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你信我吧”,多么似曾相识啊。
让人想起她跟他认识的那个夏天。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十四上初一,温文和才丁点儿大,坐在隔壁小学五年级的教室里。普通学生的日子嘛,不是作业就是考试,也没什么特别的。但那一年不一样,以至于这么长时间过去,她都还很清晰地记得在那年每一寸的时光里发生过什么。
星城的夏天一直很热,每天都是大晴天,又闷,老天始终不肯下雨。那种感觉太难受了,就算是刚洗完澡,下一秒就浑身黏腻,唯一的好处是冰袋便宜。十四贪凉,一天能吃好多个。也许是这个原因,她开始频繁地进出医院,隔三岔五生各种病,爸妈都被她吓坏了。本来就是新学期、新学校,请假的次数多了,她融入班级生活也变得困难。又加上她是教师子弟,总有人觉得她不来上课是使用特权,连任课老师多关心一句都成了“罪过”。
“石斯盈得的是治不好的传染病。”这样的谣言也不知是谁先传起来的,一开始同学们只是避免跟她说话,到后来变成了公开排挤。十四觉得委屈,其实她是早产儿,有点先天不足,看上去结实,实则免疫力较弱,有一点感染就容易反复发烧,得肠胃炎。
“都是小病,真的不传染的。”这样的解释十四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不断地完善说辞。十四想着大家都是同龄人,自己总能够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些准备好的话说给同学们听。然而时间越久,她被孤立的事实越发明显。我们得承认,有时候那些道德观尚在不断建立当中的孩子们的恶意,远比成年人的来得更简单直接,也更粗暴。年少的女孩哪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只是觉得孤独、无措、自卑,偏又有所顾忌,不敢跟家里人提起,怕更被人讨厌。
十四至今仍然没办法忘记,烈日下头顶冒着傻气的自己,为了能够得到一个所谓的“朋友”,在放学后骑着自行车默默地、心情沉重地跟在同学身后,即便是听她们说了很多伤人心的话,也还是不肯离开的场景。可就是这样,她还是躲不开被大家甩掉的命运。那个没完没了的夏天啊,至今都让人觉得闷热得透不过气来。原本以为最惨也不过如此了,没人理、没朋友而已,可冷暴力还是升级了。
是暴力就总会升级的。
一天放学后,她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自行车,兜了好几圈才在学校后面的臭水沟里发现了。已经放学很久了,又是鲜少有人路过的小路,十四不知所措地在沟边站了好久。
然后她遇见了温文和。那时候温文和刚被他父母送到她家跟她爸学画画,他们勉强算有几面之缘。本来没他什么事的,他却停了下来,用很短的时间察看了一下眼前的状况,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挽起裤腿就要下去帮她捞车。
彼时的温文和又小又瘦,看起来比她还要弱不禁风。十四忙拉住他:“很脏的,我自己来。”
那个小男孩回头看着她的眼睛,十分认真地道:“你信我吧。”
那时温文和的眼里所给出的信息震撼到了她,十四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在她家画画时表现得“有点自闭”的小孩儿可以如此坚定地在此刻向她亮出全部的温柔和善意。
后来他们一前一后下了水,分明已经是初夏,水却比想象中要凉得多,冰冷且黏腻,车子很重,又没有人帮忙,他们合力把车子拖上来花了好长时间。之后,两个人都半瘫在了地上,狼狈不堪,连水沟的臭气都没有让他们立刻离开。
最难的那关都过去了,十四却落寞地盯着车子怔了好久,心里直发冷。这是她爸爸给她新买的呢,才刚刚一周时间。
她茫然举目,不远处碧蓝天空中的云彩被风搅碎了,就像是她凌乱不堪的情绪和自尊。心里潮湿的情绪随着她超长的反射弧缓缓袭来,犹如夏日傍晚海边的涨潮,她整颗心渐渐被悲伤淹没,悲伤的情绪又一路上扬顶到鼻酸,最后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眶。
“你没事吧?”就在她觉得自己要忍不住的时候,温文和忽然开了口。那时候他还没变声,语气虽然沉稳,声音却还属于小孩子,又乖又奶。
已经很难堪了,十四不想再让一个小男孩安慰自己,于是在转头回看他的前一秒把眼泪逼了回去。可四目交错的瞬间,她还是被温文和眼里的关心烫到,于是垂头握住自己的脚踝,勉强露出一个笑脸转移话题:“这水好冰哦……”
很奇怪,人如果一直强撑着勾起嘴角,久了之后就会以为自己真的很开心。那天她不但没哭,还把车子收拾干净了才跟温文和一起回家。进门前,她交代他什么都不要跟她爸妈说。
温文和却像个小大人似的,跟在她身后一遍遍地确认:“你没事吗?真的没事吗?”
