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九年冬月第一场雪,落得比以往要大许多,及至黄昏终于止住,整座宫阙掩于皑皑白雪之下,一眼望去尽是肃杀寒意。
薛萦坐在偏殿里剪灯花,萧琰服过药后睡下,承明殿里有医官和宫人看守,无需她时刻陪在御前。她已有两日未能合过眼,眼底浮着一圈淡淡淤青色,可静下来时她便会想起许多事,萧琰的病,年幼的东宫,蠢蠢欲动的凌王,以及眼下这并不明朗的局势……
大概是真的困得厉害,这回她竟也睡了会儿,无梦无魇,醒来时外头廊上点了宫灯,橘黄色烛光透过窗牖和青纱帐照了进来,朦胧温暖。她伸出手,似是想捕捉这抹光影,等候在帐外的女官绛珠轻声说道:“娘娘,方才太子殿下过来了,见娘娘睡着,故在外殿等候,说是等娘娘醒了,一道去承明殿请安。”
薛萦起身,脑子里还是有些混沌,吩咐绛珠:“让太子入殿等候。”
她匆忙梳洗过,见到萧钰,小小的人儿,拥在狐裘里,只露出一张白瓷般的面孔,大大的眼睛遮掩在鸦羽之下。他是一个生得精致的孩子,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这样说,甚至于,过于女气了些。
萧钰向她行礼,九岁的孩童不知帝京的天要变了,满心满眼都是无忧无虑。
她见萧钰一双小手冻得通红,便递去一个暖炉。他却没有接,扔掉雪团,轻拽下薛萦的衣袖,小声央求道:“若父皇还在歇息,娘娘便不要带儿臣进去请安,免得扰了父皇清宁。”
明帝萧琰宽厚仁德,唯独在养育储君一事上甚是严苛,况且病中的人脾气总是不大好,薛萦不止一次瞧见他怒及时起身,随手抄起一卷书便敲打萧钰,也难怪萧钰会怕他父亲。
寒风拂过,长廊上挂着的宫灯摇曳起来,薛萦牵过萧钰的手,低声道:“殿下每日都要去请安,今日自然不能例外。”
萧钰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多半是不太情愿的。
入了承明殿,正逢宫人呈上晚膳,无外乎是一些清淡菜肴和药粥,薛萦与萧钰一道行过礼,于殿下等候。
承明殿的地龙要烧得暖和很多,薛萦站了会儿竟有点犯困,不多时听见小黄门过来传唤太子,当即清醒过来,轻轻拍了下萧钰的小脑袋,道:“去吧。”
君父照例是要考察治国策的,萧钰记得不熟,磕磕巴巴,还未背到一半就被萧琰打断,怒斥几句,就将他逐了出去。
小黄门奉命将他送回东宫,经过殿下,他复又向薛萦行礼道别,一双眼眸忍着泪,红通通的,活像小兔儿。
薛萦心中默叹,上前伺候萧琰用药,柔声说道:“殿下年幼,毕竟还只是个九岁的孩子,陛下不宜操之过急。”若是平常她断然不敢当着萧琰的面径直为萧钰求情,可今夜见他委屈至极,心中多少有些不忍。
萧琰拾起一枚嘉应子,含在嘴里除去药汤残余的苦味,眉头紧锁着,却不说话。
薛萦知晓怕是自己的话触犯到他,于是笑了笑,又道:“方才是臣妾失礼,臣妾一介妇人,原本不应过问东宫之事。”
“并不是怪你,只是这孩子太不成器,平日太师布置的课业总完成不了,连朕亲自督促,也不见起色。”萧琰道,“你疼爱他,自是好的,可一味劝说不加管束,便是害他。”
薛萦点头,准备听他训斥,萧琰却收了怒容,缓和神色,与她说道:“一个月前北蚩南下,宁州又打了场胜仗,年关将近,朕召了宁州刺史秦荀入京领赏,以示嘉奖。”
秦荀这个名字,薛萦从旁人口中听到过许多遍。
世人最为津津乐道是元宁五年那一役,北蚩越过攻到宁州城下,秦荀主动请缨,率一小支骑兵从侧门出城,绕道偷袭敌方兵营,施计纵火焚了辎重粮草。不料北蚩的右将军阿浑邪发现异常,率兵追截,秦荀单枪匹马迎战,将阿浑邪斩于马下。那年宁州的冬天提前到来,北蚩被迫退兵,秦荀至此名扬北地,一路晋升,官至宁州刺史。
秦荀常年戌守边境,执掌二十万宁州军,薛萦与他无过多交集,也仅在去年春狩见过他。
萧琰对这位宁州刺史一向青睐,数次在朝堂上夸赞他的军功。
此番萧琰主动和她谈起秦荀,薛萦不知他的用意,只好说道:“臣妾驽钝,朝堂上的事情,一概是不太清楚的。”
“去年西青山春狩,你与女官走散,是他将你救出,皇后可还记得此事?”萧琰看着她,目光幽深。
薛萦素来避讳提及这桩旧事,低头避过他的注视,低声道:“臣妾……”
“皇后总是这样谨慎,鲜少过问朝堂的事,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萧琰打断她,“储君尚未长成,京中不乏对这皇位虎视眈眈者,眼下的局面,皇后心里分明清楚得很。”
他话中之意,指的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凌王。
萧琰膝下只有一位皇子,早早立为储君,可太子年幼,难以执掌大权,况且前朝正是亡在幼主手中,朝臣们私下多有议论,也不乏公然上书请他改立储君者,都被他赏了一顿廷杖。
朝臣们背地里的议论倒也算不得什么,更令萧琰伤神的是,与尚未长成的皇孙相较,太后似乎也更倾向改立次子凌王为储。
便是在生母的胁迫劝说之下,萧琰不得不分了些实权给胞弟,纵容他一点点坐大。虽说之后萧琰想法子迫使他之藩去了南边的封地,但他手底下多少有点兵将,现今萧琰病重,凌王以公务繁忙为由,久未归京,一番举动令他起了疑心,便逐渐谋划起来。
薛萦道:“陛下正值壮年,太子殿下得陛下悉心教养,也无需臣妾为他过多操持。”
萧琰靠在金丝绣边的软枕上,半睐着眸子,道:“朕觉得乏了,你回含凉殿罢。”
不知何时,雪又下了起来,深及膝盖,绛珠去传唤步辇,薛萦立在殿外等候,风卷着雪扑面而来,廊下宫灯不久也覆上一层薄薄霜色,她静默望着,便不由出了神。
直至內侍抬了步辇过来,薛萦才收回心绪,伸手接住一片落雪,对绛珠说道:“你去趟东宫,若殿下还未睡,将他接来含凉殿。”
那雪花很快融化在掌心,凉意丝丝沁入,扩散至四肢百骸。
回到含凉殿,薛萦命宫人添置炭炉,将九枝铜制烛台点上,照得宫室内明亮如昼。待一切准备妥当,正好绛珠携萧钰到了殿外,薛萦屏退宫人,只让萧钰入殿。
萧钰有些发蒙,旋即手里被塞了一卷书,正是在承明殿请安时背诵的治国策。
薛萦笑意盈盈:“冬夜天黑得早,殿下如果晚间无事,就来含凉殿背书罢。”
茶水吃食,戒尺等物一应准备齐全,萧钰自知今晚逃不过去,小声说道:“徐太师与父皇布置的课业,我都不喜。”说完,抬眸悄悄觑了眼薛萦,她静坐着,神色淡然,似乎不为所动。
萧钰嘴上虽这样说着,可终究无可奈何,直到将《治国策》里的文章背至滚瓜烂熟,方才离开含凉殿。
后几日,太子再去承明殿请安,竟意外没有惹怒明帝。
薛萦拨动白玉调羹,只盼着汤药快些凉下来,萧琰正批阅奏疏,御笔朱批,只消抬眸便可窥见其中内容,她却不敢多看。
等他批完奏疏,药也差不多凉好,薛萦递上,他一饮而尽,用素绢拭去唇边药渍,道:“太子近来表现好了些,想必是你教导了他。”
“臣妾才疏学浅,只能敦促殿下闲暇时多读些书,将来好为陛下分忧。”薛萦顿了顿,才说,“殿下念书好些年,身边也没有伴读,不过近来和臣妾提起,想讨要一个伴读。听说是梁大人家的公子,年长他两岁,是在国子监认识的。”
萧琰神色冷下几分,似有不悦:“让他安心念书,莫想要这些无用的事。”
薛萦本想为他再争取几句,瞧见萧琰的神情,将话咽了下去。
“他似乎从小就喜欢同你亲近,有什么事,也极少与朕说。”萧琰道,“当初许你中宫之位,朕其实是存了私心的。”
薛萦福了福身,“臣妾知晓,日后必定尽力辅佐殿下。”
而后他又问了后宫诸事,除了太后周氏入冬后复又染了病,其余各宫都如常。
萧琰不喜女色,妃嫔原本就不多,灵毓皇后仙逝以后,他下令遣送走几位妃嫔,剩下的都安分守己待在各自宫中,倒是给薛萦打理后宫省去不少麻烦。
略微答过几句,萧琰便让她回去了。
从承明殿出来,回廊下远远立着一人,身着绛色官袍,长身玉立,样貌看起来甚是清俊。
或许是相隔太远,或者是教漫天风雪迷住了视线,薛萦看不真切他的眉目,便这样遥遥望了一眼。纵然只是这一刹的相逢,竟也令那人发觉了,向她叩首行了一礼。
她没有做过多停留,转身离去,绛珠跟了上来,将她扶上步辇。
“方才给娘娘行礼的人,是大理寺少卿谢怀虚,听闻陛下召他入宫,是为了商议开春后大赦犯人祈福之事。”绛珠压低了声音,同她说道。
薛萦淡淡应了声,垂下眸,“陛下兴许是想为东宫祈福。”
那夜薛萦让宫人将熏香换成安息香,纵然如此,她睡得依旧不安稳。前尘旧事携卷风雪一并涌入梦中,恍若又回到了十四岁,她与父亲从宁州回到京中,入宫拜谒已成为皇后的堂姊。那时堂姊怀妊八月有余,腹部高高隆起,她将手覆了上去,感知到胎动,忍不住发出小小的惊呼。
堂姊温柔地笑着,要她快些定下夫家,只待及笄,便嫁过去。她两靥绯红,悄声告诉堂姊,父亲为她许了亲,是他的故友谢家,谢家公子幼时与她同窗读书,算是知根知底的。
而后堂姊难产而亡,薛家遭难,又逢谢家伯伯病故,谢家公子须守满三年孝才能娶她过门。她满心欢喜等待着,却不曾想,等来的竟是天子下旨,命她入宫。
天子心系灵毓皇后,有意立她所出的皇子萧钰为储,召她入宫,实则是为了给萧钰寻个品性贤淑的养母。
她父亲是不愿意的,但与薛家满门的前程相比,父亲的这点抗争又能算得了什么?
