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行皇帝的梓宫在长乐宫又停放了三日,便出殡到燕虞山。依他生前旨意,丧仪一切从简,故而薛萦只随送葬仪卫行到东华门,余下半日路程,由储君萧钰率文武百官亲往燕虞山送行。
太后周氏前几日回到宫中,不久病了起来,薛萦照例去永宁宫探视,这回倒没吃闭门羹。
周氏靠坐床头,正为接连失去两个儿子伤心落泪,汤药放到凉也没动一勺。薛萦向她伏地行礼,周氏却连眼皮也未抬上一抬,“本宫没死,你必定失望得很。”
薛萦权当没听见这番奚落,温声说道:“除夕过后不久,殿下便要登基,还望娘娘养好身子,到时同去观礼。”
闻言,周氏冷笑道:“阿钰有你这个好养母便足够了,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皇祖母,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她心中不快都是要发泄出来的,薛萦跪在冰凉刺骨的地砖上听她数落,殊不知,这幅任人拿捏的模样越发惹恼了周氏,她低声咒骂几句,抬手将药碗打翻。
药汁浇了薛萦满头满脸,顺着羊脂玉般的面庞淌下,落在衣襟,留下深褐色污痕,玉碗贴着她的鬓边掠过,落地即碎。
殿内侍立的宫人们吓得跪了一地,周氏怒中惊醒,张口想要与她说话,薛萦复又向她行了一礼,抢先道:“如若娘娘无事吩咐,臣妾先行告退,明日再来永宁宫给娘娘请安。”
周氏寻到台阶下,放软语气同她说了几句话,不作挽留。
出了永宁宫,绛珠携宫人迎上来,见到薛萦的模样,亦吃了一惊。她用绣帕拭去脸上药渍,低声吩咐绛珠道:“这个时辰,殿下还未回宫,先不必回含凉殿,去惊鸿楼罢。”
惊鸿楼为宫苑西北角的一座水榭,临水的三面植有莲荷,原是太祖皇帝为宠妃许氏所建。许家在朝斗中落败,许氏亦失宠,被太祖皇帝下令囚于惊鸿楼中。她不知怎的得知了许家满门被诛的消息,寻来一条白绫自戕,过了两日,才教宫人发现。
百年过后,这座水榭几近荒弃,宫人们嫌此处晦气,鲜少前去收拾洒扫。薛萦也是入宫一两年后才寻到这个去处,难受时独自在池水边坐上一会,将疑难之事仔仔细细捋清,便好上许多。
绛珠出言劝过,说许妃含冤而终,惊鸿楼这地怨气太重,娘娘还是少去为好。
受父亲影响,薛萦对于鬼神之说一向是疑信参半,不过见绛珠好心相劝,便听从了,此后极少踏足。
此次前来,是因为心中积郁,近日来发生的一连串事压在身上,几乎令她喘息不过来。
薛萦知晓绛珠有些害怕跟来,让她与宫人在远处等候。
除夕临近,早先十来日宫人们就开始了清扫,唯独惊鸿楼与几座废弃园子无人打点,阑干上积了一层薄灰。薛萦没有登楼,只身去了临水亭台,寻了方石凳坐下,终于落下泪来。
父亲去世后,她在宫中愈加没有依靠,一味主动避事,只求自保罢了。
萧琰待她还算不错,平日里太后对她不满,资历较长的妃嫔不服约束,私下刁难她时,都是萧琰出面将她护着,如今,竟连他也去了。
当下时局稳定了些,却不知这片祥和平静背后有多少暗流涌动,又有多少人觊觎萧钰所坐的高位。偏她性子软弱,无多少手段,从前许多事都依靠着萧琰。
薛萦痛恶自己无能,哭到伤心处,忽闻跫跫足音,次第从远处传来。
凉风拂过一池枯荷,吹落脸颊上的泪珠,她想起惊鸿楼的传说,许妃心有不甘,死后化为一缕幽魂,每每起风时,便会回到这座楼中。
“娘娘。”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打断薛萦不合时宜的遐想,她应声望去,却见秦荀立在亭子外,将长剑收回鞘中,向她行了一礼。
薛萦慌忙转过身去,不愿教他瞧见自己现在的难堪模样,“秦将军怎么在这里?”
“臣与禁卫军巡守宫城,行至此处,见到娘娘的贴身女官,听闻娘娘独自入了惊鸿楼,许久未见出去,故来探视。”秦荀道。
禁卫军原大统领狄烈,因谋逆罪下诏狱候审,宰相遂与几位老臣商议,提出让秦荀暂代禁卫军大统领一职,待殿下践祚,再觅合适人选,此事薛萦是知晓并点了头的。
薛萦道:“本宫无事,将军请回罢。”
午后风大,亭台临水,比别处要冷许多,薛萦衣衫单薄,觉察到刺骨寒意,身子小小战栗起来,只盼着秦荀快些离开。
秦荀非但不走,反而疾步上前,解下大氅为她披在身上。
他一个臣子做出这番举动,自是僭越了,可方才薛萦含泪抬眸,云鬓妆容凌乱,衣襟处洇开大片污渍,见到自己那刹她慌乱转身,想要以此掩饰难堪,秦荀心底便有了些许怜惜。
听闻她是在永宁宫受了训斥,才会哭得这般伤心,想到她先前箭伤未愈,秦荀遂把大氅匀给了她。对待女人,他向来没有太多耐心,也不在意薛萦是否愿意领他的情。
可她竟一动也不敢动,长睫上挂着泪,浑似一只受惊的雀儿。
秦荀遂生出一丝揶揄的心思,提点她道:“殿下年幼,娘娘手握大权,心中若有不快,杀了那些不识趣的人便是。”
薛萦怒道:“秦荀,你大胆!”
他低声笑了起来,起身复又向她行过礼,兀自离去。
风势渐大,薛萦不敢在惊鸿楼久留,扯下大氅扔入池水,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除了一池枯荷,无人知晓秦荀曾对她说过的那几句令她十分后怕的话。
许是因为上次险些误伤到薛萦,心中难安,周氏与她的关系缓和了些,再去永宁宫请安,周氏不再把她晾在殿外。只是与她说话时,周氏多半是冷冷淡淡的语气,薛萦全然不在意,将其视作每日必修的功课。
也有一次,周氏主动问到她的伤恢复的如何,薛萦说有太医院的方子精心调理,已好了许多。
周氏冷哼了声,道:“听说那夜是一位姓秦的将军替你拔的箭簇,当时是情势所迫。你现在孀居深宫,小皇帝须你辅佐,但以后务必与朝臣们多避嫌才是。”
薛萦道:“臣妾谨记娘娘今日教诲,不敢逾矩。”
周氏又道:“你还年轻,往后的路长得很呢。”
错金的云纹铜兽熏炉吐出袅袅清香,满殿灯烛明亮的几近炫目,永宁宫与寻常别无二致,太后也还是原来那位太后。
薛萦双手交叠而坐,静默不语,这岁月还很漫长,似乎却又一眼就能望到头。
京中乱党肃清,先帝的棺椁葬入燕虞山皇陵地宫,一切总算是尘埃落定。
今岁除夕宫宴,因在国丧期间,规模比往常要小了许多,即便如此,薛萦前后操持好几日,一顿劳累后吹了凉风,竟也害起病来。
萧钰每日都过来探视,一双小手探过她额头,又召来太医询问病情,得知薛萦染的是风寒,并无大碍,这才安下心来。
屏退宫人后,两人待在一处,萧钰总有说不完的话要讲给她听,先是说太师训斥她的功课,又说姚相与诸位大臣,为了登基大典的日期又起争执。
她有点沮丧,声音细弱蚊鸣:“那道帘子后总是空着的,若娘娘也在朝堂上,兴许我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娘娘害了病,怕把病气渡给殿下。”薛萦笑着抚了抚她头上扎着的两个小髻,“等我好些了,定随殿下同去宣政殿。”
得了她的允诺,萧钰终于展眉,又问她:“开春后,我可以下旨召梁大人家的公子入宫么?先前我曾答应过他,要让他做我的侍读。”
薛萦道:“殿下尚且年少,多些玩伴自然是好的。可殿下的身份终究不同,有些事,莫要让旁人瞧出端倪才好。”
萧钰点头,急忙说道:“梁家公子不会知晓的。”
登基大典于元宵节后如期举行,周氏与薛萦同去观礼,朝堂上便多设了一道珠帘。在近侍搀扶下,小皇帝萧钰歩上丹墀,端坐于高位,接受百官朝拜。
朝臣们俯首叩拜,山呼万岁,萧钰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场面,紧紧攥着鎏金龙首扶手,向薛萦投来求援的目光。薛萦知道她心中紧张,温柔地望着她,默然做了几个无声的口型。
萧钰转过首,深吸了口气,从容道出薛萦先前教过她的那些话,表露对先帝骤然离世的哀悼,直言自身不足,并出言抚恤臣下。
及至礼毕,一切流程皆在掌控之中,未出岔子,薛萦悬了许久的那颗心总算放下,不知不觉间,额上早已沁出一层细汗。
新君继位,改年号熙和,祭告过宗庙社稷与天下万民,接下来就是大赦天下。
刑部与大理寺共拟出一份待赦名单,呈给皇帝和中书门下省过目,以求今上早日定夺。那名单萧钰拿给薛萦看过,问起她的意见。
里头待赦免的囚徒犯的多是些盗窃小罪,人数较以往先例多了些,但薛萦对此并无异议。
萧钰却犯难,细声道:“爹爹临终前曾有大赦天下为万民祈福的意愿,此次开春大赦,朕有意让刑部多挑了些人,姚相公与中书门下省的诸位大人均无意见。不想大理寺的那位谢大人,连上了两道奏疏上谏,恳请朕削减名额,说大端律法中对赦免做出了规定,法不严,不足以治天下。”
薛萦问她:“陛下心中是怎么打算的呢?”