“没事,我真的真的没事。”
十四回答得干脆,继续微笑,但心里明白,自己其实没那么洒脱。在后来的时间里,她考去了别的高中,摆脱了被排挤的命运,顺利地在班上交到了好朋友,也遇见了很多很好很好的人。在那些人里,总会有一些夸奖她温柔、善良、好相处的。他们不知道的是,十四并不是很享受这样的夸奖,因为她觉得这么多年来滋长这些所谓的优秀品质的,不过是她内心的无助与懦弱罢了。
“十四?”温文和低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嗯?”
“怎么不说话?”“同学,麻烦借过。”
身后有人在说话,十四转身对人家点头致歉,贴着墙侧身让人家过去,之后想了想才回答:“你是在说微博热搜那件事?那天我们不是在通话吗?我都知道的啊。”
好像是的。
人大概都会有觉得自己蠢的时候吧,就像温文和现在这样。其实那些来自外界的纷扰很少能够影响到他,这件事从头到尾温文和心里想的都是,那些看似暧昧的照片,十四看到了吗?她会怎么想?
听出了她语调里的轻松,温文和也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又慢慢地皱起眉头:“你把电话挂断了。”
“啊,”十四抱歉地说,“对不起。”
她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抬头望向窗外,微风拂过碧蓝的天空,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温文和解释,不是不相信他,而是那天她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挂掉电话。又或者,她潜意识里隐隐约约知道原因,只是不愿意往深处去想而已。
也许是她太悲观,明白生命里有些念头,一经开启就会破碎。有些东西遥远美好得近乎虚幻,还不如不去触碰,安安静静做梦就好。
温文和当然不知道这些,只是嘴角微沉,半晌才又开口:“其实林江雪……”
“我知道她,Girls’Power的门面担当,真的是很漂亮的女生。”十四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真诚,而且还带着一点点羡慕,“唱歌也非常好听,嗓音挺独特,不过好像现在还没遇到特别适合她的歌,她的声线……”
“我不是要跟你讨论这个,我是想说她们的组合跟……”明明只是想简单地解释给她听,温文和却觉得莫名费力,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前两天我看她们的采访,挺有意思的,她是为了你才进演艺圈的吧?”好奇怪,明明大脑一片空白,这些句子却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往外蹦,什么话都要抢着说,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
“十四……”他的语气显得既无奈又烦躁。
十四好像没有觉察似的,还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知道吗?B站还有你们的视频剪辑,还是我同学给我看的,我都不知道你拍过古装呢。咦,你以前在B站追番的时候,也会看这种剪辑视频吗?同学第一次给我看的时候,我觉得剪辑手们好厉害,故事也很棒,重要的是你们看上去很登对……”她嘴角含笑,絮絮叨叨,始终停不下来。
“石斯盈!”
