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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记〕
卷四
猖狂江淮

近二十天的行程过去。五月十二日,我到达了淮浦。

淮浦又叫清江浦,隶属淮安府,是京杭大运河的交通枢纽、漕粮储地。北方人士乘车马抵淮安,休整一番之后,可以乘船优游南下;南方人士当然也坐船到此后,换马北上。由于河务、漕运的繁荣,淮浦被称为“南船北马”“九省通衢”“天下粮仓”,漕舟云集,万艘漕船使得这里出现“帆樯衔尾,绵延数里”的景象。文人雅士们说这里:“夜火连淮市,春风满客帆”,“灯影半临水,筝声多在船”,“帆樯如林,百货山积”,“舟车鳞集,冠盖喧阗,两河市肆,栉比数十里不绝”……

康熙皇帝写诗说:“淮水笼烟夜色横,栖鸦不定树头鸣。红灯十里帆樯满,风送前舟奏乐声。”

这里也是灯红酒绿之地。因河工、盐务、漕运等关系,这里的政府机构几乎就是挥金如土、烧钱如纸,更不用说吃喝玩乐讲究到了极致,饮食丰盛,肴馔精洁,“脂膏流于街衢,珍异集于胡越”。

我却看到了另外一面。要让一条船通过运河闸口,就得用一条巨粗的缆绳,得十个以上的壮劳动力才能拉动缆绳和船只。那么,算算一千条船过河,该需要多少人力啊!他们如此辛苦,才能把江南的粮食运到北方去,而我也曾消耗过京城官仓的粮食。现在,夜深人静,听到纤夫拉粮船过河的“邪许”号子声,想到百姓的辛苦,我的泪水如雨水滂沱流下来。 (其八三)

在繁华的市井和破败的乡村,我还看到了另一种景象,乡村已经很少看到有斯文气的年轻人了,在渡口、闹市反而经常看到白面书生们问路。偶尔听到他们相互之间以及跟别人的交谈,他们多半是吹嘘自己最近认识了哪个大老板、哪个大官;也听到他们的感叹,这个时代不靠官家不傍大款活不下去啊;还有人得意,士子与商家、官家,本来就是多位一体。

古人说:“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如今的白面书生们或主动或被动地寻找生活的出路,他们羡慕那些达官贵人的宾客幕僚,恨不能自己也去做大官们的私人助手、做帮忙帮闲,什么钱粮师爷、刑名师爷等等。

过去常说,渔樵耕读,自给自足。古人还说:“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我多次在黄叶萧萧的空村附近徘徊,猜想一村优秀的人才都到外面找出路了,那么这村里还有闭门读书的人吗? (其八四)

我看到的不堪景象何止一处两处。

东南各省跟外国进行贸易的港口,都有禁止鸦片进口买卖的明令条文。鸦片又称阿芙蓉,由罂粟果壳制成,罂粟花又叫丽春。鸦片毒品像春药一样,屡禁不止。不知道是谁把鸦片运到深暗的地方跟人见面交易?

在我们可见的世界之外,还有暗域一样的隐性世界存在,那里面的勾当实在是我们常人难以理解、难以接近的。但只要想想那个黑暗的世界,我们就知道,它会吞噬试图接近它的一切。如果正常的、光明的世界被遮蔽了,人们就只会被这些无明领走。我看到无明带走了很多人。

以前不懂为什么幕僚被称为莲幕客,现在我看到有人在碧纱㡡里吞云吐雾,吸食阿芙蓉,总算知道其中的道理了。 (其八五)

说到吸食毒品,我要多说一下。

那些吸食鸦片毒品的人,他们的生活昼夜颠倒,白天没有精神,晚上特别兴奋。他们提着灯笼出入烟馆,他们吞云吐雾的烟火忽明忽灭,就像一队队鬼灯,就像散落在街巷中的秋萤。一旦他们烟瘾发作,眼泪鼻涕直流,就像落魄参军一样可怜亦复可恨。

说到人性的落魄下陷,我们当然有了解的同情。探索世界的极致,跟寻求刺激、追求本能的存在感是不一样的。人在无望的情形下多半借助于本能的存在以显明存在,在尸居余气的时候,自己感受到的刺激真的难为外人道。只是这点微末的快感离我们的性命大道太远,这样的人生浪费了难得的人身。这些大化里的幸运儿,没能惜福,糟蹋了自己,他们在太虚的轮转里仍将经受生死的煎熬。虽然,向上的飞扬的人同样在经受生死的锻炼,但终究能够飞升,或走在觉者的路上。