“姚相公与诸位大人都没有提出异议,朕原是想顺着自己的心意。”说到此处,萧钰顿了顿,“可谢大人说得也有理。”
薛萦笑了笑,道:“陛下纯孝,此番大赦本是为了完成先帝遗愿,又恐违背例法,不妨寻个时机,与谢大人说一说陛下心中的难处。”
谢怀虚那样的性子最是刚正不阿,如霜松劲竹,偏他又在大理寺任职,主刑狱重案,但倘若他知晓事情原由,定然不会与一个孩子为难。
过了两日,薛萦去承明殿查阅萧钰的功课,却被內侍告知,陛下正召见大理寺少卿谢怀虚,现下尚不得空。
殿门訇然打开,一身穿绛色官袍的男子从中走出,见薛萦立在廊檐下,遂上前向她行礼。
一月未见,他清减许多,往日的官袍穿在身上,如今竟有些空落落的,想是宫变那时受伤,令他吃了不少苦头。
薛萦心下一动,忽改了主意,对绛珠道:“本宫有要紧事须要询问谢大人,你先行禀告陛下,本宫稍后再去检查他的课业。”
支走绛珠,身边只剩两个小宫女,薛萦命她们与领谢怀虚出宫的內侍一起随侍身后。
薛萦携他往后苑去了,寻了处凉亭落脚歇息,让宫人们在远处等候,谢怀虚不知她的用意,静立在她身后。
初春将近,枯枝抽出绿芽,她悦耳的嗓音适时响起,如淙淙春水,淌过心间。
薛萦一声轻叹,与他说道:“陛下虽然孩子心性,但增加大赦名额,也是为了略表孝心。谢大人既已规劝过陛下,便不要同他太过计较了罢。”
谢怀虚微怔片刻,道:“方才陛下已和臣说过此事,同意适当削减定员人数,臣起初并不知陛下心中孝意,实在惶恐。”
薛萦便笑:“谢大人就算事先知道了,恐怕也要上书劝谏的。”
他复又拱手行礼,以为薛萦要向他发难,却听见她低声问:“谢大人先前受的伤,现在好些了么?”
顿了片刻,谢怀虚答道:“并无大碍,娘娘无须顾念。”
清风徐来,一缕似有若无的沉水香充盈在鼻息间,谢怀虚不敢抬眸看她,却想,此刻她眉间定又笼着淡淡薄愁。
少女时期薛萦那无拘无束的顽劣性子着实让薛家伯父头疼过许多回,可她后来奉旨入宫,不久又逢薛家伯父病逝,她在宫中无根基依靠,明里暗里吃了不少苦头,数年过去,竟变得这般娴静。
如今的她,是高高在上的太后,是当今小陛下的养母,谢怀虚清楚,终此一生,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那夜的情形万般凶险,你何必再顾我。”薛萦慢慢红了眼眶,声音低下去,“你一个文臣,又与他们抗争什么呢?你若能自保,我便欢喜得很。”
闻言,谢怀虚心中漫开一丝苦涩,他不仅未能救出她,还眼睁睁见她受了那样大的罪,被钉在棺椁中的半个多时辰,不知她是怎样熬过来的。
薛萦收敛好心绪,转过身对他笑了一笑,“本宫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陛下还在承明殿候着,谢大人请回罢。”
谢怀虚却未行礼,似是还有话要与她说,薛萦不等他开口,兀自唤来內侍将他领走。
那抹身影渐行渐远,薛萦目送他离去,又静默坐了一阵,起身时,凉亭外竟多出一人,那男子身姿挺拔如苍松,剑眉下一双琉璃色眼眸,正好整以暇打量她,就连官袍也盖不住那几分邪气。
“臣与娘娘当真有缘,偌大的皇宫总能碰见,不过臣来得不巧。”秦荀放慢语调,有意卖了个关子,“似乎撞见了不该瞧见的,还请娘娘莫要降罪。”
薛萦知晓他必定将她与谢怀虚说话的场面尽收眼底,短处教人拿捏住,她心中又气又恼,可又奈他不可,恶狠狠瞪他一眼,兀自出了凉亭,携两个宫女往承明殿去了。
秦荀这人,每回见到她,似乎都要存心捉弄一番,可他们之间并无过节。
二月春寒,殿内还烧着地龙,萧钰的功课如往常一般不上心,薛萦原本心中就积了薄薄怒意,这下越发烦闷起来。
萧钰机敏,觉察到她的不对劲,寻了个借口将宫人打发去外殿,稚声询问她因何事不快。她当然是知道理由的,但料定薛萦一贯疼惜她,断然不会向她发难。
“许多事。”薛萦把她牵到跟前,“譬如陛下读书不用功。”
萧钰撇嘴,正要软声讨饶,薛萦用书卷轻敲了下她的前额,正色道:“从前是我太过纵容,将陛下养成如今这般娇弱。国子监的徐太师年纪大了,碍于君臣之礼,不忍约束陛下,既如此,我也应该为陛下寻位严师才是。”
似是想起什么,薛萦唇边漫开一抹苦笑,“当日先帝责备,字字珠玑,是我太过愚笨软弱。”
满室灯烛投下柔和的光,她坐在灯影之中,眼底寂静无波,萦绕着淡淡哀愁,整个人宛如用锦衣珠翠装扮出的提线傀儡。
宫变之后,萧钰时不时见到她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恍若立于雪原中的一盏灯,焰火教寒风吹得一点点熄灭下去,即便有过挣扎,终究也是无可奈何。
”娘娘莫要生气,我……“萧钰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磕磕绊绊地道,”我以后,以后必定用功读书。
薛萦却道:“为陛下讲学的新人选,本宫会好好挑选。陛下先前提过想寻个侍读,梁家三郎着实不错,若梁大人同意了,陛下可召他入宫。”
她记挂着与梁家小公子的约定,原本以为此事被父亲拒后,需过一段时日才能重提,却没想到薛萦竟主动应允,萧钰喜不自禁,重重点了几下头。
