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降临的一切,毫无防备,就像一个人被突然推到命运这个舞台的中心……
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春末夏初的星期五。
天是一瞬间塌下来的。
终于熬到五点半,到了下晚班时间,办公楼里一片兵荒马乱。每个人都放大音量说话,人人都是可以尽享两天假日的轻松和愉悦。苏亦晴跟同事有说有笑走出办公室,夕阳给人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跳上电车时,苏亦晴甚至哼起了翔翔常看的《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主题曲,全然不知命运正站在不远处张着血盆大口冲她狰狞地笑。
苏亦晴先奔超市,称上一斤翔翔喜欢吃的大樱桃,再买上一大块冬瓜和一小扇排骨。心里合计着:何维出差去了武汉,晚上就住在父母那,不回家了。明天叫上苏亦朗拉上翔翔和父母去游乐场。嗯,过山车不能坐,前一天在电视里看到哪的过山车突然停在了空中,这可太吓人了。
一路走一路暗自合计着,苏亦晴拎着樱桃、排骨、冬瓜和其它杂七杂八的大包小包走到超市门口,包里的手机响了。《吉祥三宝》的音乐俏皮轻巧地跳出来。苏亦晴在按响接听键时,甚至还伸手拦了一下出租车,甚至还想了一下做冬瓜排骨汤时一定要少放油,上一回做得一点不清淡……
电话是弟弟苏亦朗打来的,声音像浸了水一样嘶哑:“姐,你在哪?赶紧回来,有急事!”
“哎,怎么……”苏亦晴没来得及问一句什么事,电话就挂断了。再往家里打电话,没人接听,打亦朗的手机,也没人接听。
站在街边拦出租车时,苏亦晴心慌腿软:难不成是父亲的高血压病犯了?要不就是母亲的心脏病犯了?
苏亦晴的父母住在新华苑小区A座15楼,房子父亲从医院退休前买的。小区有自办的幼儿园,东南边不到五百米处有一所市重点小学。苏亦晴的父亲也就是翔翔的姥爷苏之简特意选了这,说以后翔翔上学不用太辛苦。
出租车在新华苑小区停下时,苏亦晴一眼看到停在小区门口的救护车。很多人围在边上。苏亦晴全身的血仿佛都涌到头上,她急忙掏出五十块钱扔给出租车司机,没等司机找钱,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来到救护车边上,挤过人群,就听有人说:“不行了,早没气了!”
苏亦晴一眼看到躺在救护车上的翔翔,翔翔的嘴角、鼻口处有血,那血刺痛了苏亦晴的眼睛。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转眼看见了面如死灰的父亲苏之简和泣不成声的母亲吴建芳。人软软地瘫坐在地上,几乎是嘶喊着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苏亦晴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声音,那是撕碎了她最后一点希望的声音。声音是个陌生女人发出的,她回头瞟了一眼苏亦晴,全然没意识到她就是孩子的母亲:“作孽啊,孩子从15楼上掉下来了!”
那句话在苏亦晴耳边炸成一个响雷,一瞬间把一个母亲炸得灰飞烟灭。
苏亦晴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世界瞬间变成了黑白色。
如果能总不醒来该有多好,就那样沉沉睡去,一觉不醒。那样就不需要面对噩梦一样的生活,那样就永远可以生活在翔翔的笑脸里、何维的宠溺里。那样,春风杨柳,生活笑靥如花,一切都静水无波,是苏亦晴想要的生活。
那样该有多好。
可是,没有人能永远甜美地睡着,残酷的世界会叫她醒过来。
苏亦晴睁开眼已是在医院里。天黑了,病房里的灯光昏暗。每张脸都是模糊的。
医院里特有的来苏水味儿是苏亦晴熟悉的。她无数次来这里找父亲。苏亦晴看父亲在一间又一间病房里查房,看那些病人虚弱地躺在狭窄的床上,闻着来苏水和药水混合的气味。那时她是轻松的小女孩,她从没有躺在病房里的经历。
而此刻,她全身木然地躺在一床狭小的病床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甜美的小护士冲她嫣然一笑,“你醒了?”
苏亦晴努力挤出一点笑意,脑子里浮现的还是超市里又大又红的樱桃,翠绿的大冬瓜。好半天,人钝钝地回过神来,她张开嘴使劲全身力气却发出了很小的声音问:“我……我……怎么在这里?”