我有时候想,既然南方的不少地方也在私种罂粟、走私鸦片,吸毒者、瘾君子们怎么不到那些“花县”里专城而居呢?那样的话,他们完全可以躺在床上吸鸦片烟,即使大家都过禁火禁烟的寒食节,这些瘾君子在寒食节里也可以照样吸食不误,他们迷迷糊糊的也不用醒来了。 (其八六)

汉代有横海将军的官名,是负责东南沿海事务的。我的老朋友林则徐先生向皇帝陈述禁止鸦片的利害,奉旨以钦差大臣身份到广东查办鸦片,他可算是横海将军了。林先生本人有古大臣的风范。《后汉书》中说吴汉这个人,“每从征伐,帝未安,恒侧足而立”。我能想象林则徐一刻也不得闲、总是侧足而立、忙于事务的样子,他说过:“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现在他在南国辛苦做事,还没有大功告成。

我能理解林则徐“如履如临”的心情,我很想帮老朋友。有关黄帝从《阴符经》受益的传说是,玄女教黄帝三宫秘略、五音权谋、阴阳之术,传《阴符经》三百言。黄帝为此研读了一百天,终于将蚩尤打败。古人的军事机密文书都用蜡丸封裹,跟锦囊妙计一样。在知道林则徐禁烟艰难的时候,我给他写过建议,一如《阴符经》三百字那样的奇计,但没办法给他寄去,可惜了我的文章。

去年林则徐奉旨离京,我在送行时就写过《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我建议林则徐要制止白银外流、平定银价,严惩鸦片的贩卖者和制造者;希望他坚定信心,不要为各种势力的游说者所动摇;期望他通过一省之治而使中国“银价平、物力实、人心定”;等等。林后来托其本家林扬祖先生见面回复我说:“责难陈义之高,非谋识宏远者不能言,而非关注深切者不肯言也。”他还自承心态是“如履如临”。

就是在那一次,我托扬祖先生转送给林则徐一方砚台。砚石为一紫端,有朱砂斑,石质细腻,刻工朴素无华,仅一端镌为水池;背刻摹有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我希望以此表达友情和我的美好祝愿。 (其八七)

跟林公那样的大臣不一样,有的官员惯于作威作福。听说一个官员出了京城后,一路上抖威风、讲排场,地方官吏只好尽量送礼讨好他。此人到了黄河边,有人慰劳;到了长江边,有人慰劳。他把得到接待的规格高低、收到礼物的轻重等一一记在心里,谁不买他的账,谁待他好,就成了他向上报告的依据。

这些官场上的恩怨或利益交换,过一段时间就会显现出来,那时看看官方的任免公报就清楚了。难怪御史台最近下班会那么早,原来有几位大员都骑马离开京城,到各地调研去了。 (其八八)

想到官场、学界的怪现象,尤其是师生关系,让人想到后羿的故事。逢蒙向羿学习,居然把羿的作风都学到家了。据说逢蒙学成后,“尽羿之道”,认为天下人中只有老师比自己厉害,就谋杀了羿。千载以下,我们有什么可以非议逢蒙的呢?

最可惜的是,我们不知道真实的羿之道的消息,只知道他的学生逢蒙先拉弓把他射死了。忘恩负义是能力、绝学和大道的敌人,遗憾的是,这种现象自古至今,层出不穷。 (其八九)

印度人计算道里的单位有由旬一说,大小由旬相当于我们华夏人的八十里路、四十里路。以我的经验看来,像上百由旬的烟水悠长的道路,即使释迦牟尼,也会因为走那些津梁关口而感到疲倦。我们的佛教徒会尊称释迦牟尼为释迦老子,《五灯会元》中说,释迦老子是干屎橛。关于现实人生的津梁,佛经中说过:“如船师,示导法海津济处故;如桥梁,令其得度生死海故。”《世说新语》里记载,庾公尝入佛图,见卧佛,曰:“此子疲于津梁。”于时以为名言。(庾亮有一次走进一座寺庙,看到卧佛说:“这座佛忙于普度众生,累得都睡着了。”这在当时成为名言。)

唐宋以来不同人信佛,佛法已经成为我们的经典。我也有向佛之心,希望也因此受持读诵佛经而能悟道。我这个学佛的人,闭眼之间,就经历了无数劫难。就像我一路南行,平生的种种悲欢离合,全都浮现在眼前。有人写诗说:“曾经天上三千劫,又在人间五百年。”

我一度羡慕释迦牟尼普度众生的大愿,他能够出入人天,革新变法。我也曾以为自己能够追随佛陀,现在不堪回首,自己的福报不够,我也不知天高地厚。 (其九〇)