“还有一事要与陛下商量。”薛萦望着她,神情肃然起来,“凌王身死,他的家眷现在还被拘在狱中,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萧钰道:“先前皇祖母也提过此事,还为凌王妃母子求情开恩,朕以为逆贼已伏诛,家眷未牵涉其中,就不必连坐了,不如下令褫夺爵位,将其流放岭南,终生不得回京。”
“看来陛下心中早有了打算,无需本宫进言。”薛萦笑了笑,督促萧钰完成功课,又与她说了会儿话才离去。
殿外石阶下立着一位等候传召的年轻臣子,那人着武官官袍,佩银鱼袋,却是秦荀。
见薛萦携女官走来,秦荀上前行了一礼,低声道:“方才娘娘走得匆忙,臣竟忘了向娘娘告礼。”
料峭春风尚带寒意,他的官袍并不厚实,又兀立殿下吹了许久凉风,英挺的鼻尖晕开一抹微红,滋味定然不好受,薛萦遂说:“如果本宫知晓秦将军正等着陛下召见,必定是要同陛下一道用过午饭再走的。”
秦荀道:“娘娘素来仁厚,见不得臣在殿外受寒,想来不会这样做。”
薛萦不置可否,静静看向石阶下,他唇边带着温和的笑,只是那笑意虚晃晃地浮着,未达眼底。
旋即,近侍过来传报,将秦荀领了进去。
萧钰召他入宫,是为了今年春狩一事。
大端开国之初,太祖立下祖训,宗室子弟人人须习武,历年的春秋狩猎,无故不得废止。萧钰出生时尚不足月,身子弱得跟小猫儿一样,三天两头害病,养到五六岁才稍有好转。萧琰心疼爱女,到了萧钰六岁末才为她请来师父教授骑射。
这样的年岁再习武不免有些晚了,加之萧钰素日顽皮,师父又不敢严加苛责,三年下来,她的骑射本领羞得简直拿不出手。秦荀是边关守将,定要比她从前的师父要厉害许多,若请他抽空教授自己,兴许还能赶在春狩之前帮她提上去几分。
萧钰道出来意,秦荀笑了一笑,打消她心底的疑虑,“回宁州的日期尚未定下,宫中戌卫业已恢复如常,臣近来空闲了些,若是陛下不嫌弃,臣定当竭力教授。”
秦荀应允得痛快,可当他真正到了后苑的骑射场,将萧钰抱上马背,却又生出一丝懊悔,这小皇帝胆子也忒小了。
骑上一人多高的骏马,萧钰吓得紧闭眼睛,十指紧紧抓着马鬃,浑然不顾秦荀递到她手边的缰绳。午后日光和煦,寒意渐褪,秦荀伸手扶住那小小身板,温声鼓励她睁开眼,手握住缰绳,这样才能控制住马。
如此试过几回,萧钰抓马鬃的力道反而越加重了,青骢马前蹄腾空,不耐地嘶鸣。
秦荀终于放弃,将萧钰接了下来,许是惊吓过度,她的小身子抖得跟鹌鹑似的,鸦羽似的眼睫上挂着细碎水珠。
即便是像他这样粗粝的男子,内心也禁不住柔软起来,他把萧钰放到地上,单膝跪地行礼道,“原来陛下怕高,臣事先不知情,请陛下责罚。”
萧钰忍住泪意,声音细细轻轻地说道:“不是秦将军的错,以前韩大人给朕找来的都是小马驹。”
近侍牵来萧钰最喜的那匹马驹,背高堪堪齐及成年男子的腰,秦荀心道,这马当真是给人骑射练习用的?
小陛下恐高,秦荀便只得耐着性子教,过了五六日,从军中寻到一匹性情温顺的照夜玉狮子,这才半哄半骗将萧钰抱上马背。
这回萧钰胆子大了许多,握住马缰,骑着照夜玉狮子绕场走了两圈。临下马时,她摸了摸雪白的马鬃,问秦荀:“朕从来没有在宫里见过它,秦将军是从何处得来的?”
秦荀答道:“这马原本是宁州兵营的战马,臣部下的坐骑,勤王那时受了点伤,便放在宫外养着。”
萧钰点了点头,她面子薄,没敢开口讨要。
不过自那以后,秦荀每次入宫教授骑射,都不忘把照夜玉狮子带来,萧钰心中欢喜,平日里越发用功。
小陛下师从秦荀习武一事,薛萦很快知晓,但未作太多过问。
先帝去岁山陵崩,国孝未满,今明两年的春狩都只是走个仪式,就算这样,萧钰也得好生准备着,万万不能教人瞧出端倪。
与同岁少年郎相比,萧钰的身量显得矮了些许,现下尚能囫囵圆谎,女儿家毕竟异于男子,再过三两年便不好遮掩过去。只盼着时局早些安定,尽快将小陛下的女子身份公布于世。可凌王家眷尚未离京,小陛下威望不足,又平白杀出一个秦荀,要到何时才能等来安宁日子呢?
想起这些,薛萦便觉得头隐隐作痛,帐外投来烛光,是绛珠进到内殿添熏香。
“换成安息香罢,我入睡得快些。”薛萦忽然出声道。
闻言,绛珠换了香料,过会儿说道:“娘娘近来总是失眠,应该请太医过来瞧一瞧。”
”不妨事,午后睡得久了,夜里才会没有困意。“薛萦说,”太医必定要开上许多汤药将养,我一贯是不喜欢那些的。
她看似柔婉,实则极少更改心中打定的主意,绛珠知薛萦的性子一向如此,先前已经提过几回请太医的事,并不奏效,这次便不再相劝。
就着安息香的淡淡气息,薛萦终于入眠。
次日,礼部官员入宫呈上奏疏,详细列出春狩安排,誊写两份,一份送去宣政殿,一份送到含凉殿。
春狩照例在西青山举行,今岁仪式从简,皇帝携文武百官在西青山扎营一宿,第二日正午返宫。
得知萧钰未提出意见,薛萦将阅过后的奏疏递给內侍,道:“前去告诉邓大人,本宫无异议,一切皆以陛下的旨意为准。”
在永宁宫探视时,薛萦同周氏说了春狩的事,告诉她日子定在下月初八,需在西青山扎营一宿,戌卫巡逻俱已安排妥当,由秦荀和兵部尚书颜福二人负责。
周氏端着汤药,许久后才出声,问她:“这次春狩,你也同去吗?”