终于,话痨上身的她把那个从不大声说话的人给逼急了。十四的心里咯噔一下,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啊?”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说?”他这句话起头的音量很高,但很快又低了下去,最后三个字吐出口,语气异常消沉。
心脏跳动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这一刻,十四似乎能够想象到他皱起眉头的样子。
“为……什么呀?”她莫名结巴了一下。“因为我不喜欢。”
温文和说完就结束了通话,被挂断电话的十四一脸蒙地看了屏幕好久,心里有一阵凉意袭来。认识这么多年了,她好像还是第一次被他挂断电话。十四叹了口气,觉得是自己活该。正想着要不要回拨,电话忽然响了。她接起来,居然是凌玉恒,约她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见面。
十四带着狐疑赶到咖啡馆,推门就看到凌玉恒。凌大哥今天穿得很正式,西装笔挺,正认真地在跟对面的人说话,眼底荡漾着十足的温柔,专注到连十四正慢慢走近都没发觉,还是他的朋友先看到的她。
“嗨,这位就是……”那个姐姐转过头来看了看十四,打招呼的同时站了起来。她穿着姜黄色的铅笔裙、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头发盘在脑后,化着精致的妆,妥妥的职场女性。
“啊,这么快就来了?”凌玉恒赶紧起来介绍,“这是石斯盈同学,这位是我的……”
那位姐姐没让凌玉恒说完,接过话头来向十四自我介绍:“你好,我是玉恒的同学,麦嫣然,大家都叫我小麦,今天是我找他帮我约的你,很高兴认识你。”
十四迟疑地看了一眼她伸出的手,然后才伸手与她相握。“坐。”小麦指了指凌玉恒旁边的座位对十四说。
凌玉恒一怔,但很快就往旁边让了让。
十四十分局促地坐了下来,小麦热络地帮她倒水,又把菜单推到她面前:“石斯盈?我听玉恒说你的朋友都叫你十四,那我可以叫你十四吗?”
“呃,可以。”十四笑笑。“好,那十四,想吃什么就点,这顿由我来请。”
小麦热情地招呼她,脸上暖心的微笑热络得让十四有种错觉,她认识这个小麦姐姐少说也有十年了,她疑惑地问:“那个……可不可以请问,这……今天……是为了什么事呢?”
凌玉恒看出了她的紧张,随即给小麦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那么直接,接着又低声跟十四解释:“你不需要紧张,其实小麦在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工作,这次找你也是为了工作上的事,她……”
小麦显然有自己的工作方式,她没等凌玉恒说完,就拿出自己的名片推到十四眼前:“我是灵声娱乐的执行经纪人,我们公司刚成立两年,算是新公司,但很正规,各部门分工明确。本来星探这种事情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不过这次带团过来偶然看到你的演出,觉得挺不错的,刚好玉恒又认识你,算是有缘,所以就想问问你有没有要当歌手的意愿。假如有兴趣,可以来北京我们的总部聊聊看,机票、住宿什么的都报销。”
十四吃惊地看着她:“当歌手?我吗?”“对呀。”小麦颔首,“我觉得你很有做明星的潜质,你在慈善晚会上唱的那首歌是自己作词、作曲的对吗?”“是这样没错,”十四面露难色,“可我们学校音乐系很有名的,挺多人都会作词、作曲,这不算什么过人之处。就那天的晚会,在我前面表演的好几个同学都是自己创作词曲,帅气的、漂亮的,都有。”
她一向很有自知之明,当明星这种事,再怎么也不会轮到自己头上。“那场晚会我都看了,”小麦双目直直地看向十四,笑道,“你要相信我的眼光,别人也许是很出色,但我只看好你。”
跟小麦聊了一会儿天,十四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巧舌如簧。她回到寝室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大家也许都妄想过“天上掉馅饼”这种事,但大概没多少人觉得自己真的能被砸中。日常丧如十四,更是不会多想。
进门的时候,寝室里其他三个人正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小白正对着门口,看到十四进来便打招呼:“哎,你们选修课怎么上这么久?下课去哪儿了?吃饭找不到人,微信你也不回。”
十四脑子里一团乱,没直接回答这问题,而是看着小白问:“你手里那是什么呀?”
这可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小白扬了扬手里的一沓A4纸,勾起嘴角坏笑:“这可是好东西,知乎答案。”
“知乎答案?”十四愣了两秒,立刻想起小白曾经在知乎发帖的事情,不禁咧了一下嘴,“是那个怎样才能嫁给温文和的可怕问题吗?还真有人回你?”
