。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咱们俩这是……缘份尽了!”
竹杆一样的老板娘买回了药,放在桌上,很自觉地没有找零。苏亦晴拆药盒,何维的一只手按住了:“亦晴,你要明白,很多事情,发生了,就算我们视而不见,也终将会走到尽头……”
苏亦晴很迷惑,她听不懂何维想表达什么,她说:“何维,是不是你家里给你施加了压力,是不是你爸妈那边不能原谅我们苏家?”
何维的目光仍是落到桌上的某一处,他说:“我33了,已经过了听父母话的年龄了,苏亦晴,我走出了这一步,就是错,也要走下去!”
苏亦晴手脚冰冷,她不明白何维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叫即使错也一定要走下去?她说:“我会去跟爸妈解释,没关系的,爸说你一定是太难过了,太想翔翔了……”
“我不想说太伤你的话,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好好的,江上逸品的房子我们都买了,何维,你没在家,房贷批下来了……明年春天,咱们就装修,咱们再要一个孩子,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两个人的话不在一个频道上,突然在某一刻,苏亦晴醒悟过来,面前的何维本就是铁了心的,他无意听她的任何哀求,苏亦晴的四肢七窍像被人点了穴一般,一点力量使不出。
何维大概是为了让苏亦晴死心,目光里带了寒意冷冰冰地盯着苏亦晴,嘴角甚至绽放了一丝丝冷笑出来:“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不想再见到你们家任何一个人,包括你。我恨你们,也许很早就恨了,你们施舍般的优越感,你们高高在上的视角,你们所谓的品位,你们貌似善良的鄙视……你妈从来都把不穿的烂衣服打包给我,让我带回家,你从来都对我给家里买东西不屑一顾。有一次,我听到你跟陆希格打电话说,爱买什么买什么吧,全当那些钱丢了!我何维给你们苏家当牛做马,你们对翔翔好,每一点好都要让我知道,我去你家,你妈会说,瞧瞧,我们又给翔翔买了叮当猫的衣服,一件上百,何维,你就有福去吧!你们何家的孩子,我们苏家给你们养。你听听,你听听这话……我受够了你们家人的嘴脸!”
何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个响亮的耳光打在苏亦晴的脸上,苏亦晴的滚烫滚烫的,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极力维护的婚姻,极力在两边抹平关系,到最终,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在自己认为的花好月圆下,何维积怨重重。或者,翔翔的死,只是个导火锁,而自己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她声音颤抖着问:“何维,这些话,为什么你从来都没对我说过?我们苏家对你的好,你真的就一点都不记得吗?你胃切除,一天吃七八顿饭,都是我妈做的,大冬天,她每天跑医院,我爸从来不求人,那次却求了医院最好的专家给你手术,何维,这些你怎么都没想过,却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何维抬眼看苏亦晴时,眼睛同样是红红的,他说:“那是因为我是他们女儿的爱人,那是因为他们怕他们的女儿不幸福!”
苏亦晴浑身上下打哆嗦,冷,真冷!她咬着牙说了最后一句话,那是她所能想到挽回的最后一招:“何维,我们过去的好,你都忘了吗?”
是的,过去那些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好,你都忘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