“臣妾今年会与陛下前去,待陛下年岁再长一些,臣妾就不作陪同了。”薛萦道。
玉碗忽然被搁在桌上,声音有些重。
薛萦抬眸,见周氏神情漠然,“陛下有禁卫军护卫,何须你一个妇道人家陪同。况且随同陛下去西青山的不是宫人就是朝中官员,与陌生男子共处,传出去恐怕对你的名声不好。”
当年她与谢家定亲的事,萧琰是知道的,故而当初降旨召薛萦入宫前,他主动向周氏请示过。未过两年,她被萧琰扶为继后,宫里头传出蜚短流长,无外乎是说她与谢怀虚的旧情。为着此事,周氏也曾暗地里敲打薛萦,要她避讳外臣。
不知为何,今日周氏话语中竟又透露出此意。
薛萦淡淡一笑,正视周氏薄怒的面容,一字一字道:“这么多年来,臣妾一向是问心无愧的。”
的确是问心无愧的,就算是当初叛军入城,生死一线之际,他二人都未逾矩半分。
在周氏面前,她素来表现得温顺柔婉。因为先皇后的缘故,周氏并不喜欢她,偶尔出言冷声讥讽几句,她都尽数将委屈咽入腹中,可这一次,似乎又有不同。
头一遭见到薛萦这般硬气答复自己的话,周氏有些无措,嗫嚅其词道:“哀家并没有说你半分不好……”
“娘娘,去岁凌王叛逆一案即将结案,大理寺整理了卷宗禀明陛下。”薛萦打断她的话,“陛下决定将几位主谋问斩,至于凌王家眷,看在事先不知情的份上,全部流徙蕲州。若是小世子安分克己,来日陛下会把蓟州及周围十郡赐予他作为封地。”
能够保住凌王妃母子不受过多牵连,就已是最好的结果,纵然蓟州苦寒,也比暗流涌动的临安要好上太多。在深宫中摸爬滚打多年,周氏早就明白这些道理,放缓语气同薛萦说道:“有劳你在陛下面前为他们母子进言。”
“是陛下的本意,臣妾未作过多干涉。”薛萦道,“蓟州位处西北,气候还未回暖,不比临安。念惜小世子年幼,陛下特恩准王妃母子初夏再离京。”
周氏心知朝臣们巴不得小皇帝贬凌王家眷为庶人,早日逐出临安,保留爵位与离京日期这两样,定是薛萦与他们争取后的结果。
她开始有点懊悔,却又不肯轻易在薛萦面前低头,“以往哀家对你是过于严苛了些。”
薛萦却道:“过去的事,臣妾早已忘记了。”
临安的春天来得比南地要晚一些,若是在故里,漫山遍野早已开满了桃李,可西青山上的林木都只结满花苞,零星绽放三两朵花。
营地扎在半山腰,临水,周围视野开阔,禁卫军层层守卫,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小皇帝携百官抵达时天色尚早,萧钰遂命随行朝臣与侍从回各自的营帐修整,待时辰到了后再行仪式。薛萦在马车里坐了近一个时辰,腰背隐隐有些酸软,绛珠与贴身使女将她搀扶去了营帐,里头支着一张胡床,上头铺有虎皮。
绛珠轻声与她说:“陛下有秦将军与颜尚书陪同,娘娘稍后也不去观礼,不妨在帐子里歇息会儿。”
大端民风开放,女子亦可习武,此次随同春狩的官员中便有一位女将军。不过薛萦出身文臣世家,上头又没有嫡亲兄长,她少时虽顽劣了些,但对于武艺向来兴致缺缺。
况且前些时日周氏暗里也告诫过,所以她应该离谢怀虚远一些,再远一些,索性连观礼也不必再去,免得平白惹人口舌。
思忖片刻,薛萦对绛珠道:“跟在陛下身边的內侍有哪些人?命他们来一趟,我有话要问。”
少顷,领班內侍李德领着七八个內侍进来行礼,薛萦逐一看过,皆是萧琰临去前筛选过的那批宫人,之后一直留在紫宸宫侍奉。
薛萦让他们去到帐外等候,留下李德,详细询问小皇帝今日的行程安排,知晓萧钰前几日刚换坐骑,是一匹照夜玉狮子,原先养在秦荀手底下。
她见过那匹骏马,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看起来甚是温顺,被秦荀送入宫后,就寄养在了后苑的御马园。
秦荀献上此马本是敦促萧钰好生练习骑射,勿要像从前那样任性偷懒,却没想到萧钰十分喜爱,私下里还同她提过好几次。
“陛下骑射不精,你定要好生照看。”薛萦叮嘱他道,“眼下春天刚到不久,林子里野味不是很多,莫要让陛下追着猎物跑丢了。”
“老臣必定不会辜负先帝与娘娘所托。”说完,李德朝她磕了几下头。
薛萦微微一笑,让绛珠把人送了出去,她信任李德,他是入宫三十余载的老宫人,多年前便跟在尚是皇子的萧琰身边侍奉。当初萧琰参与夺嫡之争,遭晋王构陷,身边宫人皆入诏狱受刑审问,李德历经半月酷刑,却未吐露半个字,直到萧琰设局扳倒晋王,将他救出。
他对萧琰忠心耿耿,即便从很早开始就知道了临安城里最大的秘密,多年下来依然守口如瓶,尽心尽力照看新主。
薛萦找来尚未完工的绣品,图样是一枝修竹,宫里的后妃多喜欢养梅兰海棠之类,偏只有她喜欢不会开花的竹子,欣赏它的风骨,宁折不弯。
远处传来号角声,大端皇室一年一度的春狩又开始了,这是薛萦第五次来到西青山,身份与心境皆不同往昔。
午膳是加野菜熬制的碧粳米粥和炙鹿肉,薛萦胃口不佳,吃了小半碗碧米粥,将未动箸的炙鹿肉赐给小宫女分食。
绛珠劝她再吃些粥,薛萦摇头,解释道:“我吃不太下,你与她们一同去吃鹿肉罢。”今早颠簸坐车,她本就身体乏累,加之营地临水而建,山里潮气重,左肩的旧伤隐约疼痛起来。
痛觉如一缕缕细丝,轻巧地游走在体内,搅得薛萦睡意全无,甚至连心跳也变得有些慌乱。绛珠见她面色惨白,写满痛楚,便要去请太医过来查诊。
薛萦唤住她:“一点小痛不碍事的,不必劳烦太医们了,睡一会儿便好了。”
绛珠服侍她睡下,盖上虎皮为她保暖,一双杏目微微泛红,道:“娘娘总是这样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
“我知错了,连累你无故为我伤心一场。”薛萦笑着道,“那你速去速回罢。”
随行太医住的营帐离得不远,一来一回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临去前,绛珠叮嘱两个小宫女留在帐内悉心值守,并交待了好一番需要注意的事。
薛萦含笑觑她,说道:“她们都知晓的,你快些去吧。”
帐子里复又清净,左肩痛意不减,薛萦半靠半坐,继续绣那枚竹叶。
不多时,外头忽然喧闹,一个年轻內侍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是常跟随在萧钰身边侍奉的內侍之一,名唤张延,薛萦召见过他数次。此刻,他浑身止不住发抖,颤声说道,“娘娘,方才陛下受伤了。”
萧钰猎狐时误入密林,从马背上跌下,摔伤了右足,眼下正由一行人护送往营地赶来。
听闻萧钰出事,薛萦登时心神大乱,顾不得身上病痛,随即让一个小宫女去告知绛珠,余下那个叫唤云的小丫头与她同去。
西青山主峰并不高,营地方圆数里皆有禁卫军值守,况且萧钰他们已经折返,走不了太远便能遇上,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
张延详细与她说了事情经过,小皇帝追着一头白狐闯入密林,不知为何,坐下骏马无故失控。事发突然,秦将军与颜尚书策马追去,但还是晚了一步,小皇帝已经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张延便这样领着薛萦与唤云往上山的路去了,行到一半,折身进入一处林子,走了许久才停下。林中古木参天,枝叶罅隙间渗过日光,尘埃浮在光影里。
四处荆棘丛生,倒不像有人踏足过,薛萦心中生疑,于是止步问他:“陛下人呢?”
张延吓得一惊,伏跪在地,却不肯答话。
薛萦登时明白,自己被一个并不高明的诱饵引诱到了,她一壁暗骂自己莽撞蠢笨,一壁带唤云疾步往林外行去,也顾不得张延是否追来。
荆棘上的倒刺划破鞋袜,刺入娇嫩肌肤,倾而浮现出道道血痕,薛萦来不及感受痛意,只想着快些离开这里。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薛萦回眸看去,唤云跌倒在地,裙踞让一丛枯树根勾住,左膝盖那处渗出血,恐怕伤的不轻。
唤云挣扎着想起来,见薛萦折回走向自己,带着哭音道:“这处不安全,娘娘快走。”
“是我把你带来的,自然要把你带回去。”薛萦费了许多力气,撕裂她被树根缠绕住的裙角,试图将她搀扶起来,“你看看还能不能走。”
唤云拼尽全身气力站起,“奴婢还能走,不会拖累娘娘。”
薛萦握住她柔白的小手,冲她笑了一笑。
蓦地,一支箭从林子深处射出,正中唤云的后背,瞬间贯穿心脏。
小丫头身子软软倒了下去,衣裳心口处的位置晕开大圈血迹,她蠕动嘴唇,对薛萦说了最后一个字,跑。
唤云死了,十四岁的小姑娘,原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
薛萦松开手,起身往林子外跑去,要杀她的人藏在暗处,唤云死去,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助兴,他们希望见到猎物自投罗网后拼死挣扎的绝望,只有这样才能带来杀戮的快感。
身后传来马蹄声,定是那些人追了过来,薛萦不敢放慢步子,喉间涌起一阵腥甜。她甚至隐约有些期待羽箭穿透心脏,一切重归混沌,从此她不再是太后薛氏,小皇帝的养母,不必再过如履薄冰的日子。
预想中的死亡没有如约到来,一人策马追上她,弯腰俯身,把她捞上马背。
薛萦趴在马背上,看不到他的模样,拔下一只簪子刺入他的手背。
那人闷哼一声,用力握紧马缰,冷声道:“若是再闹,可别怪我把你撇下。”
竟是秦荀的声音,薛萦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所有画面涌入脑海,一时间竟猜不到是谁要她的性命。她伏在马背上,紧紧抓着马鬃,浑身十分难受,不过稍稍调整了下姿势,秦荀便一掌将她压制住,声音沙哑:“别乱动。”
她不敢再乱动,骏马疾驰,眼前景物飞速变幻,险些令她颠吐,只好闭上眼。
过了许久,秦荀终于勒停马,将她放下。
薛萦睁开眼眸,映入眼中的是绵延数里的杏花林,谷底一条小溪蜿蜒流过,两岸水草肥沃。
这片山谷朝南,杏花开得比别处要早些,薛萦拾起一朵落花,还未细赏,只见秦荀指向小溪,说道:“这马累了,臣带它去溪边饮水。”
薛萦跟在他后头,见他手背流血,有些心虚的问:“秦将军伤的重么?”