“当然了,你那是什么话,我的问题怎么可怕了?是可爱,OK?”小白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她,“况且,你不要低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热心好吗?再说了,我也只是问出了广大粉丝的心声而已。你看看这才几天,都上百条回复了。为了答谢大家的踊跃发言,我不但整理好了,还打了两份出来。给你一份,没事也好好看看,跟着学习学习,算是我……提前送你的生日礼物吧!”小白说着,走过来塞给她一本装订好的“秘籍”。十四接到手里,哑然地看了看杨晓帆和雯雯。
杨晓帆摊手,满脸“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的表情。
雯雯撇撇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长鬈发,夸张地感叹:“小白这份礼物好,直接做个梦给你。”
十四超无语:“我的生日是下周!”“都说了是提前送了,追夫大业,时间就是金钱,懂不懂?”小白一脸嫌弃地批评她。
十四的嘴角抽动了两下,拿着那本“秘籍”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倒了杯水说:“我谢谢你哦。”
“不用客气,”小白笑眯眯地说,“虽然这本秘籍的装帧设计一般,但里面的某些内容还是有参考价值的。我觉得其中有两条最值得借鉴。”小白说着对十四扬了扬下巴,“怎么样,想不想听?”
十四习惯性捧哏:“想!”
小白心满意足地道:“求我啊!”
那小样儿真是“没谁了”,十四白了她一眼,对着她一拱手:“告辞!”“哎呀,别这样嘛,”小白说着转到十四面前继续,“你不想听我还想说呢。那两个办法其实很简单。第一呢,就是考入温文和的学校;第二是混入他所在的行业,做到足够优秀让他看到你。这第一条嘛,我就可以直接排除了……”小白一脸又丧又萌的表情,“P大哲学系。就我这脑子,考到那儿,怕是得向天再借五百年。而且咱都上大三了,我总不能辍学重考吧?挺不合适的。所以我只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就是努力进入娱乐圈。好歹咱们也是学传媒的对不对?想想咱们的学姐程慧玲,可是一手把SYF带到了一线的明星经纪人啊!每每想到这儿,我似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小白说到这里,激动得握拳。“你这白日梦还没做完就看见曙光啦?”雯雯一边用手机发微信,一边还不忘损小白,“是被人打晕的吧!”
小白正喜滋滋地笑,闻言表情立刻凝固,气愤地走过去掐住雯雯的后脖颈:“能不能谈你的恋爱,不要来烦我!”
十四没理她们的打闹,放下手里的水杯,下意识地呢喃着:“进娱乐圈?”
她眼前忽然就晃过小麦微笑的脸。“平心而论呢,这个还算是靠谱。”杨晓帆一边用photoshop调照片一边说,“你看啊,你想要嫁给温文和,总得先让他看见你吧?总要有机会认识他吧?之后还需要创造条件不间断地联络感情吧?从这个设定来看,出现在他的圈子里,是一切的先决条件。不解决这个问题,其他的都是空谈。”杨晓帆说着把PS里的照片放大,“啧”了一声说,“纵然不追星,但发掘SYF的星探我是服气的,这四个人根本不用修图嘛。”
小白闻言,立刻趴到杨晓帆的肩头:“我看看!”
十四坐着没动,只是用手指一遍遍拨弄那一沓A4纸。翻到最后,目光忽然定在末页的最后一个答案上。
“十四,你看什么呢?那么专注……”小白叫了她好几声让她看照片她都没过去,便走到十四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瞧见了她聚焦的那一点,“哎呀,这个你别理,当时看见这个答案我也纳闷了老半天,‘坐时光机穿越到温文和小学五年级’。啥意思?陪他一起努力考初中吗?又不好笑又没用,‘抖机灵’也不能乱抖啊,要不是我素质高,真想‘好好’回这人两句……”
小白的吐槽十四没理会,彼时只觉得好似有人用针一下一下地在她的心脏表面轻轻挑动:温文和也玩知乎?
她这么想着,又特别多看了一眼那个ID,忍不住默念出声:“哥神?”十四拧起眉头,这网名不是温文和的风格啊……
小白撇撇嘴补刀道:“回答得白痴就算了,ID更是傻,这俩字儿合起来连个词汇都不是。还五年级,我看他去娘肚子里回炉重造一番再世为人还差不多。”
小白话音刚落,首都郊区的某间练习室里,刚刚练完舞直接瘫倒在地上的刘仁岳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随手拿了工作人员递过来的纸巾擦了一下鼻子,大吼道:“哪个黑子又在骂我!慧玲姐呢?我要看手机!为什么没收我的手机?!”
是什么让十四终于答应了小麦去北京看一看呢?