及至后来,谢怀虚考取功名,入京为官,她才重又见到他。
那时她立在珠帘后,见他从容叩拜,称呼她“娘娘”,从此与旁人无异。
入宫数年,她从妃位一路升至皇后,依照天子的旨意,安抚后宫,养育储君,也许心里早已将他放下,只是寂静无人时,终究还是会想起这个人,这些事。
萧琰的病,是在腊八节过后变得严重起来。
宫里熬制了腊八粥,萧琰嘴里苦涩,命小黄门取了半碗。粥已经有点凉了,但他执意要吃,于是小黄门呈上去,结果当夜他就因再度受寒而高热不退。
薛萦赶去时,承明殿乱成一团,太后和各宫妃嫔皆在,如花似玉的年轻妃嫔们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而那位呈粥的小黄门已被杖毙于殿外。
萧琰从昏睡中醒来,闻见哭声,心中更是烦闷,冷声斥退妃嫔,留下太后与薛萦。
她以为这对母子有话要说,正要回避,忽被萧琰唤住。
萧琰支撑着起身,声音虚弱,看着太后道:“朕有话要与皇后说,还请母后先去偏殿稍作歇息。”
听他这样说,太后不免惊讶,离开前淡淡扫了薛萦一眼,薛萦佯装不知,屈身向她见礼。
薛萦取了软枕给他垫在身后靠着,饶是如此,萧琰仍有些吃力。
“朕兴许熬不过年关了。”他缓缓说道,“太子性情顽劣,这几年承蒙你的照拂。薛家教出来的女儿定是不会差的,待朕百年之后,望皇后继续辅佐太子。”
与他相伴数载,两人之间虽无夫妻情分,现下听他交待身后事,薛萦心里生出悲戚,点头应允。
萧琰继续说道:“储君年幼,凌王与朕一母同胞,如今有诏仍不归京中,私下里许是在谋划,恐怕太后心里也更偏向那位。如果真到了那时,羽林军的兵力部署用来护卫宫城定是够了的,你不必顾虑太多,安然保钰儿继位即可。”
薛萦眼中有了水意,道:“臣妾知晓。”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薛萦怔忪,下意识便要将手抽出,可他使了些力气压制住她,笑了一笑,道:“朕下旨召你入宫那时,原是知道你已经许了亲的。可钰儿年幼,宫里头那些妃嫔们都想竞相诞下皇嗣,朕不放心将他交给别人照看,思来想去,便只有你了。”
薛萦入京时,便做好打算替他萧家打一辈子长工,挂个虚衔在宫中,抚育小外甥,安分守着红墙碧瓦了此一生。
萧琰这般与她说心里话,倒有点体恤臣下的意味。
她定住心神,亦笑着道:“在我心里,陛下是大端国的君主,是阿姊的夫婿,我从未想过逾越。”
烛火半明半寐,映照在她如玉的面庞上,使其轮廓越加柔和。她眉目间笼着薄愁,朱唇不点而绛,楚楚堪怜。萧琰几乎见过世间各色美人,心知若论模样,薛萦并不输给宫中任何一位妃嫔,甚至与以明艳貌美著称的灵毓皇后相比,她也丝毫不逊色。
她与灵毓皇后是堂姊妹,两人长相虽不尽相似,但薛萦举手投足间,总有那么一丝韵味神似故人。
正因如此,起初萧琰不大喜欢与她亲近,他无需爱妻的影子陪伴在侧,也不想每每见她,都要想起爱妻已然亡故这一令他痛入骨髓的事实。
数年过去,他终于接受现下一切,不再刻意回避与她相处。可后来他积郁成疾,病情无好转迹象,太子萧钰年少顽劣,薛萦性子软,拘束不住他。于是他每次召见,总要斥责她,而她从不为自己申辩,纵然有再多委屈,也默默咽下。
她还年轻,才过双十年华,终此一生,都要被困在深宫之中。
萧琰心底生出些微怜悯,缓缓说道:“日后朝局稳定,待钰儿亲政,你若是想离开,便寻个法子出宫吧,对外就说是病殁了。”
薛萦道:“我从小便没有母亲,两年前父亲也过世了,世间之大,除了陛下赐给我的含凉殿,已无处可去。”
闻言,萧琰松开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这是他所能给予的为数不多的宽慰和温柔。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父常外出游历,嬷嬷们照顾我并不细致,我害了一场大病,险些丢命。阿姊知道了,将我接去她的院子里照顾,这才好转起来。直到阿姊入宫成为陛下的皇后,我都是长在她的身边。”薛萦抬眸,一双眼澄澈清亮,“阿姊难产而亡,殿下也是从小没了母亲,我虽不能替代他的生母,但至少,不会容许旁人欺负他。”
萧琰顿了片刻,才道:“你心底柔善,是个好孩子,把钰儿托付给你,朕很放心。”
更漏声重重,夜渐深,薛萦想起太后还在外殿等候,许是有话要和萧琰说,忙收敛好情绪,向萧琰见礼,退出内殿。经过那座紫檀木山水屏风,她瞧见萧琰用帕子掩住口鼻猛然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断断续续病了三年,整个人形销骨立,如飘零在秋风中的一片枯叶,薛萦明白,他没有多少时日了。
萧琰的病牵动着整个后宫,此次他却命妃嫔们按照位份轮流去御前伺疾。眼看除夕临近,明帝的病未有好转,一日比一日严重起来,太后起先只在永宁宫设了佛龛上香祷祝,后来便提出要去京郊的清音寺为陛下祈福。
清音寺在灵虚山上,这时节无香客前来,山道几乎被大雪封住,仅有寺里僧人清扫出的一条羊肠小道勉强可以通人。尚未天晴,若此时上山,再遇上一场雪,便要被困在寺里。
得知太后要出宫祈福,薛萦并不诧异,拨了几位內侍与之同行,以便护卫,并亲自打点所需行装。
即使这样,她去永宁宫请安,不免还是遭太后奚落。薛萦无视她话里夹枪带棒之词,见随行的宫人物资准备妥当,福了福身便要告退。
太后斜靠在贵妃榻上,拥着狐裘暖炉,听闻她要走,轻哼一声,“本宫原本就没提起要去灵虚山祈福之事,陛下要让本宫去,本宫只好走这一趟。许是你在他面前提起了什么,才让他非要赶在风雪天撵走本宫。”
太后四十来岁,久居宫中,保养得极好,素日又喜穿着颜色艳丽些的衣裳,风韵犹在,一嗔一怒间,倒不似在向她发难,而是倾诉心中愤懑。不过这位太后出身低了些,她娘家原先是在临安城里凿纸钱卖的小门小户,因容貌姝丽入宫,得先帝宠爱,先后诞下两位皇子,又熬了二十来年,才有了今天的尊荣。
薛萦并不将她的这番指摘放在心里,说道:“近来恐有变故,陛下是担忧娘娘的安危。灵虚山地处京郊,僻静幽远,将娘娘安置在清音寺中,陛下也可放心些,还望娘娘体恤陛下身为人子的一番孝心。”
“京中分明好端端的,哪来的什么变故,定是你在我们母子之间挑拨了什么。”太后的声调骤然尖锐起来,“他说要纳你入宫,我便不同意。偏偏他就跟中了魔障似的,非你不可,就跟当初他即位后不顾朝臣反对,立你族姐为后那般。你们姊妹二人都是托生来的狐媚子,这一世专去祸害了他。”
薛萦当即伏跪在地,也不为自己分辨,却想,太后这般骂她,也算是变着法儿夸了她皮相生得还算不错罢。
幸而她申斥了几句,不再继续往下说,让宫人扶起薛萦。
骂的久了,她也心累,叹了声气,缓和了语气问薛萦:“陛下是糊涂了,可皇后当真觉得阿钰这孩子,能担此重任?”