“有劳娘娘费心,无事。”秦荀淡淡道。
他好心前来搭救,竟被她用簪子刺伤,想来定是要生气的,薛萦自知理亏,便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
枣红马饮过水,留在岸边吃草,秦荀坐在溪边大石头上,撕下衣摆为右手包扎,试了几次均未成功,反倒折腾得伤口再度淌血。
薛萦走过去,半蹲在他身前,轻声道:“我来吧。”
秦荀把被血染红的布条递来,薛萦却没有接,拔出他腰间匕首,割下衬裙一角。
她凑近他身畔,半垂着眸,钗环俱乱,衣裳下摆教荆棘丛划破许多道口子,看起来狼狈极了,可她毫不在意形容,只专注地为他处理伤口。
她的十指灵巧操纵小布条,系上活结,绫罗的触感果真比粗布要好上许多,她的鼻息拂在手背,如春日里的风,温暖和煦。
几朵落英随水飘来,秦荀移开视线,问她:“你怎么去了哪里?身边的宫人呢?”
他没有尊称她娘娘,那样从容的语气,仿佛是在与故友叙旧。
“有人告诉我,陛下受伤,我着急离开营地,只带了一个小宫女,去了才知原来是圈套。”说到此处,薛萦双目微红,“之后的事,你或许也见到了,那个小丫头死了。”
见她伤怀,秦荀不忍追问过多细节,便告诉她:“陛下今日的确意外坠马受了伤,却并未让人通知娘娘,我和颜尚书陪同陛下回到营地,才得知娘娘已经先行离开了。”
“见娘娘许久未归,陛下心急,命禁卫军四处搜寻。我正巧也有些事要查,便又上了山,听闻林中异响,策马赶去,这才救下娘娘。”秦荀将二人相遇的缘由道出,又说,“陛下受伤,是因为我御马不严,回去后还请娘娘责罚。”
薛萦勉力平复心绪,将今日发生的事情拼凑了个大概,先是张延入帐传报消息,紧接着便是她心神大乱,仓促带唤云上山,误入圈套,最后为秦荀所救。
若秦荀没有骗她,那么张延的话半真半假,萧钰受伤是真,着急与她会面是假。
“秦将军献马原是好意,今日的意外,是陛下疏忽大意,将军无需自责。”薛萦道,“我还没来得及感谢将军出手相助。”
她将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明面上把责任推给萧钰,实则对他怀有几分不信任。
秦荀笑了笑,摸出揣在怀里的物件,摊开布条,露出包裹其中的银针。
“我原本也以为是畜生不听训,忽然发狂,但踏雪平日里最是温顺,从未伤过人。后来我折回那片林子,在陛下坠马的地方发现了几枚银针,不敢确定是否淬了毒,于是用布包走准备带回去请太医辨认。”秦荀看着她,“至于我这番说辞值不值得相信,娘娘随自己的心意便好。”
或许,或许萧钰坠马同样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提前设局,不同的是,那人并不想直接杀掉小皇帝。
“秦将军收好证物,回去后我定会彻查此事。”薛萦垂眸说道。
她起身向溪水走去,水里倒映出的女子,鬓发凌乱,眉间笼着愁色。她伸手掬起一捧水,告诫自己要冷静,唤云不能枉死,她必须查出凶手。
凌王已经亡故,是谁想要她的性命?她脑海里浮现出很多张面孔,却没有任何线索。
薛萦洗去脸上浮尘,重新绾好发髻,彼时日头西斜,水面上晃着粼粼金光,像是撒了万千把金粉。
远望去,杏林绯色如云,山谷腾起雾气,缕缕白雾环绕如练,恍若身处九天玄境之中。
秦荀牵来枣红马,先将薛萦抱上去,尔后翻身骑上马背。
此处离营地甚远,暮色将至,眼下容不得薛萦计较与旁的男子同乘一马传出去会发生什么,她略有些疲惫,道:“多谢将军搭救,可若是他日传出流言蜚语,诋毁将军清誉,万望将军能谅解。”
“说来也巧,臣两次来西青山,两次都能单独遇到娘娘。”秦荀低笑,使左手牵住马缰,右臂圈住她的纤细腰身,“臣是男子,自然不畏惧人言。”
说完,他夹紧马腹,骏马撒开四蹄向山谷口奔去。
薛萦极少骑马,害怕跌落,又不敢离他太近,只好小心翼翼保持距离。
耳畔依稀传来一声轻笑,腰间那条手臂骤然加重力道,迫使她向身后男子靠去。薛萦挣脱不过,又恼又羞,却听见秦荀漫不经心地道:“风把你的头发吹得到处都是,挡住视线了。”
她腾不出手整理长发,双颊晕开绯色,就连白皙的耳垂也染上一抹胭脂色。
过了小半个时辰,落日沉到青山外,秦荀抱她下马,两人已经行到主峰的半山腰,可以望见山下营地。
他取出袖中烟花,用火石点燃,光焰腾空,绽放于夜色之中。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有人来接你。”秦荀告诉她,“这处不会有虎狼出没,你呆在原地别动。”
薛萦问他:“那你呢?”
秦荀抚了抚枣红马,道,“当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
她那样心细胆小的女子,怎会不在意天下悠悠众口?与她错开时间回去,就说是奉命搜寻太后时误入密林迷路,只要她不说出口,旁人便不会想到这层关系上来。
薛萦看着他,轻声说:“西青山绵延甚广,指不定会遇上野狼,秦将军,你不必只身犯险。”
听她这话的意思,似乎是在为他担心?秦荀很是受用,飞身上马,把匕首丢给她,“送给你防身,若有人问,便是说是山神救了你。”
薛萦俯身拾起,再抬头时,那人早已策马远去。
小皇帝坠马受伤,太后走失遇刺,这两件事恰好发生在同一日,不免引来众人揣测。及至亥时,禁卫军大统领秦荀才回到营地,一下马便去了小皇帝跟前领罚。
萧钰伤得较轻,崴了左脚踝,太医说卧床静养小半月便能好起来,她不责怪秦荀,只觉得是因为自己莽撞脱队才发生了意外。
可太后似乎并不这样想。
就在萧钰正要开口让秦荀退下时,静坐许久的薛萦忽然出声说道:“禁卫军未能紧随陛下左右,秦将军治下不严,罚杖笞十下。”
她神色漠然,一双眸子蕴着微微凉意,再无往日随和。
萧钰牵了牵她的衣袖,忙道:“娘娘……”
“秦将军可有异议。”薛萦顺势握住她柔软的小手,适时阻止她为秦荀讨饶。
秦荀沉声答道:“臣,甘愿领罚。”
內侍将他带了下去,未几,营帐外头传出木杖重重击打皮肉的闷响。
夜深了,气温渐凉,萧钰的手心却沁出细汗,薛萦笑了笑,问她:“阿钰怎么了?”
萧钰垂下小脑袋,喃喃道:“今天的事不是秦将军的错。”
薛萦轻轻用锦帕为她揩去掌心冷汗,柔声告诉她:“不管究竟是不是秦将军的错,你都要先罚他,明日再问责颜尚书。你是天子,要赏罚分明,威慑百官。他既然受命统率禁卫军,便要全权负责你的安危。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今夜不罚他,将来定会有人议论陛下心软,假以时日,便有人不服管束,生出异心。”
萧钰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抬头望着她:“我自己打到一头白狐狸,回宫后命人制成狐皮围脖,娘娘冬日里裹着,便不会觉得冷了。”
许是怕她不相信自己,萧钰又道:“真真是我自己射中的,当时秦将军和颜尚书都没来得及追上我。”
她策马去追那只狐狸,竟然是为了做一条围脖赠她,薛萦抚了抚她的发,“我很欢喜,阿钰一向是好孩子,但以后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两人说了小会儿话,薛萦才携绛珠回去。
分明一整日困顿乏累至极,却无半点困意,辗转反侧许久,薛萦终于下定决心披衣起身。
绛珠睡眠浅,一点轻微声响就被惊醒,见薛萦披上斗篷似要外出,忙问她:“这么晚了,娘娘要去哪里?”