大概是因为那天她怎么也打不通温文和的电话,正有点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小白说:“十四,你看温文和嘛,还能不能好好营业了?《欢乐周末》后台采访,他居然带着整个组合来了一首《生日快乐歌》?!我到底‘饭’了个什么脑洞大开的男生啊?!”
十四去看小白的电脑屏幕,那时《生日快乐歌》已经结束了,旁边的三个队友一一开始对镜头前的观众送上祝福。轮到温文和时,他对着摄像机,破天荒地弯起双眸:“生日快乐。”
“妈呀,我宝宝声音好酥!眼神怎么忽然这么温柔,我要化了!啊啊啊——孩子长大了,知道怎么撩了,我的妈啊!”小白一秒从床上弹起来,指着大屏幕,“好吧,为了这个眼神,不营业又怎样!妈妈什么都原谅你!”
十四:“……”
从十四答复小麦说愿意去小麦公司看看开始,天气就一直阴雨连绵。经历一周的内心忐忑,到了要去的那天更是下起瓢泼大雨。十四灰心丧气,坐在机场大厅里不停地往外瞧,一度以为自己去不了北京了。
谁知飞机不但没有延误,洲城的天还在飞机要起飞的时候放晴了。这大概就是天意吧,那么丧、那么懦弱的她,想要尽力为自己争取一次什么的时候,好像得到了方方面面的帮助。
飞机起飞前十四又收到凌玉恒大哥的信息:一切都等回来再说,不管别人讲什么,你自己头脑要清楚,不要急着做决定,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商量。另,一路平安。
寥寥几句交代,这份善意也足以让十四隔着屏幕用力点头。她想起自己打电话跟凌玉恒说这个决定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吃惊:“你真的要去?不再考虑一下吗?”
十四有些奇怪:“凌大哥,我以为你会很高兴我去。”
她说完这句,凌玉恒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十四,我不想瞒你,当明星说起来容易,其实难如登天。你进了那个圈子就会知道,有多少人抱着跟你一样的梦想,挤破头都得不到一个机会。那条路看似光鲜,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走,或者说比想象中更难走,甚至还要难上很多倍。我这次之所以会帮小麦约你出来,并不是因为觉得这件事是适合你的,而是因为……”
“你喜欢小麦姐姐对吗?想要见到她。”随便什么理由都好,不过是为了能多看心上人几眼。
这种感觉,十四感同身受,她并没有觉得自己被利用了,相反她很感激他的坦诚,于是没等凌玉恒回答又立刻补充:“凌大哥,你放心。我已经二十一岁了,你说的我都明白。这次我答应去北京看看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嗯,因为……因为北京有草间弥生和村上隆的联合展览,我挺想看的。”
十四心里暗暗决定,一定要去看那个展览,这样也就不算对这位大哥哥说谎了。
也许是因为她理由充分,凌玉恒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心是跟着飞机一起落地的,十四领了托运的行李袋,把在飞机上看完的新书塞进包里后,站在人流量巨大的机场有点不知所措。好在小麦安排的人很快就到了,A4纸上印着她的名字。十四看到的那一刻,就想起了自己私藏的温文和的灯牌,不自知地笑了一下。
司机师傅看上去憨厚可靠,话不太多。十四坐在后面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安静地听着车上的广播。整点报时过后,声音好听的女主持人开始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韩小暖,感谢您收听这一期的暖调频。北京靛蓝色的初夏,疏影细碎地打下来,云飘得很慢,想和你分享一首电影《爱乐之城》的插曲——City of Stars。”
这个主持人的名字好熟悉。音乐响起,她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其实比起《爱乐之城》,十四更喜欢同时期的《海边的曼彻斯特》。但谢谢这个主持人,此时此刻身处北京,这首插曲异常应景。
“To look in somebody's eyes,to light up the skies.”(“从某个人的眼中看到的光,足以将夜空都点亮。”)