薛萦顺手抚平下裳的褶皱,笑了一笑,道:“娘娘,这是陛下心中所求,臣妾身为大端的皇后,所能做的,只有竭力助他达成。”
想要保东宫顺利继位,首先就要拔除凌王这一隐患。凌王离京数年,在宫中的耳目早已被萧琰清理干净,唯一能与他联络的便只有太后。将太后送去灵虚山,一来可以阻断两人私下里的书信往来,二来,也是为了防止宫变当真发生,两军若是在禁庭之中混战,恐会伤到太后。
博山炉里投入新的香片,太后躲在袅袅青烟之后,目光有些闪烁,“他答应过本宫,不会伤害手足。”
薛萦道:“陛下应允了娘娘,自然是要做到的。”
次日清晨,太后出宫祈福,薛萦将她的车驾送走,回到含凉殿,萧钰正等着她,小小的身子裹在素色披风之中,像颗糯米圆子。
这个时辰,他应该已在国子监念书,薛萦来不及问他缘由,命绛珠去传步辇,将他交与国子监的徐太师。萧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抓住她的手,忙道:“父皇昨夜说了,儿臣进来表现尚可,准许儿臣歇息一日。”
听闻这番说辞,薛萦仍不放心,询问过他的近侍,这才松了口气,牵着他一同入殿,唤宫人为他准备些吃食。
“儿臣不饿。”萧钰却将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显然有点生气,小声道,“娘娘并不信我。”
薛萦起先是担忧他无端逃学遭父亲训斥,却没料到他竟会在意方才那样一件小事,捂热了他的一双小手,薛萦才笑着道:“我近来要烦忧的事有些多,若是怠慢殿下,请殿下恕罪。”
萧钰望了望她,似懂非懂的,想了会儿,低下头道:“我也不是存心要与娘娘置气。”
言罢,萧钰伏在她膝上,专心致志用指尖描起她裙摆上绣着的花鸟纹银图样。
小孩子就是这样,不将情绪积在心底,可他长至如今岁数,仍不喜刀剑,对女儿家的东西甚是感兴趣,未免太过阴柔了些,这点令薛萦犯难。
她任由思绪飘了很远,忽闻萧钰唤她,声音闷闷的,“姨母,我听见照顾我的宫人们说,爹爹快要病死了。”
薛萦吃了一惊,庆幸眼下宫室里只有他们二人,未教旁人听见。
她伸手将他揽到膝上抱着,低声道:“不可以这样唤我。”
萧钰掰着小手指头,道:“可我从小就是这样喊你的,我有母亲,我的母亲是灵毓皇后。爹爹说她生下我以后,就离宫远游去啦。”
薛萦心中没由来泛起一缕酸涩,温柔地道:“阿钰以后要唤我娘娘,你是储君,是大端未来的天子,别人私下里说的话,不可轻信。”
“可我一点也不想变得像爹爹那样,成日忙碌,见了朝臣和各宫娘娘们,也总是冷冰冰的。国子监读书的公子们都有伴读,偏我没有。明明梁家小公子已经同意了当我的伴读,可爹爹就是不允。”他迫切的道,“况且,大端没有那样的先例……”
“阿钰。”薛萦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将他对父亲的一腔怨念和控诉打断,“你是陛下唯一的骨血,总归是要面对这一切的。”
他霎时红了鼻头,细声细气地道:“可如果爹爹真的走了,我会害怕的。”
薛萦揽着他,听见积雪压断窗外梧桐木的枝桠,心道,我也害怕。
雪天官道泥泞难行,驶出驿馆才几里路,一人一马身上俱挂满冰霜,信使紧握缰绳,扬起马鞭奋力抽下,催促马匹快行。
如此行了百来里,方才赶到下一处驿馆,冒着风雪行路,人与马匹都已是精疲力竭。信使不敢懈怠,喝了半碗热汤,带上炊宫变饼水囊,换上另一匹良驹复又赶路。
三日后,消息传至京中,凌王闻悉今上病情加重,已放下手头事务,启程赶来。
萧琰冷笑道:“难得他有这份心,下着大雪,也要千里迢迢从豫州赶来探视兄长。”
起先他屡次下诏,都被凌王以各种事由回绝,现今选在这样的时机主动回京,难免不让人生疑。
说完,他便又咳嗽起来,薛萦抬手为他抚背顺气,可不知从何安抚他。待气息平稳,萧琰道:“去把太子接来。”
现下东宫正在国子监念书,小黄门一去一回便要大半个时辰,薛萦陪他等待,静默坐在床边。他双眸阖着,呼吸急促,似是吃力得很。
小太子萧钰入殿时,手里还挟着卷书,恭敬向二人行过礼,立在不远处,模样看起来有些拘谨。
萧琰冲他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跟前来些,萧钰犹疑了下,才朝他们二人走来,轻声询问道:“陛下召儿臣前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大抵是萧琰平日待他太过严苛,他在父亲面前总是跟小兔子一样,萧琰稍有动作,便会惊吓到他。薛萦记得,她初入宫时,萧钰还顽皮得很,太液池里养的锦鲤仙鹤,鹿苑里的梅花鹿,都让他祸害了个遍,那会儿萧琰将他宠得跟眼珠子似的,只有太后敢出面小小责罚他。
后来萧琰病了,性情大变,硬生生将萧钰的脾气秉性磨成现在这样,开始认真念书习武,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储君。
萧琰问他:“钰儿近来在读什么书?”
萧钰把书交给近侍,答道:“在学《孟子》里的文章,夫子布置了课业,待儿臣理解熟记了,再请陛下考察。”
“钰儿以后要做一个仁德的君主,勤政爱民,开创盛世。”萧琰眼底笑意温和,抚了抚他头上梳着的两个小髻。
小太子将头重重一点,道:“儿臣谨记陛下的教诲。”
他有些怔忪,分明张口还想与孩子说些话,想了片刻,却转首对薛萦道:“朕病得太久,恐把病气渡给你们母子二人,皇后带太子出去用午膳,今日不必将他送去国子监了。”
听到父亲这样说,萧钰心中生出一阵小小的雀跃,与薛萦一道往外走去,转身经过山水屏风,他停下步子,回首望向病榻上的父亲,声音软软糯糯,“爹爹的病,何时才能好起来?”
萧琰笑着道:“等到年后开春,柳树抽了嫩芽,鹿苑的梅花鹿长出新角,爹爹便能好起来了。”
萧钰想了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道:“那等爹爹政务不那么繁忙了,陪我去太掖池边放纸鸢好么?爹爹已有好几年没有和我去过了。”
望着懵懂无知的幼子,任凭萧琰平日心肠再硬,此刻终究也变得柔软,他合起双掌,捏成小兔形状,“等来年春暖,爹爹给钰儿扎一只小兔纸鸢。”
宫烛将影子拉长,投到墙壁上,那小兔摇头晃脑,憨态可掬,终于逗得萧钰展颜。
次日黄昏,萧琰召集宰相与几位老臣入宫,及至宫门落锁,也未见朝臣们所乘的青篷马车出宫。
睡到四更天,薛萦从梦魇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绛珠擎着盏烛台走来,以为她夜里口渴要喝水,唤内殿值守的宫娥去端些温热的蜂蜜水,薛宁摇头,问绛珠道:“陛下今日召见的几位大臣,如今还在宫中吗?”