薛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与她说道:“你随我去趟马厩,若遇到禁卫军盘问,便说是娘娘夜里不舒服,带小宫女去请太医,不想惊动旁人。”
一路遇到两拨兵士巡守,薛萦低头不语,皆由绛珠回复,众人都知绛珠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女官,竟自无人怀疑,便这样绕开兵士悄悄去了马厩。
彼时月上中天,山野间水雾氤氲,草叶上露水打湿绣鞋,薛萦快步走着,心中却不害怕。
那拨刺客已经失手,营地加强兵力巡逻,想必今夜不会再来。
照夜玉狮子单独关在一方马厩,薛萦让绛珠留在外头观望,只说很快她便回来。
那匹马温顺地看着她,月华映入马厩,为它的的雪色毛发覆上一层银霜,薛萦禁不住伸手抚了抚它的长鬃,低声道:“你是不是也受了伤?”
一道身影倏地从角落的阴影里走出,薛萦下意识便要拔出匕首,那人擦亮火石,点燃一盏烛台,“怕是要令娘娘失望了,畜生可不会说话。”
瞧见她紧握手中的匕首,秦荀笑了起来,“它可不是这样用的。”
薛萦一颗心稍稍放下了些,低声道:“秦将军怎么来了?”
秦荀道:“我深夜前来,与娘娘是同一个目的。”
他凑近照夜玉狮子的左蹄,半蹲下身,向薛萦招手:“过来看。”
鬼使神差地,薛萦竟然朝他走了过去。
烛火下,三个血红小点清晰可见,是被细小尖锐的暗器所伤,她想起来,在杏花谷时,他曾向自己展示过几枚银针,说是在萧钰坠马地点附近寻到的。
线索一点点拼凑起来,秦荀并未说谎,白日里有人施暗器惊动了萧钰的坐骑。
“秦将军……”薛萦缓缓开口。
一阵凉风吹熄烛台,他忽然抬手捂住她的嘴,抱着她滚入角落。
外头有人走了过来,紧接着便是绛珠的声音,那人问了几句话,便带着绛珠走了。
薛萦低声呜咽,拼命想要扒开他的手,他反而加重手上力道,低声道:“不用担心,是看守马厩的內侍把你的女官遣走了。”
她不再挣扎,一双眸子定定看着他,似有央求,眼底盈了一汪水泽。
这女子像是水捏成的,不知何时便要掉泪。
秦荀松开她,起身拍落草屑,把左手递给她,“起来,把斗篷裹好,我快些送你回去。”
薛萦握住他的手,那掌心粗粝,长满厚厚的茧子,历经风沙雕琢,浑然不似临安城里的世家公子,一双手骨节分明,十指纤长细嫩,养得极好。
那一刹那,她微微失神,却想,宁州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
营地周围的地形布防,秦荀早就铭记心中,带薛萦抄近路赶到,对戌卫的兵士说太后身边的宫人走散了,他起身巡夜撞见,便将人送了回来。
这番说辞是薛萦与他说好的,兵士并未生疑,径直将她领了进去。
回去时,秦荀正巧与护送绛珠的內侍打了个照面。
他见过绛珠两次,对她有些印象,此刻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出于好意,同她二人说道:“听闻太后夜里身体不适,打发姑姑去请太医。夜深露寒,姑姑带了一个小宫女同行,不想那小宫女顽劣,与姑姑走散,好在眼下已被送了回去。”
內侍忙说:“找到便好,方才绛珠姑姑险些哭上好一阵呢。”
闻言,秦荀笑了一笑,道:“烦请大人快些将姑姑送回去罢,以免娘娘体恤属下,心生忧虑。”
心里却在想,薛萦这女子,似乎不像他先前以为的那般胆小,不过还是缺了些谋略。两人在夜色里赶路那时,她同他说要查清此事,让大理寺介入。
至于经手这个案子的官员,不消细想,定是那位大理寺少卿谢怀虚。
次日,禁卫军上山搜寻,只抬回一具尸首,正是唤云。钉入她心口的弩箭不见踪影,余下一个血窟窿,山林出没的野兽循味而来,把半边身子啃食得血肉模糊,仵作查验记档,将尸首一把火焚了。薛萦不免又难过了一阵,着人将她的骨灰送回故里,予她家中一笔钱财。
谢怀虚打起帐帘进去,里头没有宫人侍奉,薛萦半坐在床边,一双杏目微微泛红,已经哭过了一场。
他顾不得行礼,焦急地问:“昨日人多,不便觐见娘娘,娘娘可曾受伤?”
薛萦摇头,声音喑哑,“张延将我引去埋伏地点后便消失了,那刺客并未伤到我,却将唤云杀了。此后我便逃了出来,被人寻到。”
她想起秦荀的话,有意隐瞒了他如何救出自己一事。
“能策反陛下的近侍,应该是有备而来。回宫后,娘娘定要把身边宫人都仔仔细细再筛选一遍。”他能为她做的,似乎也只能到这个份上了。
静默片刻,谢怀虚才道,“你受苦了,阿萦。”
她为后数年如履薄冰,历经诸多变故,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薛萦心中酸楚,却对他笑了一笑,“谢大人,陛下受伤与本宫遇袭皆在同一日,未免太过蹊跷。本宫已让陛下拟旨,命大理寺彻查这两件事,全力缉拿张延。”
她虽柔弱,但并非一味退让求全,既然有人把事情捅出但又失了手,她便不能再装作不知。
”但是谢大人,你不能参与此案。“说到这里,她抬眸看他一眼,至少,明面上不可。”
谢怀虚心领神会,向她行了一礼,“臣知道了。”
太后薛氏遇刺一事,小皇帝极为重视,从西青山回宫第二日,便召大理寺正卿陶骞入宫,命他督办此案,务必找出幕后凶手,限时两月。
陶骞年逾六旬,查办过的大案不少,但这桩案子没头没脑,就连凶器也没发现,他战战兢兢领旨,抬首却见太后薛氏坐在珠帘之后,唇边隐约带着一抹淡淡弧度。
他回到大理寺便要将案子分配下去,近年来大端的治安日趋稳定,民风淳朴,明帝在位时削减了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员。
一桩惊天大案压下来,时限又紧,陶骞能想到能接手此案的下属便只有两位少卿。
许致远是他一手提拔上来,心中虽有不愿,可未在面上流露出来,陶骞便当不知,分配完任务,一番安抚鼓励,将他打发出去。
倒是在谢怀虚这里遇到了点麻烦,春狩回来当日,谢怀虚便告病,说是前两天在西青山染上了风寒。
陶骞亲自登门探望,竟连谢怀虚的面也没见上,老仆告诉他,家主病得厉害,郎中说了要好生将养着,恐不便见贵客。
如此试探三次,谢怀虚坚持称病不出,陶骞只好把带来的两支山参给了老仆,请他代为转交,前脚刚离开谢宅,后脚就开始暗骂谢怀虚小狐狸崽子。
偏偏他与薛家关系匪浅,南淮薛家曾追随太祖皇帝定江山,前后出过三位太师,极尽荣宠。即使这两朝薛家落败了,但还是太后的母家,遑论当今小皇帝的生母,就是薛家嫡女。
叹了几口气,陶骞便不再咒骂了,登上马车,让车夫速速驱车赶回大理寺去。
郑伯捧木匣走入书房,小泥炉上茶水正沸,谢怀虚手里拿了卷宗,连眼皮也未曾抬一抬,只问:“阿翁,人走了吗?”