自己是又血糖低了吗?头怎么这么疼,人像羽毛一样没有一点重量。她努力想撑着手臂坐起来,却一抬眼,看到的是悲伤欲绝的父母。他们的脸虚虚实实,不是很真切。苏亦晴的头还是晕,她抚了一下额头,想让自己从某种状态里清醒过来。却一点作用都没有。两边的太阳穴像是被铁丝穿透了一样,一跳一跳地疼。头疼得让她觉得一使劲,血管就会崩裂。
父亲苏之简“咚”地矮下身子跪在她面前:“小晴啊,爸对不起你啊,没给你看好翔翔!”一屋子都是哭声。
苏亦晴的脑子像被锤子重重地击了一下:“翔翔,我的翔翔呢?我要我的翔翔!”一声出来,撕云裂帛。人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光着脚站在地上,身体直直地撞到跪在医院的地上老泪横流的父亲。
“爸,你跪着干啥,翔翔呢?你们……你们怎么都来了?何维呢?是不是何维在陪翔翔?”苏亦晴抱着父亲的身子跪了下去。
大家七手八脚把苏亦晴、苏之简父女俩拉起来,个个侧身抹眼泪。
苏亦晴的眼睛是空的,嘴里却还是喃喃地念叨着:“妈,翔翔呢?翔翔一个人在家?你们怎么能让翔翔一个人在家呢,他才五岁!爸,你快打车回去,我没事儿,翔翔胆小……”
“苏亦晴啊,翔翔没了,翔翔从楼上摔下去了,你醒醒吧!”是妈妈悲痛欲绝的哭声。
“姐,姐,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弟弟苏亦朗紧紧地攥着苏亦晴的手,苏亦晴身体里的力量渐渐弱了下来,却没有眼泪。
不哭,傻傻呆呆的望着墙角,像是思考一个巨大的人生课题。突然想起什么了似的,“何维呢,我找何维!我要找何维,你们让他赶紧来,赶紧来啊——”苏亦晴已是歇斯底里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好像何维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只信他。
何维是第二天一早赶回来的。英挺帅气的大男人,才一夜功夫,凭空瘦了一圈似的,衣服皱着,头发乱着,见了苏亦晴,一句话没说,只是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好久,他才哑着嗓子说:“小晴,没事儿,你还有我!”
只这一句话,苏亦晴的泪流成了大海,怎么止也止不住。她说:“何维,何维,他们说我们的翔翔没了,那么好的孩子怎么会没呢?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都在骗我,啊?”
何维用手替苏亦晴抹眼泪,“晴,你别哭,晴,你哭,翔翔会难过的,不哭,翔翔……翔翔是变成天使回到天上去了……”劝着苏亦晴别哭,何维却哽咽得说不下去。
翔翔的爷爷、奶奶、大伯何安、大娘付小敏也都连夜从玉山村赶来了。还有闻讯赶来的何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一率都阴着一张脸。苏家人低眉顺眼地招呼着。苏亦朗更是强忍悲痛,跟苏亦晴的好友陆希格和自己的一帮兄弟张罗着何家人的吃住,小心翼翼地招待着。再怎么不是故意的,意外,没人愿意发生这种事,孩子也还是在他们苏家出的事。事实上,孩子一直跟着姥姥、姥爷。出了事,苏家人比何家人更心痛,但还是觉出了男方与女方的情势差异。翔翔姓何,是何家的孩子,苏家人心理上自觉不自觉的弱势明晃晃摆在那呢!心疼不心疼是一回事,理直气壮是另一回事。
苏亦晴要见见翔翔。家人与大夫都不同意,但是苏亦晴坚持,嘴里只说一句话:“我要看翔翔,他一个人会害怕!”无奈,何维说:“见见吧,他做了我们五年的儿子,再没这样的福气我们做亲人……”
在场的人心便都化成了柔软的奶油,没人再说得出口不允许的话了。
何维与苏亦朗陪着苏亦晴去了太平房。偌大的屋子里全是些冰冷的铁柜子,抽屉样的。三个人都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没想到送的人是那么小的翔翔。这世上的好他还没尝到,这人间的悲喜他还不明了……何维的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淌,苏亦朗也是,眼泪一滴一滴连成了线。倒是苏亦晴,有些木呆呆的。
见惯了人世间各种悲伤的老头面无表情地拉开其中一个,闪身到一边,声音四平八稳地说:“快点!”
大抽屉上升起白色的冷雾,苏亦晴站在原地不敢动,何维也一动不敢动,好像动了,会惊扰到什么。突然,苏亦晴像明白了什么一样倾着半边身子向前扑过去:“翔翔,妈妈带你回家……”
翔翔的脸像蜡一样白得透明,眼睛闭着,睫毛长长的,若不是嘴角有一点凝固的血迹,真的就像睡着了一样……
苏亦晴又叫了一声“翔翔”,声音轻柔得如飘过一片云,人却是急促地伸手去抱翔翔。或者她想用一个母亲的怀抱唤醒孩子。
何维从后面抱住苏亦晴的双臂:“晴,翔翔睡了,我们别打扰他!”苏亦晴却是不听,她奋力向前奔,苏亦朗从前面抱住她,苏亦晴也终于支撑不住,往后一仰,软软地倒在了何维的怀里。
再醒来,天又漫无边际黑了下去。昏暗的病房里只有何维和苏家父母。一缕夕阳绵软无力地照进来,在病床对面的墙上打着稀稀疏疏的格子。
这次没费多大力气就想起翔翔的事,苏亦晴头疼欲裂,心如刀割。眼睛又干又涩,一滴眼泪都没有。理智恢复了一些,可以想一些问题了。
“是怎么发生的?”嗓子沙哑得像是一块用了八百次的砂纸。
母亲吴建芳一下子老了十岁似的,看得出是慌乱中穿了一条蓝花白底的睡裤和一件西服外衣,脚上趿着一双大拖鞋。这两天大概也没回家,没有换,头发也乱篷篷的,脸灰灰的,一双眼睛浮肿着。
吴建芳一直都是最整洁、优雅的,年轻时尚的,出来进去,都打扮得妥妥贴贴。从苏亦晴懂事,就没看到母亲穿着睡衣出过门,尽管从前住的小区里常有人穿着睡衣出出进进。苏亦晴从前想自己老了也要像老妈一样,做个优雅到一丝不苟的老太太。而此时此刻,他们苏家的天都塌了下来,谁还会顾得上优雅和穿着呢!