绛珠道:“听承明殿值守的宫人说,陛下晚间时候命內侍收拾出暖阁,让几位大人们暂时歇下了。”
他这样着急召朝臣入宫,兴许是感知到大限将至,预备钦定顾命大臣临终托孤了。
薛萦忙披衣起身,吩咐绛珠道:“取面铜镜来,本宫不放心,要亲自去承明殿御前侍奉。”
还未将钗环戴上,外头便有內侍前来通报,说陛下病情加剧昏迷过去,须请皇后速速赶去承明殿。
薛萦听后,只来得及随手捡起两支素银簪子斜斜插入发髻。
承明殿内烛火通明,医官们鱼贯进出,见了她,纷纷停下行礼。薛萦心中焦急,询问內侍,得知小太子已在赶来的路上。
萧琰依然昏睡着,无转醒迹象,而先前入宫留宿的大臣们此刻跪在屏风外等候传召。薛萦没有流泪,心知这一刻终归是要到来,无论是萧琰,还是她,都已做过准备。
太医提议施金针诊治,薛萦清退宫人,让朝臣们也去外殿候着。随着金针一枚接连一枚刺入头上穴位,萧琰仍无反应,薛萦攥着绣帕,掌心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眼珠子一瞬不瞬将他盯着。
等了一刻钟,太医令取出金针,撩开官袍跪下向她请罪,她的手微微发颤起来,厉声问道:“还有谁可以使陛下清醒过来?”
太医们跪了一地,却无人敢应声。
薛萦怒道:“养你们有何用?”
外头骤然喧嚷,一个小小身子不顾內侍阻拦,径直冲入内殿,却被门槛绊了一下,像颗元宵似的滚了进来。
萧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呜咽着道:“爹爹,爹爹好些了么?”
薛萦走去将他抱起,冷静了些,道:“陛下的病多年未愈,想来你们也尽力了,太医令留下,余下人等去外殿候着吧”
到了后半夜,便只有她和萧钰以及两位太医在内殿守着,他的气息一阵急促,过一阵却又缓和,薛萦为他拭去唇边的药渍,一颗心始终悬着。
天色将明,他终于转醒,两颊隐隐透出青灰色。薛萦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唤宫人请来朝臣,命他们在内殿的那座屏风后等待陛下旨意。
他勉力从被衾下伸出一只手,示意薛萦去他身边。
薛萦却只跪在床边,犹疑片刻,才握住他的手。他嘴唇翕动,嗓音嘶哑:“太子尚未长成,朝政军务,往后要烦请皇后多加操持。”
她轻声答道:“臣妾谨记。”
又交代了一些其他的事,他吃力地侧过首,望向屏风后,薛萦以为是在寻找太后周氏,便告诉他太后前几日去了西青山祈福,已派人出宫报信,要午后才能赶到。
他摇头,执着地看着那处,薛萦想了想,又道:“陛下是在等凌王么?凌王给您递了奏疏,要来宫中探视您,可豫州地远,又逢大雪,还得过上三两日才能抵达京中。”
他的眼瞳开始变得浑浊,吐字也含糊起来,依稀是宁州二字。薛萦怔了会儿,忽想起一个月前他曾提起宁州军又同北蚩打了胜仗,要召刺史秦荀入京。
宁州离京千余里,算算时日,眼下秦荀恐怕还在赴京的路上。
可她不解萧琰为何要在弥留之际提及这些,柔声道:“秦将军应是尚在赶路,陛下定要尽快康复,到时当面嘉赏秦将军。”
萧琰动了下眼珠,似乎还有话想说,薛萦凑近,他拼尽所有气力,将一个红梨木制成的小匣放到她手里,薛萦明白他的用意,允诺他道:“待日后寻到时机,我定将此物交到殿下手中。”
“这么些年,到底亏待了你。”
他阖上双眸,便又睡了过去,似是疲累至极。
近侍率先发现天子已经没了气息,差內侍将备好的白幡悬出去,握着的手再没有传递出半分气力,可薛萦还是保持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跪着。
外头次第响起哭泣声,薛萦意识到他离去了,低声唤了句陛下,眼底的水意漫了出来。
女官绛珠上前搀扶,她才终于松开他渐渐凉去的手,含泪起身,顾视殿内众人:“取陛下遗照,宣宰相入殿宣读。”
元宁九年腊月十九,明德皇帝山陵崩,余一幼子,名钰,是为新帝。
……
到了午后,长乐宫的灵堂已布置妥当,內侍要将大行皇帝抬入金丝楠木棺椁中安置,萧钰守在床边,不准內侍靠近,浑似一头发了狂的小兽。
薛萦心中亦是难过,温声对他说道,“阿钰,到娘娘这儿来。”
他呜呜咽咽哭着朝她走来,薛宁矮下身,将他抱去偏殿,安抚了好一会儿才将他哄睡。
见他熟睡,薛萦让绛珠留守偏殿照看,待他醒后,为他换上朝服和斩衰,自己则先去长乐宫安排诸多事宜。
薛萦没有传辇,冒雪行去,寒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令她霎时又清醒了几分。
內侍先前向她禀报了消息,太后的车驾被大雪困在清音寺,要等两日,僧人们扫出一条小道,才能下山回宫。
京中朝臣今早闻见四十九道丧钟声,得悉陛下山陵崩,已陆续入宫,由宰相姚婓率领,前往长乐宫凭吊,并等候新君主持陛下的丧仪。
宫眷们还跪在灵堂哭悼,有两位娘娘险些晕过去,让宫人扶到偏殿休息了。
眼下薛萦顾不得其他,向朝臣们公布遗诏内容,扶持萧钰顺理成章即位,才是最要紧的事。
萧琰践祚九年,膝下子嗣单薄,仅有一位皇子,尚不足年岁亲政,是故朝臣们对于东宫即位后,由太后薛氏垂帘听政的安排并无异议。
及至黄昏将近,薛萦才得稍作歇息,绛珠收拾出偏殿供她小憩,她合衣躺下,心绪纷杂,怎么也入不了眠,辗转起身,询问侍候的宫人:“小陛下现在何处?可是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守着?”
寻了一圈,才在莲华楼找到萧钰,他立在阑干旁凭眺远处,身后只跟了一位小黄门。
莲华楼近百丈高,天色晴朗时,可将宫城景色尽收眼底,在这样的风雪天里登临顶楼,颇有高处不胜寒的意味。
薛萦轻声屏退随行宫人,轻声问他:“殿下在看什么呢?”
他应声回首,一张小脸冻得通红。薛萦把带来的披风为他裹上,牵起他的手,听见他低声道:“这天下,以后当真是我的了么?”
她半蹲下身,与他平视,温柔地注目着他,“殿下不想要么?”
“这是爹爹给我的。”萧钰看着她,“可本朝开国百年,没有过女子为帝的先例。”
话音甫落,便教北风吹散,也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薛萦才敢让他提起这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八年前的凤仪宫中,灵毓皇后诞下皇长女后骤然离世,陛下悲恸之际,却做出了一个决定,隐瞒皇女身份,对外宣称是皇子,并将其立为储君。
萧琰将对亡妻的哀思尽数寄托在女儿身上,从此后宫再无皇子出生,他甚至不惜违背太祖立下的规矩,执意要将皇位传给女儿。
待萧钰坐稳了这个位子,再将女子身份公开,便是宗亲朝臣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这条路兴许很艰难,但我会陪着殿下。”薛萦抬手拂去她鬓发间的落雪,“就像殿下的母亲当年照拂我那般,照拂殿下。”
萧钰吸了吸鼻子,上前抱住薛萦,温软的小身子瑟缩躲进她怀里。
薛萦将她抱起,便要下楼,东南方忽然闪过一瞬光焰,几乎照亮半边天际,那是崇宁门的位置。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须臾,小黄门不顾僭越,跌跌撞撞爬上楼,颤声禀道:“殿下,娘娘,凌王……凌王率叛军入京攻城,还请殿下和娘娘移驾别处。”
凌王私下里与幽州刺史早有往来,策反了他,从幽州借道入京,瞒过萧琰部下的耳目,提前数日赶到。被策反的幽州军,加上他从封地带来的军士,凌王手底下足有四万余人。
宫中禁卫军加上羽林卫,折合将近三万,可守城与之一战,等候勤王的兵马赶来救驾。
眼下叛军盘桓在南边的几处宫门外,尚未将北面围起来,薛萦借萧钰之手拟了勤王诏令,盖上印鉴,让影卫从北面小门出宫绕行,火速将密信发往京畿周边数州。
夜色渐深,朝臣们跪在殿下,屏息等候着,长乐宫中静得可怕,只闻重重更漏声。
不多时,前方传回战报,禁卫军大统领狄烈临阵叛变,倒戈攻向了羽林军。
薛萦攥着座椅的木雕扶手,掌心沁出冷汗,问道:“眼下羽林卫还余多少军士?”