十四脸上的微笑至抵达酒店放行李时骤然而止。行李打开,她精心包装好的梅子酒不知怎么洒了,浸湿了她一并带来的比较正式的衣服。然而她连沮丧都来不及就要去见小麦,因为司机师傅还在楼下等着。于是她草草收拾了一下,穿着来时的衣服就匆匆下去了。
灵声娱乐离她住的酒店不算远,办公地点在一栋很现代的大厦里。她到的时候小麦已经等在电梯门口了,打照面时十四看了看小麦的神色,随即愧疚地说:“对不起小麦姐,我带的饮料洒在行李里了,衣服没得换……”
“啊,这样啊,”小麦立刻安慰她,“没事没事,航空公司的托运服务是真的差劲。”
小麦引导着十四往里走,她们绕过门口就看到一堵木质的墙,上面挂满了明星的照片,占据最显眼位置的除了Girls’Power,还有一位华语乐坛重量级歌手。
“这些明星都是由我们公司创始人一手发掘的。”小麦颇有些自豪地对十四说。
“舒玉洁也是?”十四脱口而出,华语女歌手里她最喜欢舒玉洁了,虽然……
“以后进了公司你就会慢慢知道的。”小麦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走吧,待会儿还有很多事要聊。”
十四“嗯”了一声,转身时不由得又看了林江雪的照片一眼。“真是漂亮啊!”她默默地想。
温文和知道十四给自己打了许多电话是在她到北京的第二天,紧张的集训后,SYF的四个人终于迎来了一天半的休息时间,也终于夺回了手机的使用权。
刘仁岳一开机就恶狠狠地念叨:“最近总打喷嚏,我上小号看看那帮‘黑子’又黑我什么了!慧玲姐也真是的,我们又不是小孩子,微博上一有风吹草动就收手机也太不人道了,只收温文和一个人的不就行了吗?”
他说着又带着贱贱的眼神去找人,眼睛在室内巡视一圈都没看到温文和的身影。
“哎?人呢?”刘仁岳问黄梓榆。
刚练完舞,黄梓榆瘫在沙发上话都懒得说,指了指门口,又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温文和拿着手机在楼层里转了一圈,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此刻是正午,但这个位于建筑深处的角落光线晦暗,只有左手边留了一条缝隙,让光线透进来。
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
温文和转头,眯着眼睛看着那道光,凝聚在额头上的汗水慢慢滑落,顺着他锋利的脸部线条滴到地上。“喂。”几次之后,电话那头终于传来十四的声音。
也不知道在慌什么,他开口就解释:“那天在机场打电话,手机没电了。回来后手机又被收了,刚拿到。”
“为了准备周年演唱会吗?”
温文和“嗯”了一声,抬手擦了一把汗,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她那头有报站的声音。在听到地名的时候他愣了一秒,背部忽然弹离墙面:“你在北京?”
十四疯狂上翘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下来,她深呼吸,点点头,故作淡定:“嗯。”
温文和沉吟了一下,蹙眉问:“周杰伦又来工体开演唱会了?”
什么呀,十四不由得咧嘴笑了:“不是,是村上隆跟草间弥生在尤伦斯有展览,所以我来看看。”
有了经验,她这回说理由就顺口多了。
根本没多想这理由有多荒谬,温文和只觉得自己心慌得坐不住,撑起手臂忽地站起来:“看过了?”
“没,刚去了,太火爆了,没有票。”十四摸了摸公交车的窗户,忍了好久才开口,“那个……你是不是没有时间出……”
“尤伦斯吗?我有,”温文和说,“我们一起去看。”
十四过后才明白他说的“我有”是什么意思,不只是“有时间”,还“有票”。其实来北京之前十四就做好了根本见不到温文和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这次不但见到了,还真的跟他一起看了村上隆和草间弥生的联合展览。只是时间很特别,在次日清晨的五点。
“杨方成的妈妈是职业策展人,刚好认识主办方。”温文和跟她解释后看了看她手里的行李袋,“退房要这么早?”
“我想待会儿看完就直接去机场。”她说,“我爸妈晚上还等着我一起过生日、一起吃饭呢,我来他们不知道。”
“又偷跑。”温文和说着,对她伸出手,示意她把行李袋递过来。“我自己来就好……”
可还是被他接了过去,他鼻子一皱,问她:“什么味道?”