在我看来,言语不通也是令人苦恼的事,所以我很早就学会了多种言语。南船北马,赶马车的车夫多为北方人,这些马车夫听到我的声音,多半猜说我是燕赵北方之人;而舟子船夫多是南方人,这些撑船的听我的声音,会说我是东吴江南人。虽然我南北通吃,但还会遇到言语夹缠不清的人,那时就需要有人翻译一下了。我曾经写过《今方言》两卷,把东三省、十八行省、琉球、高丽、蒙古等方言编成一书。

有人说我的绝学是东南西北之学,是地理之学,还有蒙古语。程大理(程同文)、徐星伯两位在这方面可能比我精深,但未必有我渊博。徐星伯就不像我能通汉、满、蒙、回、藏五族的语言。此外,我还擅长各地方言。我少年时就立志要遍览大清舆地,我后来的足迹也算走了一半的国土,走到哪里我就能说哪里的话,五湖四海的朋友聚会时我还经常帮双方翻译一下。

一般以为,北方方言的特点是有英俊之气,南方话的特点则是柔细的。少年人的口才如果很好,就像烧融的油脂涂过的车轮子那样运转自如,那么即使老了,他仍能灵活,耳朵也仍然聪灵。说到底,话语是重要的。人们的语言、声音不仅随地域、年龄的变化而变化,也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

话语就是道路。道可道,非常道。这个话语道路跟我们一生难解难分。古语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古人说,人生实难,大道多歧。但苏轼又说:“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这些都有道理啊。但在世道人心的罗网里,我们又困于言语。我曾经写诗说:“一夫怒用目,万夫怒用耳。目怒活犹可,耳怒杀我矣。”“贵人一夕下飞语,绝似风伯骄无垠。平生进退两颠簸,诘屈内讼知缘因。侧身天地本孤绝,矧乃气悍心肝淳!欹斜谑浪震四坐,即此难免群公瞋。”这个销毁辛劳人生的道理,在我的《今方言》两卷书中也能够体会出来。 (其九一)

我的同年何俊(字亦民)先生,是安徽望江人。他现在是以知府身份驻守黄河,负责河防。知府在古代就是诸侯了。他的本家、南朝的何逊曾做过水部郎,写诗说:“谁能百里地,萦绕千端愁。”

亦民兄是豪爽的,我们知根知底,他也会在我面前矫情一下,说什么如今官难做,多一份权力多一份责任。听说京城流行“小官大做,热官冷做,俗官雅做,闲官忙做”一类的顺口溜,他觉得有些道理,在这个任上该闲一闲、冷一冷了,该向我学习把当年的诗兴捡一捡了。

我跟何兄说过:现在可不容许你这个何水部赋诗说愁,因为你新接了朝廷的任命,牙旗簇拥,已经是地方大员。

杜甫有诗写到何逊说:“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我听到亦民兄的官运消息,替梅花为你深深祈祷,预祝你明年就到扬州去做官。 (其九二)

我的同年卢元良(字心农)先生,任甘泉知县。

记得我跟他在金銮殿上同桌,两人的笔墨砚台并排一起,各自笔走龙蛇,唰唰地写文章。可惜他跟我一样没有福分进翰林院。

从那以后,到现在已经十一年了。我的春梦破灭了。唐人卢仝(号玉川子)说过吃茶的感觉:“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这次南游,我要到甘泉县去,去元良先生那里吃上七碗茶。 (其九三)

我平生不爱理财,交游广阔,花销多,一旦囊中羞涩,只有靠朋友接济。这次多亏了何亦民、卢心农两位朋友大力相助,才不至于日子难过。朋友就是这样,“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想想自己的人生,千金散尽,随手交友,资助江湖豪侠、鸡鸣狗盗之徒,以至于像我这样的屠狗英雄也成了狗熊,了无所欢,百般不顺,搞成了灰头土脸、穷途末路。当年有词:“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

侥幸的是,老朋友满世界都有,这次经过江淮繁华地,我也就放肆地向朋友们借贷乞食、蹭吃蹭喝了。 (其九四)

有意思的是,我在清江浦的行踪为时人注意。有人给他的朋友写信说,龚某人辩才了得,口若悬河,但其实漏洞百出,不必被他的声名吓住了。他最近官场失意,落魄归乡,恐怕不再有网罗文献、搜辑人才的雄心壮志了。他所到之处,总是高朋满座,依然是二十年前承平公子的作风,朋友陪他游玩,不是去风月场所,就是到寺庙见和尚。嘿嘿,他要是不来找我,我也不会见他。