信使答道:“禀娘娘,羽林卫折损后,仅余万人。”
殿下传出窃窃私语,朝臣们竞相交头接耳,为首的宰相姚斐持象芴出列,似是要进言,薛萦抢先道:“诸位都是文臣,与其留在长乐宫,不如随大行皇帝的梓宫一并迁往春熙殿,等候叛军伏诛。”
她说这番话原是为了安抚臣下,至于是否能真的能在今夜清除叛军,却不可知。
朝臣们争执了小会儿,大半愿随梓宫迁行,倒是有三两位年轻臣子选择留下,言愿为新帝执戟,其中便有谢怀虚。
薛萦抬眸望了他一眼,便起身牵着萧钰往内殿去了。
凌王如若攻下皇城,首先定要寻出萧钰,或是直接杀了她,或是将她操纵手里,成为提线傀儡。
一旦凌王发现萧钰的女儿身份,等待她的便只有第一种命运。春熙殿只是暂时收容之所,萧钰定不能与朝臣们待在一起,须为她寻个安全去处。
薛萦来回踱步,心中焦虑至极,恨不得现下就挖出一个深地洞将她藏好。如此几番,她终于想起一处,唤来绛珠,低声与她耳语几句。
绛珠是萧琰赐给她的女官,原先在凤仪宫中当差,灵毓皇后殁了,遂被调去萧钰身边当值。
后来薛萦入宫,萧钰被送到她跟前养着,绛珠也随同来了含凉殿,成了她的贴身女官。萧琰从前同她略微提过几句,绛珠原是前朝罪臣之后,因缘被他救下,故留在了他身边,也算得半个心腹。
绛珠这样的身份,她自是信得过的。
不承想出了岔子,萧钰不肯离去,哭着要薛萦与她们一起走。
火光照亮夜空,外头隐约可以听见马蹄金戈声,薛萦百般劝慰,萧钰抽噎着,不愿点头。
薛萦被逼得没了法子,抬手掴在她柔嫩的脸颊,力道并不重,但闻清脆一声响。她别过脸,冷冷道:“护送殿下离开。”
萧钰哭出声来,喧嚣的夜里,这样细弱的哭声终究太过脆弱无力。
梓宫已被挪走,长乐宫只有两个宫娥垂手侍立,宫外石阶下,那几位年轻文官正与內侍布置防守之物,依稀有火油和弓弩。
薛萦走了出去,夜风裹挟血腥味扑在脸上,寒冷彻骨,那厮杀声越来越近。
片刻后,一人在她身后拱手行礼,道:“外头太冷,还请娘娘移步宫中。”
薛萦知道是他来了,却未转身,笑着道:“谢大人不应该留下,新君年幼,往后朝政上许多事,还需仰仗忠心的臣子们。”
她不希望谢怀虚死在叛军刀下,即便年少的欢喜已被时光消磨殆尽,他们之间再无可能,她仍希望他能活着,活着走出困局,日后辅佐萧钰。
暗夜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瞬息将他们二人吞没,薛萦忽想起在南淮薛家度过的时光。
那会儿她和谢怀虚一起念书,谢家请来的夫子格外严苛,布置的课业总也作不完。犯懒时,她请他帮忙为她做几篇文章,起初他是不肯的,她便结了花环赠他,抱着他的手臂哀声央求。他冠玉般的脸庞很快染上绯色,就连耳垂也晕开一抹红,偏偏甩不掉她这条小尾巴,每回都让她得逞。
父亲得知,训斥了好一番,并说男女有防,她一个小姑娘家怎可主动凑上去动手动脚。
她不服气,便要分辨,说母亲生前与谢家婶婶是手帕交,我同怀虚哥哥也是一块儿长大的,怎就不能和他亲近些。
父亲教她气得执起竹板,要打她掌心。她却跟一尾灵巧的小鱼似的,从父亲眼皮底下溜走,出了薛家,去到城里那株约定好的柳树下,对等候她许久的谢怀虚扮了个鬼脸,笑着道,怀虚哥哥,我们去看花灯罢。
此后多年,薛萦再没有这样唤过他。
而如今夜色之中凝着杀意,前路渺茫,他再度向她行礼:“臣,护送娘娘回宫。”
晚风骤狂,檐下铁马相撞,宫灯摇曳不定,踏着一路细碎烛光往前行去,他跟在她的身后默默相送,始终未发一言。他的性子以往便如此,沉稳笃定,知礼,亦守礼。
禁卫军死亡过半,已是强弩之末,小半个时辰后,叛军很快攻至长乐宫。
在乌泱泱的军士面前,內侍与几位文官的抵挡无异于螳臂当车,很快落败。
凌王下令斩了那些小黄门,将文官们捆在一起,暂不处置。
军士鱼贯入殿,凌王提剑走来,剑尖犹在滴血。
此刻,长乐宫静的可怕,薛萦听见自己的那颗心子怦怦跳动的声音,佯装镇静,道:“陛下昨日驾崩,梓宫尚未安置,国丧期间,凌王为何大兴兵马?”
说罢,她又逡视一众将士,扬声道:“陛下已在遗诏里定下新君人选,诸位又是因何而来?”
凌王朝她拱手行军礼,“侄儿年幼,恐难以担此重任,臣身为他的皇叔,须得辅佐他,请娘娘告知太子的下落。”
听这话的意思,倒是不急于杀了萧钰,薛萦心忖。
她紧了紧藏在袖中的匕首,道:“朝中自有肱股之臣,不必劳烦凌王费心。”
凌王蹙眉,似是失了耐性,挥手示意身后副将上前捉拿她。
薛萦后退两步,取出匕首架在颈间,厉声说道:“陛下尸骨未寒,你却无端起兵,逼死皇后,他日天下人皆可讨伐你。”
她抱了玉碎的决心,下手又快又狠,雪白的脖颈霎时浮出一道殷红的痕,血珠子沁了出来。
以她之死,坐实凌王逼宫谋逆的大罪,倒也不算亏,薛萦凄凉一笑,转念又想到萧钰,一个小丫头想要坐稳那个位置,将来不知还要吃多少苦头。
可她再也没办法护着萧钰了……
一支弩箭携雷霆之势破空而来,贯穿她的左肩,薛萦松了匕首,跌坐在地,痛楚须臾扩散至全身。
凌王放下弓,唇边现出讥讽的笑:“臣本就为娘娘想好了去处,不承想娘娘这般着急去见陛下。”
士兵们将一具棺椁抬了上来,那棺椁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凿成,雕刻精美,花纹繁复,形制稍逊于天子梓宫。
凌王冷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他的两位副将上前抓住她的手脚,把她扔了进去。
后背蓦地撞上坚硬的棺底,五脏六腑如被揉碎一般,生生疼了起来,薛萦受不住这阵力道,昏死过去。
醒来时,薛萦身处在密封的棺椁中,四周寂静无声,脸颊一片黏腻触感,是伤口处淌出的血。那支箭还钉在左肩,整只手痛得麻木了。
她不能就这样被困在棺中,坐以待毙。
薛萦使右手取下发簪,试图利用锋利的簪尾凿穿棺盖,好让空气渗进来。
接连折了两支银簪,棺盖纹丝未动,仅是内壁多了几道刻痕,薛萦被困在棺中许久,里头空气渐渐稀薄,她有些喘不上气,神识也变得模糊起来,她不再想这几日来的经历,只是放心不下萧钰。叛军破城之际,她才想到去处,把萧钰藏在西苑一口枯井中,命女官绛珠与她待在一块贴身保护。
西苑废弃多年,荒草丛生,那口井位置十分隐蔽,并未记载在宫苑布防图内,叛军兴许要花三两日功夫才能找到。
京中告急,禁卫军叛变,密诏已从京中发出,她用性命赌这两日内勤王的兵马尽快赶来,诛灭叛军,迎回先帝棺椁与新帝。
外头骤然又喧哗起来,隔着数寸棺木听得并不真切,眼皮越来越沉,薛萦死死掐着掌心嫩肉,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兴许,兴许是援军赶来了……
可京畿周边屯兵并不多,即便是相离最近的雍州,快马加鞭赶到也许一日一夜整。
她没有多少活路了。
约莫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件重物狠狠撞上棺盖,薛萦从昏睡中惊醒,紧接着又传来数次撞击,像是有人想要开馆。
可棺椁被敲入长钉封得极死,这个法子没有奏效,便再没了动静。
棺内残存的空气即将耗尽,呼吸艰难起来,薛萦抬手拍打棺椁内壁,希冀以此引起外头的注意,她并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不多时,传来利器劈砍木料的钝响,棺椁盖终于裂开一道罅隙,新鲜空气渗进来,她如一尾濒死的鱼,大口喘息。
发丝教血污浸透,粘连在鬓边,额头上俱是冷汗,这模样实在狼狈得很。
一声巨响,棺盖劈开,外头的火光照进来,有些刺目,薛萦想要抬手去挡,却见一人,他长了双琉璃色的眸子,只一眼,便摄去了她的心神。