十四脸一红:“本来给你带了梅子酒的,但洒了,没得喝了……”“那你欠我一次。”
“哦。”十四习惯性地应着,又觉得不对,“等一下,为什么我就欠你了……”
“快走吧。”他没等她说完就大步往里走,不给她任何抗议的机会,心里却得意得不得了,欠他才好,欠得越多越好。
十四疾步跟上他,在无人的展厅里,能听到他们脚步的回声。这种感觉挺奇妙的,她想开口说点什么,就瞧见温文和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擦了擦鼻子。
“你感冒了啊?”她问。“没事。”他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把用过的那张放在里面团了团,又抬手揉了揉通红的眼睛。
见到他的那份欣喜过去,十四的自责感突然涌上心头。十四不是瞎子,温文和脸上真的是写满了憔悴,人也消瘦了,比她上次在学校里见到他时还要瘦。她有些后悔了,哪怕多为他想一点点,她也不该告诉他自己在北京,还让他出来见面。
“怎么了?”温文和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她没跟上,颇有些疑惑地转身看着她。
“对不起啊,明知道你忙还来给你添麻烦。”她愧疚地看着他说。
温文和在原地顿了一下,静止了几秒才把手插在口袋里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石斯盈。”
“啊?”
他靠近了,俯身,忽然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温文和这一下下手有点重,十四捂着脑门退后一步:“干吗啊?”
“生日快乐。”
真是猝不及防的一句,十四的眼里有光闪过:“哎?”“傻瓜。”他说完就转过身去看一幅画,余光里却都是她的身影。
走这条路三年了,事情的发展有些超出他的控制,错过的每一个重要的日子都让人沮丧,还好今年她来了。
温文和想到这里,又情不自禁地扬了一下嘴角。好久了,他的姑娘,第一次这么主动!
十四当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赶紧跟上去:“喂!”
村上隆和草间弥生都是日本国宝级的艺术家,作品本来就颇具感染力,为了能给观众更好的观展体验,让人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策展人把他们作品当中鲜明的艺术元素提取出来,用在了展馆的设计上。观众置身其中,目光所及之处不是波点就是花瓣,要么就是村上隆标志性的水母眼睛。
安静了不到十分钟,十四忽然叫他的名字:“温文和。”
他从那三个字里听出了绝望的味道,于是偏头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
十四欲哭无泪地说:“我发现我晕波点。”温文和:“……”
满怀期待开始的参观,谁知道出来的时候竟然需要一路小跑,急匆匆像是要摆脱什么噩梦一样。
十四一口气跑出门然后抹了一把脸,盯着地面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去看温文和跟没跟上来。
也许是因为已经天光大亮,温文和出了门就习惯性地戴上了棒球帽,一双眼被笼在那片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楚他的情绪。
“不好意思啊,”她知道温文和是多么不喜欢开口求人,这次为了让她看展览,免不了找别人帮忙。虽然是队友……都怪她不争气。
想到这里,十四心里的歉疚更浓,站在原地绞着手指解释:“我也不知道我会晕,在电脑屏幕上看明明没什么的……”
清晨的风吹过来,温文和没说话,周身的空气很冷。
完蛋了,十四心里想,好气氛全让她给破坏了。她大老远地跑来北京可不是为了把事情弄得更糟的。
十四尴尬地上前一步:“温……”
她话还没说完,他居然微微退后了一些。
前所未有的举动,十四愣了下,两秒又慌忙后退,留出空间。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看见温文和握拳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
十四愣了一下,随即眯起眼睛,语气马上变了:“温文和?”终于,少年抬起头,一双眼睛成弯月的形状,嘴角在剧烈抽动。真是……
这演技!差点就被他给骗了!“干吗啊你!”
温文和的嘴角咧得更大了。
一个晕波点的人喜欢草间弥生和村上隆,真是……
温文和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十四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他笑得这么夸张过。
“别笑了,你跟谁学的呀?怎么蔫儿坏、蔫儿坏的?”他笑得太久了,到最后她真的有点恼羞成怒了。
这话不知道哪儿好笑了,温文和本来已经差不多止住笑了,嘴角牵扯竟又一发不可收拾地笑起来。十四忍无可忍,作势要打他,温文和立马往马路中间跑,动作很快。十四转身去追,回头的瞬间就变了脸色,大声叫他的名字时都破了音:“车!温文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