苏亦晴的脑子里又乱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糊涂,以为是个冗长的噩梦。一切都像怪诞达利的画,那幅《睡眠》,整个人脑是变形的。
猛地一激凌醒过来,是场噩梦该多好。
何维的脸上肃穆着,好看的嘴唇紧紧地闭着,眉头拧成一个刀刻般的“川”字。那样的表情是苏亦晴陌生的。苏亦晴努力让自己从半蒙昧半清醒的状态里抽离出来,过程很累,似乎很快可以拔云见日,却一恍然,又觉得一切都不过是个梦。
父亲苏之简垂着头,苏亦晴看到的只是个黑色的剪影。他接了翔翔从幼儿园回家,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所以穿着倒还整齐,上身是白色的阿迪短袖,那是苏亦晴父亲节送他的礼物,下身是七分休闲裤,那是何维去年给他买的。
这里是父亲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他是让人尊敬的外科主任。从来都腰板拔溜直出入每个病房。每句话都一言九鼎般权威。可是此刻,他如罪人一般坐在女儿面前。
那个如一片树叶一样飘落的人是他最疼爱的小外孙。这世界上,没人比他更疼爱翔翔。翔翔是他的心尖子。
提起翔翔,苏之简的每个细胞都是渗着喜悦与幸福。那小家伙也真是会哄人,睁开眼就姥爷姥爷叫个不停。想吃什么喝什么,苏亦晴跟何维在他面前,也不找他们要,偏叫姥爷拿,姥爷就乐颠颠地小跑着去拿,还说:“我大外孙就是相信他姥爷!”
吴建芳便说风凉话:“老苏头,你还知道你姓啥不?”
“姓苏,我也姓苏,我叫苏翔翔!”翔翔拍马屁的功夫一流,全家都笑了,何维假装板着脸说:“翔翔,你不跟爸爸姓,爸爸可生气了!”
翔翔小嘴一噘,小脸一绷,“我也生气了!”
苏之简把翔翔扛在肩上:“咱不生气,姥爷带你下去买好吃的!”
翔翔摔倒了,整在地上不起来,调皮地把手伸给姥爷,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说:“来,拉兄弟一把!”这个段子苏之简不知道学给过多少人,他说:“小家伙太聪明了,看啥学啥!”弄得吴建芳一脸不高兴,“你这死老头,让人知道咱孩子都学了啥?”苏之简才不管。他觉得翔翔简直是神奇,苏亦晴说:“爸,人家孩子也都这样,翔翔没特别聪明!”这话说给苏之简,他才不承认呢。谁也不能说翔翔个“不”字。
在有翔翔之前,苏之简的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发火,有了翔翔,他就变了,在翔翔面前,从前没个“不”字,翔翔是全家最能治了他的人。谁想到……
“那窗那么高,翔翔怎么会……”何维也终于没忍住问了一句。
病房里的空气像是凝固成了一块冻,一句话落进去,撞到四壁,弹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七零八落,外面隆隆地打起雷,病房里越发闷得像个铁桶。
“都怪我,那会儿偏想着你说回来炖排骨!偏支使你爸帮我去拿柜子最里面的那瓶没打开的鸡精,两分钟都不到,真的两分钟都不到!”吴建芳率先抹起眼泪。
时间回到前一天的下午四点。
那天真是个好天气。天上的云一会儿变一样,翔翔的姥爷认为这是个锻炼孩子想象力的是好时机。
苏之简退休前是医院里的外科主任,拿了一辈子手术刀,救人无数。
退下来,很多医院争相重金聘他。他却怎么也不想再往手术台上站了。他年轻时的志向是做大学老师的,阴差阳错学了医,这一辈子跟病人打交道,见到的都是愁眉苦脸。现在好不容易自由了,他要享受一下含饴弄孙的快乐。
苏之简一儿一女。儿子苏亦朗比苏亦晴小三岁,人长得帅,从上初中起就花花柳柳地谈恋爱,身边一直没少了女孩子,那时吴建芳最害怕的就是儿子突然给自己抱个孙子回来。为此,吴建芳到处找青春期教育的书,为教育苏亦朗花了不少心思。
还好,苏亦朗总算守住了球门,没有抱个孩子回来养。
可也像姜昆的相声里说的那样,不该谈恋爱时,谈得轰轰烈烈,该谈恋爱了,又无声无息了。
大学毕业,苏亦朗放着好好的机电工程师不做,愣是跑去做摄影师,还跟几个朋友开了间名叫“木木夕木目心”的酒吧。吴建芳又是一通瞎操心,私下里跟苏之简唠叨:“现在听说同志特别多,咱儿子别再是,这两个职业据说都是同志的高危人群……”
“啥同志多?咱们不都是同志嘛!啥高危人群?我看你是闲的,咱自己的儿子啥样咱不知道?苏亦朗要是个同志,我的‘苏’字倒着写。”吴建芳白了老头子一眼,不跟他说了。苏之简除了医院手术室就是患者医书,对苏亦晴苏亦朗管得少。吴建芳在妇科接生,平时接触的都是些婆婆妈妈的女人,最是消息灵通人士。她跟老头子解释不清楚,只能去催儿子快点成家立业。苏亦朗却嘻皮笑脸地说:“有翔翔给你们玩就行呗,我也当着舅舅,何必非要自己生个孩子呢,麻烦!”