这样异于常人的眼睛,从前她只在一人面上见过。
那人俯身将她从棺中抱出,动作算不上轻柔,厉声对左右道:“快去寻太医。”
脸颊贴上冰凉的甲胄,许是长乐宫的火光太过炫目,那一瞬薛萦以为自己身处梦中。
那人抱着薛萦进了偏殿,寻了处床榻将她放下,便要剥开衣裳。薛萦清醒了些,挣扎着抬手去挡,“不,不可以。”
稍有动作,竟又牵扯到左肩伤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再不取出箭簇,你会流血死在这里。”那人说完,半跪在她身旁,捉过她一双细手腕子按住,两下便用剪子绞开了被血浸泡得发污的衣裳。
偏殿没有烧地龙,空气里泛着凉意,左肩大片肌肤裸露,激得她小小地颤栗起来,惊惧羞愤之下,意识复又变得模糊。
那人倒未注意到,将一团布料塞入她的绣口,左手压制住她的身子,道:“娘娘若是觉得疼,稍后喊出来便是。”
薛萦知晓他的身份,奋力想要挣脱桎梏,他眸色微沉,右手使力,拔除了弩箭。
血喷溅而出,他腾出双手用力按压住,薛萦疼得几乎昏死过去,整个人似是从水里捞上来的,却未发出一声痛处呻吟。
她是薛家的女儿,大端的皇后,怎能教人轻看了去。
少顷,太医和宫婢赶到,那人起身揩去满手污血,低声交代几句,便匆匆离去了。
薛萦疼昏过去前,只瞧清楚一个背影,身形颀长,披着玄甲。
醒来时,薛萦身处青纱帐中,左肩的伤口已被药纱缠裹好,连衣裳也重新换过,床帐绣着玉兰图样,正是含凉殿无疑。
她忍痛起身,稍有动作,惊动了立在帐外的宫人。绛珠拂开帷帐,小心翼翼扶她躺下,含泪道:“娘娘受了这样大的罪,还是好生歇着罢。”
她摇头,问道:“殿下呢?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宁州刺史秦荀从雍州借兵赶来救驾,诛了叛军,寻到殿下和奴婢,将殿下救出。”绛珠答道,“殿下回来后,在娘娘床边守了大半宿,实在熬不住了,才让宫人抱去偏殿休息。”
月前,萧琰曾同她提起,宁州与北蚩一战再度告捷,遂召宁州刺史秦荀入京领赏。若按正常脚程来算,他竟是提前了好几日赶到,薛萦不禁生疑。
天色将明,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心中无半分睡意,着急确认萧钰的安危。绛珠见她执意要去,便也只好扶她下床,与她去了偏殿。
有宫人照看着,萧钰睡得很熟,小身子蜷成一团,眼底泪痕未干,教薛萦瞧见了。
薛萦温柔地用帕子揩去她额上的汗,抚开她被汗水濡湿的额发,轻笑道:“真是只长不大的小猫儿。”
嘴上虽是这样说着,心里早已柔软得一塌糊涂。
陪了半个时辰,见萧钰睡得安稳,她便不多做停留,吩咐宫人好生照看殿下,携绛珠回了含凉殿。
未几,小黄门入殿禀报,说叛乱平定,已将陛下的梓宫迎回长乐宫安置,朝臣们也在灵堂候着,现下秦将军正带兵搜寻潜藏宫中的叛军,请娘娘和殿下务必当心。
薛萦思忖片刻,问道:“昨夜被叛军抓走的那几位大人寻到了么?可有受伤?”
小黄门道:“已将被秦将军寻到,诸位大人们先前被关押在崇文殿,都还安好,只是大理寺那位谢大人受了些伤。”
薛萦声调骤然提高:“什么样的伤?”
她平素说话都是温柔和缓的,从未像今天这般急切,小黄门惊了一跳,忙禀道:“说是谢大人借机挣脱绳索,捡到一把剑,杀了崇文殿里几个叛军,想要从窗牖翻出,赶去营救殿下和娘娘。不幸被殿外看守的叛军发现,挨了顿打。”
听闻此言,薛萦一颗心放下了些,仅是皮肉伤,性命无忧。
细想来,她应当感谢这位入京领赏的宁州刺史,若不是他去雍州借兵救驾,只怕眼下局面已经掌控不住。
左肩的伤口复又疼了起来,薛萦想起昨夜他跪在她身边,替她拔除弩箭。她自是知晓那时她失血过多,情况紧急,容不得迟疑,但一想到那人无意中竟将她的身子也一并看了去,心里有些慌乱。
她想了想,吩咐那小黄门:“等秦将军得了空闲,请他来趟含凉殿,便说是本宫有事召见。”
殿外石阶下遍是血迹,宫人们提水冲洗,空气里弥散着淡淡血腥味。
雪后初霁,冬阳透过云层,投向白茫茫的大地,屋檐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与石阶下的血水混杂,蜿蜒流向远处。
秦荀来得很快,甚至来不及换下一身被血污冲刷过的玄甲。他是宁州人,自小长于北地,身量比京中的朝臣们要高一些。
隔着一座屏风相见,薛萦倒也瞧不真切他的样貌,只记得他生了一双稍稍异于常人的眼。
秦荀卸下佩剑,交与內侍,跪地向她行礼,”臣救驾来迟,还望娘娘和殿下恕罪。
薛萦含笑道:“秦将军救驾有功,本宫怎忍苛责?若非秦将军及时赶到,本宫早已随陛下去了,哪里还能坐在这里与秦将军说话。”
既是肯定他的功绩,也是她的真心话。
秦荀道:“臣得陛下赏识,才有今日。陛下山陵崩,殿下遭难,臣定当赴汤蹈火,解殿下困危,以报陛下提携之恩。”
他这番话倒是不假,当初宁州屡遭北蚩犯扰,朝廷派去的数任刺史皆无所建树,萧琰恼怒之际,却做出令一众朝臣反对的决议。他破例提拔了宁州军中一名百夫长,将其调至新任刺史身边为副将。
元宁五年秋,北蚩大兴兵马南下,几乎围了宁州城。正是这名百夫长献计,率一支人马破了北蚩骑兵包围,将北蚩的右将军斩于马下。
宁州发往京城的奏报中提到此人,萧琰便将他的名字记下,命人查过籍贯出身,知他幼失恃怙,由外祖抚育大,外祖家是宁州的商贾。萧琰原本有意擢升他的官职,得知秦荀的家世背景,却往后压了一压,等来时机,才重提此事。
薛萦庆幸自己将萧琰无意中与她提过的话记了个七八分,对于秦荀的来历,她总归是有所知晓的。
“陛下如若泉下有知,定当欣慰。”薛萦道,“叛乱既定,那叛贼首领可有寻到?”
秦荀沉声道:“目前尚未寻到凌王的下落。”
那么,这场宫变远没有结束,薛萦笑了笑,道:“还需烦请秦将军,全力缉拿叛贼首领的下落。”
秦荀复又朝她叩首,“臣领命。”
这次谈话算是到头了,薛萦嘱咐他道:“如果能找到凌王,务必留他一命。”
屏风后,秦荀怔了怔,才答:“谨遵娘娘旨意。”
內侍上前领他出去,他起身后,却又抱拳行了一礼,“娘娘的左肩为弩箭所伤,伤口长好须花些时日,切记不可沾水。”
不知他此言何意,薛萦道:“多谢将军相救。”
待他出了含凉殿,薛萦开始盘算起来,先前曾听闻这位刺史尚未婚娶,可以趁机择一个宗室贵女给他做正妻,以此笼络他。
不过他看起来二十五六的年纪,兴许已有了妻儿,若当真如此,不免有些可惜。
萧钰醒后,薛萦领他去长乐宫安抚了朝臣,与他同守在梓宫前哭灵。
京中遭此大变,需尽快将先帝梓宫送入皇陵安置,扶持新君继位,査惩逆贼一党,暗中敲打怀有其他心思的宗亲,勒令他们安分守己,辅佐新帝。
况且,萧琰生前也有意愿,若他突然故去,丧礼仪制一切从简。
薛萦将这个想法与姚相说过,姚相迟疑,言此事须与宗亲和三省的同僚们商议,才能决定。
宫变平息,宗亲们陆续进了宫,薛萦命內侍们整理出一间暖阁,备上炭盆茶点,供朝臣们与宗亲商讨所用。
小半个时辰过去,姚相入长乐宫请奏,询问薛萦三日后发丧,可否赶得及。
薛萦攥着帕子,揩去泪,声音沙哑着道:“本宫乃是深宫妇人,对于这些事一向不大懂,只是想起大行皇帝临终前,曾有过一番嘱托。宰相与诸位大人商议好,宗亲们点了头,那便是可行的。”
姚相立在屏风后,听闻此言,亦抹了抹泪,便又出言劝慰了几句。
凌王的下落还未寻到,叛军主力虽已诛灭,恐还有漏网之鱼藏匿在宫中。
是夜,薛萦不放心萧钰,让绛珠将她接来自己宫中。
萧钰年不过九岁,即便真是男儿身,时局未定,在养母的宫室里借宿几日,于情于理都是合乎礼法的。
宫人放下帷帐,熄了灯烛,萧钰赤足下地,悄悄跑出去寻薛萦。
薛萦夜里一向睡不安稳,里头稍有声响,她便清醒,低声唤道:“殿下?”