这封书信居然让我看到了。江湖仍有狂者、狷者,这个江淮间的书生如此关注我,倒是让我没有想到。我一笑置之,却又放不下来,说实话,我这次南归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我确有网罗文献的打算,但另一方面也有倦意;我平日里的应酬太多,时间精力浪费不少,也有力不从心之感。

在我心里,网罗文献,收集历史资料,便于后人研究参考。但我承认已失当初发心做事的新鲜。亲近生活,亲近美色,以理解世界空无的本质,这是我的当行本色,是我仍保存的结习。这次朋友们接待我,请来作陪的女子就有印象深刻者,让我仍感叹自己的心性所受的挑战,让我理解古人说的“贤贤易色”。这个江淮间的书生算是我的知己,我用绿笺把他这百字左右的书信抄下来,算是我的座右铭。 (其一〇二)

这次南归,我还听了不少戏曲。但宋元明清词曲,什么元代的一百种杂剧也好,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也好,都被戏园的人窜改了。至于昆曲,简单粗鄙得没法子听。因此酒席间遇到有人点歌,我就劝阻。

不知道梨园戏班的剧本是雇请什么人修改的?这也是一代风花艺人们发愁的事。说实话,每当筵席上有人唱戏,我就感到非常可惜。这些所谓的流行唱曲真是把文人珠玉般的文字和美女们美好的歌喉都糟蹋了。 (其一〇三)

隋朝末年,王通隐居在黄河、汾河之间,他教授学生,学生尊称他为文中子。据说门生弟子有上千人,其中不少人成了后来唐朝的开国功臣,如房玄龄、杜如晦、魏徵,等等。承平时代的人未必理解一个人的力量,个人真的不应该妄自菲薄,他有扭转乾坤之能。

据说王通在山西讲学,那个讲学洞刻了四个大字,“裴(垂)长庚在”,意思是黑夜里仍有长庚星的光辉照临山河。据说魏徵问老师:“圣人有忧患吗?”王通说:“天下都忧,我怎么可能免掉忧患?”魏徵又问疑惑,王通说:“天下都疑惑,我怎么可能免掉疑惑?”但魏徵不在的时候,王通又对人说过这样的话:“乐天知命吾何忧,穷理尽性吾何疑。”这些事都说明王通的境界,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也能够因材施教,鼓励魏徵这样的用世者勇猛精进地报效时世。

但有人怀疑房、杜等人不是王通的弟子,司马光、朱熹、洪迈等人也都不相信。房、杜等人的功业众所周知,其声名地位流传千秋万代;但王通不过是地方上的教书先生,不过是一个处士。两类人的差异太大了,无怪乎有人怀疑他们真有什么关系。尤其是司马光这些学优而仕的人,难有出位之思,他们不理解,无条件的布衣在立功立德方面比有条件的王侯将相会做得更大更好。

我还算理解王通这样人的心理,神龙不见首尾,见天下将乱,而能为拨乱反正提供推手。至于我,一生的学问事业倒是没有人能够怀疑损害的,就是我只以文字来开风气,我不招学生,不为人师。 (其一〇四)

这次生还南国,再一次向金山、焦山祭奠,我还是非常高兴的。金、焦等地向来是骚客诗人的兴会之所,我相信重来此地,能够感应那些灵魂。漂泊在江水上的诗人魂灵仿佛故人一样,我是可以跟他们打招呼的。当然,长江对岸的老朋友们如还健在,明天我就渡江相会,跟他们一起拿起酒杯,诵读彼此的词曲了。 (其一〇五)

长江西来,风急浪白,把船上的旗子都打湿了。这是一个不确定的地带,望眼江中,万艘船舶,其安危不到最后就都是未知数。

有人对我退隐江湖感觉可惜,说我还是应该有所作为。但人的处世之道从眼前的现象中都可以格物致知。那从奉节、瞿塘等三峡一带上船的商贾,如今风送江南,其实应该有人给他们捎一句话:在顺风顺水的时候就要考虑收帆回家。 (其一〇六)

是的,我年轻时候,也曾经雄心万丈,我想到过要参与社会变革,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就像古人那样,“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如今南归,只有空空的行囊。我弃官归隐,这个世界有人知道我的倦意吗?有人怜惜我旁观袖手的心地吗?

当年曾经把自己的文集取名《伫泣亭文》,王芑孙老人以为“泣”字不妥,劝我改换。但我那时尚能为社会不公和民生苦难叹息哭泣,今天我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为世界的苦难流泪大概只是无关紧要的闲情闲泪了。我仍难过于世道人心的沉沦,但那又如何?