后来苏亦晴暗中跟苏亦朗嘀咕了老妈对他是“同志”的怀疑,苏亦朗又乐又气。没出一星期,领了三个女朋友回家。把吴建芳弄得一愣一愣的,这乱花渐欲迷人眼,到底要把哪个当儿媳妇对待才靠谱啊?
苏亦朗倒不在意,说:“妈,您甭操心,都不靠谱,靠谱的人还没出现呢!”
苏亦朗自己不结婚,不要小孩,倒是真疼翔翔。每年翔翔生日,他都给翔翔送上一套大相册。里面都是他抓拍的作品,特别精彩。吴建芳给小区里的邻居看,邻居都说:“要是哪个剧组挑小童星,你家翔翔肯定能选上!”吴建芳乐得合不拢嘴。
翔翔长得也确实出彩儿,见过人的都说是这孩子会长,挑着何维和苏亦晴的优点长的。一双大眼睛毛嘟嘟的,睫毛又密又长,眼睛像说书的形容的:白水银里汪着黑水银,灵动清澈。苏之简看得跟眼珠儿一样,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平时出门,谁带着他都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这要是让人贩子给拐了,咱家就都别想活了!”言犹在耳,谁成想怕什么偏来什么,出了这等事儿……
苏之简的的确确是个最合格不过的姥爷。在小区里,很多爷爷、奶奶教育孩子都向苏主任请教。苏之简常说的话是要注意日常的点滴无意识教育与培养,他时时刻刻都不忘教翔翔。见到一棵树,他会告诉翔翔这是什么树,见到一个广告牌,他也会让翔翔认认上面的字。翔翔五岁,可以有模有样地读少儿书了。翔翔会背的古诗比小学生还多。这都是姥爷苏之简的功劳。苏之简还在网上开了个博客叫“翔翔趣事”。每天翔翔去上幼儿,他就坐电脑前,把翔翔说过的话,做过的有意思的事都写上。点击率还挺高。
那天,苏之简先去幼儿园接回翔翔,想着带翔翔回家吃完饭,带他去游泳,天太热了。一路上,翔翔给姥爷背新学的儿歌:小肥猪,胖嘟嘟,吃饱饭,睡呼呼……苏之简笑,说:“翔翔,你就像小肥猪,吃那么胖!”
“姥爷更胖,姥爷是大肥猪!”翔翔回得很快。
苏之简板着脸假装生气。翔翔急忙哄:“咱俩都是猪啊,我是你外孙,你是我姥爷嘛!”
苏之简笑了,给翔翔买了只冰淇淋,两个人进了家门。
在卧室换衣服时,突然发现窗外的天空上有一朵云特别像孙悟空,还用手搭着凉棚呢!苏之简立刻出来抱着翔翔说:“姥爷看到一朵叫孙悟空的云,它是不是来接我家翔翔来了!”
一语成谶。
翔翔个子矮,苏之简就拿了只板凳让他踩着,窗台很宽大,窗子上是一层纱窗,吴建芳喊苏之简来帮忙把上面橱柜上的鸡精找出来,苏亦晴说回来炖排骨,先备好……
苏之简叮嘱翔翔别动,姥爷去去就来。只是一转身的功夫,厨房里的两老听到“通”地一声,心里咯噔一下,跑进客厅,人忽悠一下。小板凳上没有人,窗前空空如也,纱窗整片地悠荡在原处……
“孩子呢?”吴建芳喊着扑向窗。只那一转身的功夫,淘气的翔翔踩着凳子爬上窗台,大概向纱窗那扑了一下,纱窗没禁住孩子的重量……
天旋地转,天空中那朵像孙悟空的云早就不知所踪了。苏家人的天都塌了下来。
苏亦晴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人木木呆呆的。
何维走出病房,一脚踢到走廊的墙上,然后头抵在墙上嚎啕大哭。
他去武汉临出门前,翔翔还千叮咛万嘱咐说要他回来千万别忘了买变形金钢。何维指了指脸,说:“亲一个!”
翔翔噘着小嘴搂着何维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擦擦嘴说:“真恶心,男人亲男人!”何维乐得不行,对苏亦晴说:“咱家翔翔要成精,还男人不能亲男人了!小屁孩,什么男人啊!再说了,我是你爸,对你有特权!”