“陶大人已经走了,赠了两支山参,交待我转告家主,要您安心留在府里养病。”郑伯告诉他。
谢怀虚提笔圈出几个名字,勾唇笑了笑:“这样好的东西,我用不上,阿伯你拿去炖了吃吧。”
窗外微风起,一片花瓣飘来,落在未干的新墨上,他抬手拂去,墨迹晕开,恰好将名字涂去。
墙根下那株梨花谢了半树,暮春将近。
因前些日子坠马伤到脚踝,萧钰近来过得甚是无趣,除却上朝,每日只待在紫宸殿卧床静养,连太师讲学也搁置了几天。
见她眼巴巴瞧着自己,薛萦便知她有话要说,顺手为她添了一勺芙蓉豆腐,“陛下怎么了?”
萧钰双手支腮,忽叹气:“太医不许我出门,每日都过得好无趣,有时还要听那群大人们在宣政殿吵嘴。”
薛萦问她:“那阿钰有没有想见的人呢?”
想了想,萧钰才细声说道:“我想见阿珩,娘娘先前同意让他做我的侍读了。”
梁珩,梁老太师的长孙,他祖父告老还乡后,父亲叔伯都还在朝中为官,但官衔都不太高,连他父亲也只官至礼部侍郎。
让这样的少年郎留在萧钰身边,薛萦自是放心的,但还是存了一丝疑虑。
萧钰等她开口,眸子乌亮乌亮的,跟小鹿一样。她的相貌随了灵毓皇后,五官精巧秀致,唯有一双眼睛似极先帝,每每望向她,总是能不经意间教她想起萧琰,想起他视她为棋子,将她一生困于深宫中,偏偏她是心甘情愿的。
说到底,萧钰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宫里没有兄弟姐妹,故思念玩伴而已。
“我没有记错的话,梁家小公子比陛下年长三岁,同在国子监念书。”薛萦笑了笑,道,”阿钰若是想见他,便下旨召他入宫做你的侍读,况且崔太师单独在紫宸殿讲学后,阿钰就没有了玩伴。"
萧钰大喜,重重点了几下头。
薛萦使锦帕揩去她唇边残留的一点汤汁,柔声说:“但有些事,阿钰一定要注意分寸。”
那道旨意是两天后才发出的,萧钰斟酌字词,又请她过目两遍,才让李德去梁府宣旨。
紫宸殿左侧的偏殿收拾了出来,萧钰让宫人换用天青色帷帐,摆上数盆君子兰,看起来竟别有一番雅致。
薛萦一壁听绛珠与她说这事,一壁暗暗思忖,小丫头年纪还不大,做事倒挺周全。
入宫当日,梁珩前来含凉殿拜谒。
他穿一身青色衣袍,衣襟袖口处缀着银线绣成的梅花暗纹,腰间系一块白玉珏,衣饰虽不如寻常世家公子那般华丽,但不失体面。
薛萦赐给他一副文房四宝,含笑与他说道:“陛下尚是孩子心性,若他平日里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还望梁小公子能多担待。”
“臣谨遵娘娘教诲,倘若他日陛下真有错处,臣必定出言劝谏。”梁珩道。
薛萦问了他家中近况,略微交代几句,便让宫人领他往去紫宸殿去了。
那盏上好的六安瓜片,他一口也未曾饮,薛萦不免觉得有点可惜,揭开盖,水面腾起袅袅雾气,茶香浮动。
视线朦胧时,她的思绪也飘向虚空处,梁家小公子教她想起一人来,是少年时与她同在薛家念书的谢怀虚。
那会儿,她似乎不大喜欢谢怀虚,他总是抢走夫子的夸赞,为人处世持重,越发衬得她性子顽劣不堪。每逢父亲责罚,她心里总不服气,偏数他那样的小书呆子讨长辈喜欢。
后来他知道她被打了手掌心,罚抄书五卷,在一个黄昏来到她的窗下,学了几声布谷叫。
她推开窗,便见到他立在枇杷树下,抱着一摞书,神情局促:“我想帮你抄书,于是仿了你的字迹,你看看学得像不像。”
盛夏时节,南淮城雨水格外多,他翻墙进来,衣衫鞋面上沾了大片泥渍,不知踌躇了多久,才鼓足勇气敲开她的窗。
薛萦顺手拾起妆奁里一枚耳铛,掷到他怀中,忍俊不禁道:“学得不像,可要继续帮我抄。”
他仿的相差无几,后来她半是央求半是撒娇,又诓骗他为自己写了许多功课。
时光竟也过去这么多年。
带梁珩参观完他今后的居所,萧钰携他往金明池的方向去了,身后乌泱泱跟着一群宫人,萧钰顿足,生气地道:“你们不许跟过来。”
李德示意內侍们止步,但不敢真的离开,只好远远地立在他二人身后。
池边系了一叶小舟,那是宫人们平日里清扫水面所乘的。
萧钰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小舟,便去解麻绳,梁珩制止她道:“池水深,陛下不会水性,太危险了。”
“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萧钰有些不高兴,拂开他的手,“你怎么和他们一样了。”
她是指那些內侍,薛萦对她看管得严,每日都要召见內侍询问,加之她在西青山出过意外,李德越发战战兢兢,恨不得将她捆在紫宸殿,除了上朝和拜谒太后,哪也不让去。
梁珩道:“陛下不应该再这样孩子心性了。”
说这话时,他的眉头微微蹙着,萧钰看着他,咯咯笑了起来:“那你便不是孩子了?”
她手脚利落,不多时就解开了系舟的绳子,却被李德瞧见,那些个內侍们小跑着赶了过来。
萧钰坐进船中,双手搭上船橹上,给了他最后一个机会:“阿珩,走么?”
李德跑得最快,眼看着就要追到池岸边了,梁珩咬牙,纵身一跃,跳上小舟。
舟的另一头猛然下沉,颠簸了几下,萧钰使尽力气摇橹,终于赶在李德抓住麻绳前,驶小舟离岸。
李德满面焦急之色,看样子快要哭出来,萧钰不忍,便冲他挥了挥手:“你就和娘娘说,是朕不听劝阻,任性妄为。”
梁珩坐在舟中,静静看着她胡闹,不再出言相劝。
他生的好看,就像话本中走出的少年郎,面如冠玉,教和煦春光一照,越加熠熠生辉。
萧钰生出几分捉弄他的心思,“上了我的贼船,就别想跑啦。”
他微笑着道:“臣也不会水性,能跑到哪里去呢?”
“那如果我掉下去了,你救我么?”萧钰轻声道,又加了句,“如果是掉到很深很深的水里,你踩不到底,也不一定能把我救上来。”
梁珩说:“我定会救你。”
萧钰不依不饶,“为什么要救我呢?”
梁珩含笑看着她,眸光清澈,“因为你是阿钰。”
湖面泛起涟漪,正巧他今日穿了白衣,临风坐在舟尾,衣袂翻飞,翩然间恍若谪仙。
“你不应该这样说。”萧钰轻轻摇头,“你应该说,因为我是天子,而你是臣下。”
“可我不是这样想的。”梁珩与她争辩,“我怎么能骗陛下呢?”
萧钰说:“可如果我有事骗你了呢?”
梁珩唇边带笑,低声道:“那你一定有你的原因,你如果愿意告诉我,我就听,如果不愿说,也无妨。”
萧钰抿着唇,不再说话,她摇了一阵,觉得胳膊酸,轻轻踹了下梁珩,“换你来。”
少年的力气比她要大许多,梁珩一壁摇撸,一壁问她:“我们要去哪里?”
“金明池中央修了水榭,我带你去看。”萧钰仰面躺下,将双手枕在脑后。
空中掠过一行大雁,往北飞去,她半睐着眸,看了许久,直至再也瞧不见它们的踪影。
小舟微晃,日光暖融融的,她侧过身,轻叹,“阿珩,要是我也会飞就好了。”
飞过碧瓦朱甍的宫苑,飞过临安城,去北境看荒壁飞沙走石,看大漠孤烟,去南地看江南春柳,看看母亲与姨母心心念念的薛家旧宅。
万般景象入梦,化为云烟。
她醒来时,只觉眼前朦胧,鼻息间微微带着清甜的香。
梁珩抬手摘去覆在她脸上的嫩荷叶,轻声道:“睡醒了?”
萧钰揉眼,仍带着困意,“我们到哪了?”