她手足并用爬上塌,小心翼翼绕过薛萦,避免碰触到她左肩的伤口,与她并肩躺在一起,软声道:“娘娘,我害怕。”
薛萦为她盖上衾被,道:“你爹爹早早定下了辅政大臣,叛军也都剿灭,阿钰在害怕什么呢?”
萧钰眨了眨眼,迷惘地道:“为什么皇叔要杀我呢?皇叔还没有成亲的时候,每年冬天回京,常常陪我攒雪人,驮着我去梅苑摘花……”
她终归是个未长大的孩子,这些问题,现下哪能想通彻。
“殿下年幼,尚不能亲政,一旦坐上皇位,就会有许多双手从暗中伸出,想要将殿下从这个位置上拉下去。”薛萦道,”倘若他们知道殿下实为女子,恐会更加肆无忌惮。所以殿下,要学会忍耐。
萧钰似懂非懂,又道:“娘娘的伤好些了么?”
薛萦笑着道:“绛珠为我换过药,已经好了许多,殿下勿要担忧。”
“等我再长大些,就能保护你不被歹人欺负了。”萧钰往她怀里靠了靠。
薛萦抚了抚她的小脑袋,又与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将她哄睡,唤来绛珠,重又把她抱回里间那张床榻。
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理,薛萦略微细想,便觉头疼。
凌王谋逆是杀身大罪,但太后必定会为他求情,届时也只能寻个折中的法子,看能否将凌王贬为庶人流放,尽力保全他的家眷不受过多牵连。
太后素来偏疼幼子,此事过后,必定要同她大闹一场。
至于平叛有功的秦荀,一个武官留在京中,手里还握着边关的兵权,时日久了,恐又生出事端。年关过后,就让萧钰下令,命他速回宁州。
如若还能为他赐一桩姻缘,便是最好不过。
这两日转暖,冰雪消融,屋檐下淌着雪水,滴答作响,似在落雨。
约莫四更时分,当真落起冻雨来,薛萦卧听风雨,天将明时总算攒了一点睡意,闭眼歇息不到半刻钟,被一阵轻微脚步声惊扰到。她刹那清醒,出声问道:“谁?”
“外头正下着雨,窗牖未关好,婢子方才掩上了,不想惊扰了娘娘。”绛珠轻声答道。
薛萦侧首望去,绛珠垂手立在窗前,确是只有她一人,帷帐深处,萧钰裹在软衾里头酣睡着。
她压低声音问:“外头还没亮么?”
绛珠知道她睡不着,点亮一盏烛台,低声与她说道:“这今日娘娘必定吃了很多苦头,婢子随小陛下藏在枯井中,只是听到上头兵马动静就害怕不已。娘娘孤身守在长乐宫,中箭后还被钉入棺中,捱到秦将军击退叛军,心中不知要生出多少的勇气。”
旧事历历在目,薛萦回想起,禁不住笑了起来:“倒也没有你想的那般坚毅,只是不甘心死在叛军刀下。”
绛珠合上镂空熏香炉盖,捻灭灯烛,道“婢子换了安息凝神香,娘娘好生休息。”
这一觉再无动静惊扰,薛萦起身时天已大亮,宫人备好浴汤退了出去,她脱去衣衫,左肩裹着的药纱不再渗血,想起秦荀拜别前莫名留下的几句叮嘱,便又叹了声气,取软布蘸水,擦拭身子。
一番洗漱后,坐在铜镜前,薛萦看着镜中的自己,挑了口脂抹上,又施了一层细腻的脂粉,仍然难掩憔悴。
这时,內侍入殿传报,说秦将军求见。
秦荀率手下将士在京中彻夜搜寻,今日清晨在凝华门发现凌王的尸首,就近安置在一处废弃园子里。经內侍与他的部下辨认,证实是凌王本人,为保万无一失,秦荀想请她前去再度勘验。
京中陡然生变,太后周氏回宫的车马尚被阻在京郊,凌王家眷幽禁府中候审,眼下,宫中的确只能由她主事。
那支上好的碧玉簪忽然从手中滑落,跌碎在地,宫娥忙俯身捡拾。
薛萦无暇顾及,浑身如坠冰窖之中,就连嗓音也带上寒意:“你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內侍当即俯首磕头,道:“秦将军寻到了王爷的下落,说是……说是已经殁了……”
从含凉殿过去路途甚远,又下着雨,薛萦让绛珠寻来一辆青篷马车。豆大的雨珠砸到车棚顶,响声沉闷,薛萦心中亦是郁郁不乐。
行到废园,绛珠扶薛萦登下马车,园子外头重兵把守,秦荀立在院门旁相迎,向她行过礼,等候片刻,知晓薛萦没有命自己跟去的打算,唤来部下吩咐道:“娘娘要亲自查勘凌王尸首,你进去陪同。”
新寡的后妃与外臣不设遮挡,共处一室,传出去总归是不大好听的。
园子地处宫苑东北角,多年来无人打理居住,四下荒芜,野草齐膝深。
副将推开门,领二人走进去,里头摆着副担架,尸首用白布蒙住。
副将面露犹豫:“凌王重伤后欲从侧门出城,与涌入城中的援军相遇,亲卫弃他而逃。而当时夜黑未能及时辨认出来,遭马蹄践踏后尸首变得血肉模糊,恐怕会惊吓到娘娘。”
薛萦轻声道:“烦请大人揭开布”。
副将依言照做,掀开白布,血肉模糊的面孔首先现出,五官遭受碾压变形,灰白色脑髓混着血水从后脑勺流出。几声惊雷过后,一道闪电劈开天际,越发显得狰狞,副将还在往下揭,薛萦难以抑制内心惊恐,疾步向门外行去。
她只顾低头看脚下,蓦地撞上一人,秦荀负手立在门口,正巧挡住她的去路。
薛萦脸色微白,主动往后退两步,转过身去寻绛珠,他却主动扶住她的手,“臣有些话,需单独禀给娘娘,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薛萦惊疑,望着他道:“秦将军?”
秦荀岿然不动,淡淡道:“事关大行皇帝生前的嘱托,若娘娘不便,臣改日再觐见娘娘。”
他那琉璃色的双眸中平静无波,倒也不像陡生歹意的恶徒,薛萦定住心神,唤绛珠去屋子外头等候,那副将也一并退了出去,并将两扇门阖上。
秦荀终于松开她的手,她不着痕迹地在衣裳上揩了几下。他瞥见她眼里的淡淡嫌恶,没有说破,指着屋子里唯一一张杌子:“室内简陋,请娘娘落坐。”
薛萦不知他的用意,朝窗下的杌子走去,如此一来,也算远离了那具尸首。
秦荀没有跟来,立在原处,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臣赴京之前,收到陛下的密信。”
他交付好宁州事务,原定于冬月中旬启程,正好能赶在除夕宫宴前两日抵达京中,开春就回宁州,这样便不会耽搁太久。未曾想,萧琰发下一道密函,命他提前十数日动身前往雍州,暂不将消息透露出去。他带上几名亲卫,日夜兼程赶往雍州,路过紫云渡口,得悉陛下驾崩次日,凌王举兵逼宫,禁卫军阵前叛变。
及至那刻,秦荀终于悟到这道诏令的用意,携密函绕道雍州兵营,调动兵马赶往京中,解了宫城之危。
叙述了事情经过,秦荀将密函呈上,薛萦仔细阅过,的确是萧琰亲笔。他无疑是高明的棋手,提前猜到凌王可能的动作,事先布下一枚黑子,彻底扭转败局。
直觉告诉薛萦,秦荀并非良善之臣。
或许连萧琰自己也未能料想到,他这一招后手,极有可能引来一头野狼。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在病榻上得知凌王与幽州刺史私下勾结那时,他已到了油尽灯枯之势,担忧宫城禁军不足以抵挡,于是命秦荀从雍州借了两万兵力。
应当庆幸萧琰多置下了一步棋……
薛萦紧紧攥着那信,心中生出万千愁绪,道:“禁卫军临阵叛变,小殿下与本宫的性命,都是秦将军救下来的。待他日小殿下登基,必有重赏。”
秦荀唇边浮上一抹笑,却问:“娘娘入宫两三载有余,可听说过凌王身上有什么好辨认的特征?”