那样花朵一样亲也亲不够的小脸蛋再也摸不到了,那样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儿的儿子再也看不到了,天哪……
病房里一阵乱,苏亦晴的声音尖锐得像要穿透医院让人压抑的楼房:“你们走,走!”
吴建芳和苏之简从病房里出来,满脸是泪。
见到何维,苏之简再次“通”地跪下,吴建芳跟着跪在了何维面前:“何维,爸、妈对不起你,没看好翔翔……”何维看到老岳父的鬓角花白,人也老了十岁似的。
何维赶紧抢了一步,扶住自己的老岳父,再一只手去拉岳母,自己的父母都在乡下,自从翔翔一出生,就都是岳父岳母在带,孩子长这么大,吃的用的,教育,他们比自己和苏亦晴还操心,出了这种事,他们比自己和苏亦晴还要难过,能怪他们吗?理智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能!不能怪这两位老人。
“爸,妈,你们快起来。我不怪你们,真的……不怪你们!”
三个人哭成了一团。从外面买饭回来的苏亦朗也转过头去抹眼泪。姐夫能这么明事理,苏亦朗很安慰。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苏亦朗一边担心姐姐,一边又担心父母会受不了。
他走上前扶住自己的父母,他说:“翔翔在天上,也不会希望我们这么难过的。他是小天使,现在他只是回天堂了!”
何维拍了拍苏亦朗的肩膀,说:“你带爸妈回去休息,我看着你姐姐。还有,你挑张翔翔最漂亮的照片给他做遗……相!”
苏亦朗眼里闪着泪点头。
吴建芳倚在儿子身上,几乎没了力气,但她还是叮嘱:“你要好好劝劝小晴,是爸妈欠她的,但事实已是这样,要想开点……她再有个好歹,我们……真就没法活了……”
何维点了点头,苏亦朗带走了伤心欲绝的父母。何维闷头进了病房,立刻冲出来,撕心裂肺地喊:“大夫,大夫,出人命了!”
苏之简和吴建芳和儿子三个人的车子刚刚开出医院,电话就响了:“苏亦晴割腕了!”吴建芳眼前一黑,人差点晕过去。
吴建芳赶紧掏速效救心丸,给苏之简塞到嘴里,自己的手也是抖个不停,几粒药丸掉到了车里。苏之简不停地喘,仿佛一口气就上不来了似的。车子往回拐时,差一点撞到路边的隔离带上。苏亦朗吓出了一身冷汗,调整了一下情绪直奔医院。
人民医院的红牌子出现在苏之简面前,那是苏之简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他万没想到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来这里。
医院里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面无表情踉跄着跑向病房。从意识到翔翔从楼上摔下去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他的后半生没法过了。真的是没法过了。如何面对女儿女婿呢?就是女儿女婿不责怪他,他又怎么能面对自己的,把翔翔当成眼珠儿一样疼爱,怎么就能……光内疚这条蛇就会缠死他的。苏之简不敢想以后的生活……
苏亦晴啊,他的女儿,怎么能这么狠心地自杀呢?她死了,她的父母该怎么活下去呢?如果可以,他宁愿自杀的人是他自己啊!
幸亏只是短短的十几分钟,也幸亏是摆在床头的水果刀钝钝的并不锋利,只是划破了手腕处的表层皮肤……
苏亦晴的脸成了一张白纸,人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长发散落在枕头上,像一团海藻。一只胳膊露在外面,缠着厚厚的纱布。像是一幅后现代主义的画,突兀、颓唐,弥漫着阴郁。
何维沉着脸坐在苏亦晴的床前,手握着苏亦晴的一只手。床的另一侧只露出两眼的小护士在给苏亦晴量血压。
吴建芳踉踉跄跄扑到苏亦晴的床边,“小晴,你这是不原谅爸、妈啊,你这样走了,你叫你爸你妈该怎么活啊?都怪我,都怪我,你还没回来,急火火地找什么鸡精啊!”
说那些还有什么用呢?如果能有一只伸进时光遂道里的大手,能把翔翔抓回到看云前的一刻钟,吴建芳会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再不松手。只可惜,时光是最可恶的顽童。它跳到远处,似笑非笑地看着它恶作剧之后悲痛欲绝的人们。
苏之简扶住墙,终于还是没挺住,硕大的身体山一样倒了下去。病房里一片惊呼,苏亦晴睁开眼,眼泪滚了出来:“爸——爸——”
何维跟苏亦朗把苏之简抬上病床,推出去。迎面闯来两个人,女的操着正宗东北话说:“你们苏家这是干啥啊,这一出一出的,想整死我儿子是咋的?我孙子没了,我们何家人屁都没放一个,你们又是自杀又是躺倒的,我们何家欠你们家啥玩意啊?”
是何维的父母。何维的父亲何国强老实巴交,拉了拉妻子马云凤的衣袖,马云凤一把甩开他的手:“拽我干啥?再不说,再不说我儿子都憋屈死了!”