“到了水榭。”梁珩指了指。
通往水榭的台阶上积了半寸厚的尘土,阑干灰蒙蒙的,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花池中藤蔓疯长,一寸寸缠绕蜿蜒,垂到水中,看起来荒废了有些年头。
萧钰意兴阑珊,换下梁珩歇息,她不紧不慢摇着撸,听见梁珩说:“我在家中曾听到祖父提起过金明池的这座水榭,他说宣帝在位时,还在这里举行过宫宴,宣帝携朝臣乘舟同来,甚是隆重奢华。”
大端宣帝,是萧钰的祖父,她对素未谋面的祖父起了几分兴致,便追问道:“那后来为什么废弃了呢?”
“听说当时宁州战事吃紧,宣帝为了节俭宫中用度,下令关了水榭,从此便没有启用过了。”梁珩道,“阿钰想把这里收拾出来吗?”
萧钰说:“那就让它关着吧,等以后大端国力强盛,不再受北蚩掣肘,再让宫人打扫拾掇。”
大端建国百年,与北蚩恶战不下十场,数百年间北蚩王庭虽日渐衰败,隐有分裂之势,甚至退居到了栩水河以北,但北蚩始终是藏伏关外的一头野狼,不知何时又会磨牙利爪,再度南下。
“兴许还要等好些年,才能和北蚩彻底停战,到那时你应该都娶亲了。”想了想,萧钰又道,“日后你瞧上哪家姑娘,定要告诉我,我做主为你赐婚。”
梁珩说:“阿钰,我还没想过这些事情。”
萧钰道:“那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可不许返回,白白耽误了人家姑娘。”
梁珩默不作声,萧钰只当他害羞,冲他笑了笑:“脸皮真薄,不过是同你顽笑了几句。”
被她这样一说,梁珩更加赧然,脸颊晕开绯色。
萧钰松开船橹,笑意更甚,“好啦好啦,我不逗你了。”
小皇帝与梁珩泛舟同游金明池的事次日传遍阖宫,薛萦没多做过问,倒是周氏把萧钰唤去永宁殿,听闻是狠狠训斥了一顿,还使竹板打了手心。
去永宁殿请安时,周氏犹在气头上,两三句话便借着由头引到薛萦身上去,“陛下年轻贪玩,你这个做养母的也不知道好好规劝,到底不是亲生的。”
周氏以往不大关心萧钰,不知怎的今天竟为了她动怒,真要论起来,凌王府的小世子萧宁平素更得她喜欢。
一时间薛萦不明所以,只好起身向她行礼:“妾知罪了。”
周氏双目微微泛红,说道:“阿钰她不会水性,金明池的水那么深,她要掉进去了,可怎么办呢?你能指望梁家那个半大的小子把她救上来吗?”
薛萦道:“妾身失责,请娘娘责罚。”
周氏斜斜睨她一眼,摇头道,“你毕竟没有生育过的,不懂照顾一个孩子有多费心神。”
“现今小世子不能常入宫,陛下没有了玩伴,恰巧与梁家小公子投缘,妾想着,她能多交些朋友也是好的。”薛萦解释道,“是妾考虑不周。”
周氏说:“先帝本就体弱,当年他眼睁睁见阿钰的生母难产离世,伤心过度,此后再未有生育。且她皇叔成婚晚,早些年宫里就她这么一个孩子,难免孤单了些,不过一个也有一个的好处……”
说到这里,她神色怅惘,想起许多旧事来。
“哀家当初位份低,母家寒微,琰儿一出生就被宣帝抱去给了谢贵妃抚养,我一年里见到他的次数并不多。谢贵妃宠冠六宫,可惜膝下无子,起先对他还是好的,后来她有了身孕,便大不如前。琰儿七岁那年失足跌落金明池里,被路过巡逻的羽林卫捞上来时,已呛了许多水,气息微弱。那时我刚生下琮儿不久,跪在紫宸宫外求了整整一夜,宣帝才允许我将琰儿接到自己身边抚育,可从那以后他的身子就不如以前健朗。”
“他不同我亲近,他打小唤谢贵妃母妃,所以只肯称呼我宁娘娘,原先谢贵妃宫里侍奉的那些个宫人告诉他,当年我为了争宠,讨宣帝欢心,才把他送走。”说到这里,她唇角扯开一抹笑,苦涩至极,“天底下哪个做母亲的舍得自己的孩子呢?当年宣帝仰仗谢家,谢贵妃没有孩子,他就把我的孩子当做礼物送了过去。”
宫闱旧事,薛萦隐约有所耳闻,却不知竟是这般原委。她静默地听周氏追忆往事,眼前的妇人极尽尊荣,竟也有过这么多的无可奈何。
周氏喃喃道:“他打小就不听我的话,以为我偏疼他的胞弟,所以他事事都先压过琮儿一头。当初他执意参与夺嫡之争,我为他做了那样多的盘算,登英国公府为他求娶霍家次女,霍家掌兵权,结姻后定会对他大有助力。可他偏看上了你们薛家的女儿,甚至为此不惜开罪霍家。他的兄长们个个都是豺狼虎豹,恨不得将他撕碎,他用了整整三年才坐上皇位,那三年里薛柔小产两次,他不肯纳侧妃,继位以后膝下依然无子。后来薛柔难产去世,他彻底伤了心,执意要把皇位给她的女儿,甚至不惜把孩子从小扮做男儿身。”
九年前,乳母把出生两日的小太子抱来永宁宫,她很快就发现了端倪,私下里询问长子原委,却听他道出那个并不高明的计谋,她吓了一跳,可惜劝不住深陷亡妻之痛的长子。
她想,总归是她亏欠长子的,她让谢贵妃夺走了尚在襁褓中的他,害他落水生了好大一场病,从此损了根基。
眼看着萧钰一天天长大,侍候她的乳母和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人,除了一个叫绛珠的女官一直没变。她暗地里让人打听过,那些个乳母被放逐出宫后,从此再无消息,像是从世上消失了一样。
待萧钰长到四五岁,开始记事以后,便常往永宁宫来。萧琰平时对太子管教严苛,她这位做祖母虽与萧钰不大亲近,但一向不拘束她玩耍。
她时常看到萧钰在永宁宫的鱼池边上放纸鸢,萧琰是不准许她摆弄这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偏她生得玉雪可爱,那个叫绛珠的女官心疼她,便偷偷扎了美人鸢。
有一回风挂断细线,纸鸢被吹到永宁宫外,不巧让萧琰拾到了,他晓得萧钰就在永宁宫,进来寻她时,面上带着薄怒。
萧钰躲在内殿的雕花窗下,抖得跟只小鹌鹑似的,她被这副模样逗乐,于是主动与萧琰说,是她殿里的小宫女使懒放的纸鸢,已责罚过了。
萧琰半信半疑,没有追究下去。
待到下次萧钰过来,给她带了一份桃花酥,说是君父赏给自己的。
打开绢帕,酥饼尚带温热,只是早已碎成了小块。
薛萦静静听她追忆旧事,眼中盈了一汪秋水,可看不真切其中情绪。
周氏从没有和她说过这么多话,自觉失态,哂笑道:“我与你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作甚?往后你要看管好阿钰。”
薛萦想出言劝慰几句,她与周氏素来不亲近,也说不出什么讨她欢喜的话来,只叮嘱永宁宫的宫人们好生照看。
临走之前,周氏同她说:“再过几日就是宫宴,那日阿宁与他母亲入宫后,你让乳母将他抱来永宁宫与我瞧一瞧。”
薛萦道:“小世子离京在即,宫宴当日,妾身会让夫人携他同来永宁宫见娘娘。”
周氏点头,面容似有倦意:“哀家乏了,你且去罢。”
薛萦起身拜别,绛珠见她出来后,一双杏眼微微泛红,以为周氏又给她使了绊子,正要出言开解,却听见薛萦轻叹一声:“教这四面红墙围着,困住一生,也是可怜人。”
长空一碧如洗,举目望去,远处是连绵无尽的殿宇楼台。
绛珠并未觉得今日景色与往日有所不同,便问:“娘娘怎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薛萦笑:“约莫是年岁渐长,有些伤春悲秋。”
入宫七个年头,至今年,她已有二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