他的话题转换太快,薛萦怔了怔,才说:“太后曾提起,宁王生下来时,颈后有红印状胎记,足有半枚铜钱大小。”
“他是被马蹄活活踩死的。”秦荀卷起衣袖,容色淡漠,“战败后没有选择自刎,大概以为还能活着逃出去。”
薛萦没有应他的话,静静看着他将尸首翻了个身,血水混合物淌到白布上,洇开大片殷红色,她的胃里不禁泛起一阵恶心。
秦荀找到后颈的红印,形状太小与她描述的别无二致。
薛萦心下了然,兀自起身,将视线移开,“罪臣之身不可风光下葬,但他毕竟是陛下的手足,也不能潦草弃于乱葬岗。请秦将军找一副薄皮棺材,将他葬在城外山岗,不立碑,不设灵位,也不许任何人前去坟前祭奠。”
秦荀将尸首摆正,重又盖上白布,取出一块帕子擦拭指间沾染的秽物,抬眸看她,“娘娘被他所伤,后又钉入棺中,险些丧命,心中就无半点怨恨?”
肩部的痛楚今日才好了些,薛萦并非圣人,自是无法谅解他,说道:“本宫就算心生怨恨又能如何?是将他鞭尸宣于城楼口,还是下令斩了凌王府的家眷?人死恩怨散,权当做过一场噩梦罢了。”
秦荀没有接话,只静静看着她。
被外臣肆无忌惮地注目,薛萦甚是不自在,侧过头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秦将军?”
他忽然笑了,“娘娘这样温软的性子,若是去到战场上,只怕早就没了命。”
打仗杀敌是男人们的事,不知秦荀怎就扯到她身上去,薛萦不想与他作过多纠缠,只求快些脱身,便说:“本宫一介妇孺,久居深宫,比不上男儿的勇气见识,令秦将军见笑了。”
“去年初春,臣与娘娘有过一面之缘。”秦荀终究提起旧事,声音微有些喑哑,“娘娘不记得了吗?”
薛萦与秦荀其实是认识的。
元宁八年春狩,薛萦离开营地去山涧小溪汲水,与侍女走散,偏又认错了路,往山中越走越深,最终被一汪湖水止住去路。
午后日头西行,她在湖边等候大半日,未见宫人来寻,起身准备离开寻路,一人一马忽然从上方山崖滚落,坠入深涧。
青骢马当场便死了,那男子奋力游到岸边,见她提着裙摆站在不远处,面露诧异之色,他以为她是宗室贵女,冲她笑了一笑:“劳烦搭把手,我的右臂折了。”
明媚春光下,他的眼睛泛出琉璃色泽,如一汪沉静湖水。
眼下能出现在西青山,不是随从的宫人,便是朝臣。他身着骑射便装,配有箭囊,想来应是京中某位不相识的武官。
薛萦不忍见他折了一条手臂还泡在凉水中,寻来竹枝,把他拉上岸。他胸腹多处划擦伤,撕了衣衫下摆,简单包扎过后,又请她帮忙用树枝固定住脱臼的右臂。
他先是解释坐下良驹无故受惊发狂,载着他坠下山涧,而他常年离京留守驻地,对西青山猎场的地形并不熟悉,末了,又询问薛萦她的身份。
她说自己是小薛后身边侍奉的女官,汲水时迷了路,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他。他并未生疑,在湖边歇息了一阵,忍痛起身,带她折返寻路。
奈何薛萦也不识路,他只好凭借先前的记忆试图领她返回营地,落日沉到青山外,倦鸟归林,她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直到身后传来第一声狼嚎。
山林中奔波许久,他身上一些伤口复又崩裂,夜色四合,狼群循着血腥味而来……
他率先发现异常,左手拔出随身佩剑,把薛萦护在身后。
喧嚣的山林似乎一瞬变得寂静起来,夜色中忽然冒出一双碧绿狼眸,头狼龇牙朝他们走来。薛萦头一回与狼群靠得这样近,既觉得新奇,又有些惧怕。
野狼越来越多,渐成包围之势。
那时他们已行至山后一面坡地,四周疏疏朗朗长着杂草,他见不远处有颗歪脖子乌柏,便问薛萦她可会爬树。
她只在八九岁顽皮时攀过家里的小香樟树,技巧早忘得一干二净,眼下情形却容不得她再做犹豫。他单手拦腰抱起她,疾步走到数下,将她往上托举。
薛萦抓住粗壮的树枝,奋力攀爬上去,朝他伸手:“我拉你上来。”
他紧握手中剑,却道“这棵树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你好好儿待在上头。”
话音甫落,头狼跃起扑向他,他侧身避过,剑尖在它的肚皮上拉开一道口子。头狼吃痛,哀嚎数声,十数只野狼一并朝他发动攻势。
他出剑极快,凌冽寒光映入薛萦瞳中,她甚至未能看清楚招式,他就已把长剑送入试图从后偷袭的那头野狼腹中……
他右臂受伤,要以一己之力与整个狼群抗衡,自是吃力得很,斩杀头狼之后不再继续乘胜追击。
剩余野狼逃窜入山林,他拄剑跪地,喘得厉害,松开左手,长剑跌落,“我知道自己伤得怎么样,你弃了我,往东南边再走几里路,就可以回去了。兴许娘娘派了人,正在寻你呢。”
薛萦爬下树,越过满地污血与野狼尸体,顾不得男女之防,小心翼翼搀起他,将他的左臂搭在自己肩上。
“你救了我的命,我必定带你出去。”她看了看他的眼睛,认真地道。
两人走出不远,他因体力不支昏死过去,薛萦将他拖到一株树下,寸步不离守着他。
他右肩被狼抓出两个窟窿,应是伤到了血脉,汩汩淌出血,就连包扎数遍也无济于事。薛萦心急之下用素手摁住伤口止血,那一宿她不敢合眼,害怕狼群去而复返,害怕这个舍命救她的男子当真死在山野……
次日清晨,禁卫军一支小队寻到他们,那时薛萦狼狈得很,衣钗不整,满手都是血垢。
跟随同来的宫娥将她扶上小轿,薛萦望了望那昏迷未醒的男子,道:“这位大人先前受了伤,失血过多,务必尽快送去营地,请医官救治。”
禁卫军领了命令,上前将他抬走,薛萦这才放下帘子,将自己藏在一顶昏暗的小轿之中。
皇后与外臣同宿过夜,若让人知晓,于她的名声难免有损。
萧琰严令禁止那日窥见他们二人的禁卫军与宫婢谈及此事,对外只说是皇后的女官走失,又被寻回。
不久后薛萦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竟是萧琰经常夸赞的武将秦荀。
时隔一载,禁庭大乱,火光与血交织成旖旎夜色,她被困棺中,将死之际,重又见到他。
秦荀看着她,眼底浮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道:“臣来京中,一来是为了完成陛下所托之事,二来,是为了报娘娘当年相救之恩。”
“我于将军无恩,又何来报答一说。”薛萦蓦地起身,牵扯到肩部伤口,便又是一阵钻心的痛楚。她足下不稳,身形微微往旁侧倾去,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扶住她的肩。
薛萦回过头,秦荀收了手,神情淡然,“臣这双手,已用帕子擦拭过数遍,娘娘大可不必介怀。”
顺着他的话回忆起凌王的死状,胃里那股不适感竟又浮上来,薛萦有些恼怒,兀自推门出了屋子。
身后,秦荀拱手行礼:“臣恭送娘娘。”
绛珠不知他们二人发生争执,见她面有愠色,以为她是被凌王的死后惨状惊吓到,温声宽慰她。
马车驶去,薛萦身子乏软,倚着车厢壁,垂下眸道:“陛下驾崩,凌王谋逆身死,待那位娘娘回宫,且有的闹。”
不管他日周氏如何斥骂折辱,她都得将委屈咽回肚里,谁让她是小陛下的养母,大端的太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