“妈!”何维拉长声喊了一句。马云凤住了嘴。她心疼儿子,儿子遭了这么大的难,自己没法没法的。
更何况,在家里,马云凤是说一不二的。可自从儿子上了大学,进了城,心里总有些怵这个二儿子的。二儿子不让她说,马云凤便收住了嘴里一火车的话,气哼哼地扭了半边身子立在医院的走廊里。
接到何维来的电话时,正是傍晚。不忙时,玉山村的晚饭吃得早。
吃过晚饭,何国强背着手去村口跟人闲聊,马云凤正在家里的炕上摆小牌。她一连问了两遍:“你说啥玩意?你再说一遍?”
听着儿子抖着哭音把翔翔出事的消息说了一遍,扣上电话,马云凤从炕上往下爬,腿软,心跳,连鞋都找不着了。一路不知道跌了几个跟头,骂了几百遍何国强,才在村口的小卖部前找到何国强,只说一句:“咱大孙子没了”就铺天盖地地一屁股坐在土路上开嚎。
任是何国强脾气再好,也不能听老婆子说这种话,他冲上来吼:“哭啥,到底咋地啦?”
马云凤只得收住哭声,把何维电话里的话一五一十说给何国强听。何国强没哭,转身进了小卖部。不一会儿,里面出来个睡眼朦胧的年轻人,开了自家院子里上货的面包车。何国强拉着马云凤说:“赶紧回家收拾一下,这就走!”
马云凤回家换衣服,何国强又拐回小卖部借上了三千块钱。再拐到村东头大儿子家,叫上他们。何安正在一边洗脚一边看《潜伏》,小敏坐在沙发上绣着十字绣。村里这阵姑娘媳妇都兴弄这洋玩意。
何国强喊了一嗓子:“麻溜儿的,进城,老二家出事了,孩子摔了!”
小敏最先站起身,也最先噘起嘴:“孩子摔了送医院,咱们去干啥!”
公公何国强难得地表现一次威严,他瞪了大媳妇一眼:“摔死了,你爱去不去!”
小敏没了话,转身进里屋换衣服。何安一脸不解望着老爹。
“车等着呢,快点!”何国强转头奔了家里。
马云凤早就收拾停当站在院门口:“他爹,咱都走了,圈里的猪咋办?”
听说何家出了这么大事,院门口早聚了一大堆人。邻居立刻自报奋勇:“你们去吧,猪我帮着喂!”
何国强想扯出一点感激的笑,脸上去僵了一样。翔翔,那个年画儿一样的大胖孙子啊!想想,心就空了。
四个人坐上面包车,面包车冲破薄薄的夜色,直奔县城。县城到省城要坐一夜的火车,希望能正好赶上车。
在车上,闲了下来。马云凤重又找到调门开始哭。几十年农村生活,耳濡目染,女人都有了西部说唱歌手般边哭边说的本领:“当初我就不同意这门亲,可谁能听我的呀?那苏亦晴一看就寡相,还有那吴建芳,明明是狗眼看人低,咱家二小子进了他苏家门,不是倒插门胜似过插门,不是砍活胜过砍活啊!这下好,出了这档子事……我的可怜的大孙子哎”
小敏冷着脸瞅了一眼何安,何安拉住母亲的胳膊:“妈,还不知道咋回事呢,你别哭坏了身子!”
马云凤扫了一眼何安,“你们是不是高兴了?整日价说我偏向老二,偏向孙子,现在好了,你们不定多乐呢!”
小敏拉长声叫了一声“妈”,又转头叫了一声“爸”,“爸,你瞅我妈说的都是啥?你还没怎么样呢,自己家倒先干起来了!”
马云凤抹了把脸,头转向了车窗,外面下起了小雨,路边的豆子都一掌高了。今年是个好年景。只是,他何家本本份份,不偷不抢的,咋就能出这横祸呢?这样一想,又悲从中来,一腔子的恨没处撒,不恨她苏家又能恨谁?
马云凤在家里一向是说啥是啥的。自打跟了苏家结了亲家,人家是城里人,有文化,自觉不自觉地矮了一截。吴建芳也明显没把马云凤放在眼里的。当初结婚定日子,吴建芳连跟何家商量都没商量就自作主张把日子定了。这口气马云凤也就咽下去了,谁叫她没能耐给儿子买房子呢?房子是苏家买的,装修是苏家装的。只是到结婚,马云凤给了苏亦晴四万块钱,那是她能拿出来的最多的钱了。就这,大儿媳妇小敏还和她冷战了好一阵子。
吴建芳却还不满意,说:“你们村人都羡慕你吧,养了个儿子,轻手利脚娶了媳妇,省心省力的!你知道就是这城里的人,多少买不起房子的呢!”
马云凤也是好面子的人,脸一阵红一阵白。不过吃人嘴短,这些也就算了。可现在,咋出了这种事?
何国强的一张老脸完全成了交通图,纵横交错的皱纹没有一刻是舒展的,眉头就更没展开过,一声接一接地叹气。虽然他们跟孙子接触不多。过年小孙子才回来一次,回来跟个小少爷似的,这不吃,那不碰的。也不让他这当爷爷的亲,也不让他抱,说他身上有味儿。他就憨憨地笑,说:“这小兔崽子,还有味儿,没你爷哪有你爸哪有你?”即便这样,那毕竟是他们老何家人,那粉嘟嘟的大胖孙子回到玉山村,把全村子的小孩子都比下去了。
这城里人真不知道是咋回事,干啥把楼盖得那么高啊,人看着都眼晕。何国强做了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像以往在没办法对付天灾一样,除了叹息难过,还是叹息难过。他不怪亲家,人家吃苦费力还花那么多钱给自己照顾孙子,孩子天天在人家跟前,心尖子一样,不比自己疼吗?
所以,尽管心都被摔成了八瓣,他还是一再嘱咐马云凤:“到苏家,咱一定啥都不能说,孩子都没了,谁也不是经意儿的,事都出了,都担待着点……”
马云凤抹着眼睛,说:“咋就那么不精心呢,是孩子,又不是小猫小狗,我就没听说有看孩子把孩子摔下楼的!”
何国强也抹眼睛,手那么粗,抹得眼皮都疼了。“咱俩说说就说说,到了那,咱们也劝解着点,难过着呢!咱孙子,从生出来到现在,咱管啥了,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人家姥姥、姥爷供着!咱小维住的房,开的车,都是人家苏家搭的……”
“啊,那他苏家花了钱,就可以拿咱孙子不当孙子?孩子是他们不让我看,让我看,断出不了这种事……”
小敏不乐意地白了马云凤一眼:“妈,俺家彤彤你不是也没看嘛!你不说你不能伺候老一辈,还伺候小一辈嘛!赶情是想伺候孙子!”
马云凤扭过头冲小敏嚷:“我说老大家的,这时候,你还有这闲心挑这些?”何安踢了小敏一脚,小敏噘个嘴转过脸去。
还好,到火车站没等一小时就搭上了去省城的火车。经过一夜的煎熬,城市闹闹吵吵出现在一家人面前。
马云凤心里是有主意的,这口气她可不想窝窝囊囊咽下去。那不是丢了一辆自行车少了一块地,那是个活生生的大孙子啊!想到这,马云凤心里就刀割一样疼。这么久受苏家的气,在那吴建芳面前,只有陪着笑脸的份,别说小敏看不过去,自己都觉得自己贱,不就是命好托生到城里嘛,有啥了不得的?不吃农村人种的粮食,早饿死了。从前是为儿子着想,好的坏的都吞下去了。可是现在,他们苏家把她活生生的大孙子给摔死了,他们苏家落到了她马云凤的手里,她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苏家人。
但到了医院里,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儿媳妇,看到悲伤得连叫声“妈”的力气都没有的儿子,虽然满腹怒气,但是马云凤忍了。现在正当事中,她是识大体的人,她要等她的孙子安安稳稳下了葬再说个清清楚楚。
却没想到,人等事,事不等人。接到何维说苏亦晴自杀的电话,从何维的舅舅家急忙赶过来,一路上马云凤都是恨恨的,孙子还没入土为安,儿媳妇自杀了,要死就死彻底点,弄得半死不活的,可不是要拖累儿子吗?
忍着忍着还事赶事了。媳妇自杀,亲家公晕倒,这还让不让他何家人活了?赶情孩子就是他苏家的啊?这演戏给谁看呢?
马云凤决定给苏家点颜色看看了。“等葬了我孙子的!我可怜的孙子啊!”马云凤一想,不禁又悲从中来。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送她花骨朵一样的小孙子啊!
翔翔的葬礼是苏亦朗一手操办的。更准确点说是姐姐的好友陆希格和苏亦朗的一帮朋友帮的忙。
翔翔的照片那么多,很多希格都是第一次见到……在木马上做“V”字型手势的,骑在何维脖子上扮鬼脸的,脸贴在姥爷苏之简脸上的,学奥特曼摆POSE的,穿着喜羊羊小T恤的……孩子的音容笑貌宛在,却已跟这个世界跟自己的亲人父母天上人间再不能相见了。想到这些,希格的眼泪也流成了河。这小鬼头,才这么小,还不知道这世界的好,就匆匆走了……苏亦朗递给希格纸巾,他说:“我姐从小没吃过苦,谁想到会有这样的磨难……”
陆希格选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搞怪照片,希格说:“闭上这只眼安息,睁开这只眼是想看到爱他的人依然可以幸福地活下去!”
苏亦朗的嗓子哑得说不出来话,他点了点头,拿去找人放大。
希格陪着苏亦朗去给翔翔买衣服。买了小小的燕尾服,白衬衫,红领结,黑色的圆头皮鞋,希格还给翔翔买了顶小小的红色贝蕾帽,苏亦朗又转到玩具部买了所有的变形金钢,翔翔就喜欢这些。
在殡仪馆,穿了黑色燕尾服的翔翔的头发被梳成了偏分,脸上抹了粉和腮红,小脸红扑扑的,长长的眼睫毛在脸上映出影来,红红的嘴唇像樱桃一样,让人忍不住想亲一口。
怕苏之简受不了,苏亦朗跟吴建芳商量,让她陪着老爸呆在医院里,就不要去殡仪馆了。吴建芳的眼泪滚滚而下,点头同意。
何安和小敏陪着何国强和马云凤。马云凤低一声高一声地喊孙子。很多来参加葬礼的人一眼一眼看着乡下老太太闹腾着。
苏亦晴的好友陆希格和姜虹、万斯如三个人紧紧地拉住苏亦晴。苏亦晴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翔翔的脸庞,却没有一滴眼泪了。人像只美人风筝,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倒。
翔翔就要被推进去了,何维突然“咚”地跪在了翔翔面前:“翔翔,爸爸有话跟你说,你还记得爸爸教你的这首歌吗?《吉祥三宝》爸爸,妈妈,翔翔,我们三个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何维回过头拉了苏亦晴的手,苏亦晴也跪到翔翔面前,泪水终于泛滥。
何维说:“翔翔,你要让妈妈答应,她要好好地活着,好好地跟爸爸在一起,我们三个永远都是吉祥三宝,永远都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何维的话把在场所有人的眼泪都勾了出来。陆希格转头擦眼泪时,撞到了苏亦朗的怀里。苏亦朗并没有松开手,希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转向姜虹一边。姜虹感叹:“如果有这样一个男人对自己说这种话,这辈子就是死也值得了!”
苏亦朗的女友多多狠狠地踩了苏亦朗一脚,不满意他抱住了另外一个哭泣的女人。
“翔翔,今天在这里,爸爸向你和妈妈发誓,爸爸会一直陪在妈妈身边,一直到老,一直到死!翔翔,我的宝贝儿子……天……天堂路远,你要乖乖的,记得回来看爸爸妈妈……”苏亦晴早就哭倒在何维的怀里。
现场哭声一片。
“小晴,答应我,答应翔翔,他变成天使去天堂了,我们还要好好地勇敢地活下去……”
何维脸上泪水狼籍,苏亦晴的眼睛已经看不清面前的何维。但是她清晰地听到自己说:“翔翔,妈妈答应你和爸爸,咱们永远是吉祥三宝,咱们永远不分离……天堂路远,你要记得爸爸和妈妈……”
翔翔永远地变成了一张半睁着眼半闭着眼搞怪的照片。再多的眼泪也没办法换回来他小嘴一噘甜甜蜜蜜地在爸爸妈妈、姥姥姥爷脸上。
但是何维在翔翔面前的誓言温暖了很多人的心。在苦难面前,最好的良药就是爱人、亲人的彼此扶持、彼此支撑,不是吗?
送走翔翔,苏家的亲戚无一例外地觉得苏亦晴这老公真是太了不起了,何家这一家人也太了不起了,他们纷纷走过来向何国强和马云凤表示善意:“你们养了个好儿子,他们还年轻,孩子会有的!”
陆希格、姜虹和万斯如从前是一致反对何苏亦晴嫁给“凤凰男”的。在她们的印象里,农村人不明事理,最事爱闹。这次的事,她们还都替着苏家父母提着一颗心,却不想他们半点责备都没有,何维又是这样贴心贴肺地。三个女人心里倒暗暗羡慕了起来,若是换到自己身上,公婆能做到这样吗?虽是不能怪苏家父母,但毕竟这事……
这样一想,三个人也就都替苏亦晴招待起了何国强、马云凤和何安夫妇俩了。马云凤原来是憋着一肚子火要痛痛快快闹一场的,话都准备好了,“你们苏家再有钱,再有势,能换回我大孙子的一条命吗?”
可是,儿子何维把马云凤的心都哭碎了。啥也别说了,孩子的日子还要往下过,亲家还是亲家。
再看一眼儿媳妇苏亦晴,本就是瘦得清汤寡水的,小刀条脸,一看就是个没福气的。这一折腾,更是像纸糊的了。马云凤心里长叹一口气,“人这都是命啊,我那么好的儿子,怎么就看中她了呢?”
吃饭时,马云凤去跟亲家母吴建芳说了几句话:“是他福气小,压不住,这种讨债鬼的孩子没就没了吧,别伤心!”
何国强这辈子第一次这么佩服老伴儿,他也说:“让老苏别上火,过一段,去我们玉山村住些日子,那山好水好,钓钓鱼,事就过去了,人这一辈子啥事碰不到啊?”
吴建芳的眼泪霹雳啪啦往下掉,“亲家,我们苏家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啊!”
两双手握在一起,彼此心里都有了暖意,大家又哭了一场。
傍晚时分,苏亦朗送何家父母兄嫂去火车站。
失子之痛总会过去的,可怜的苏亦晴至少还有丈夫在身边。他们还都年轻,再要个孩子也不是难事。可不知,人总是会变的。
世上之所以有矢志不渝的爱情,忠肝义胆的气概,皆因为时间短暂,才支撑得了。久病床前无孝子,旷日持久不容易,一切事物之美好在于“没时间变坏”。
大难来临那一刻,何维是想跟妻子共同把头上的雷雨闪电撑过去的,于是,他说出了那番感人的话,那时的话也并不是假话。
可是,别忘了,誓言是这世界上保质期最短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