哎,明白自己的能耐,反而让自己的情怀更加落实。就像那些有缘相逢的美丽女人给了我们当是时的安慰,这一个人,那一个人,跟我们绝非白白地擦肩而过,我们都须珍惜珍重彼此的遇合。所以,我渡江而去时,会把忧国忧民的伤感放到一边,只为跟那个蛾眉女郎分手而幽怨不已。 (其一〇七)

六月十五日,我跟卢元良兄告辞,离开了甘泉。

当天晚上,丹徒一带的风又急又大,一度把船只打得团团转。

风停下来后,月亮从云彩中露了出来,把这边的一半江水照得如同白昼。我曾打过照面的一位女郎坐船过江,遥看她那艘船在江上漂流,我在心里忽然想到,在这样的月圆之夜,这个美丽的生命是否安眠入梦? (其一〇八)

在扬州,我再次见到了阮元老人。阮元是大学者、大学问家、大教育家,又是名满天下的大臣。道光十八年,七十五岁高龄的阮元以大学士的职位退休。因年老不能任事而准予退休的情况叫予告。阮元官至大学士,相当于古代之三公,学识又极为湛深,人称一代文宗,想见他的人、求他帮忙的人太多了。大前年,我都代他老人家写过一篇《赠太子太师兵部尚书两广总督谥敏肃涿州卢公神道碑铭》。但阮老予告回扬州后就耳聋了,他在人前装聋作哑,避开了很多不必要的应酬。

不过,他老人家对我青眼有加。当我出现在阮老面前,阮老非但不聋不哑了,且“一谈必罄日夕”,盛情款待。他知道我生活困难,还周济我。扬州好事之徒,编了顺口溜来传扬此事:阮公耳聋,见龚则聪;阮公俭啬,见龚必阔。传到阮老和我这里,我们都哈哈大笑。

其实我知道阮公并不吝啬,他对我这样前去打秋风的人另眼相看不说,对亲友的周济也不遗余力。他担任浙江学政时,曾拿出自己的俸银一万四千两助浙西赈灾,他说:“此我数年来俭积之廉俸,今用以救饥民,得用之道矣。”

过去扬州的大户人家都是前有住宅后有花园。而阮元虽有住宅祠堂,却没有花园。弟子梁章钜曾问他为何不置花园,阮元幽默地回答:“我本清贫,没有买园的能力,何况我有钱也不能买园啊。因为扬州人的习惯,姓张的人建园叫张园,姓李的建园叫作李园,我若建园,岂不是要叫作阮园(元),哪有花园和我名字相同的?”这当然是开玩笑的话。不过阮元告老还乡时,皇帝曾有“怡志林泉”之谕,可谓是“奉旨修园”。阮老离京前夕,我的朋友何绍基曾问他,现在有工夫逍遥了吧?阮老的回答是,他的薪水,除了刻书出版、周济亲友外,根本没有什么钱修建别墅了,扬州的老房子,没有园林风景,只收藏有数万卷书。

阮老编撰书籍,在国内广泛流传,估计有百轴之多。我见到这个令人尊敬的国之大老,虽然满头白发,神情依然健旺。我跟他在一起有些没大没小,跟他谈论经学道理,忘掉了他曾是贵如三公的大学士,只把他当作传授《尚书》的伏胜。 (其一〇九)

太白有诗:“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秦恩复(号敦夫)先生是扬州本地人,家多藏书,他搜集、校勘并重刊的图书有“秦板”之称。我们交往一二十年了,说来惭愧,那是道光元年秋天的事,我正好三十岁,秦老先生主动来造访我,我们很快就成了忘年交。秦老算得上乾隆时代的人,阅人无数,但心光湛然,他本人的气味沉厚,温然耐久。我们在京城几乎三天两头地见面,我们曾经一起抄录奇书异书,我有了得意的书法拓本也会寄给他。如今我到扬州蜀冈跟秦老先生见面,两人都感慨万千。

秦先生喜欢填词,讲究声律。对词曲的发展变化,他有独到的理解,用他的话说,古代的乐府发展到后来演变为词,词发展到后来演变为令,令演变为北曲,北曲演变为南曲,所以用北曲的声谱来考校词的声律,可以说八九不离十。对于今人填词不懂音律的现象,他非常不以为然,他说,最近一段时间,大江南北,到处是盲词哑曲,词不着调,曲不堪听,但这种词曲居然满世界流行,人人还以姜夔、吴文英自许,他们幸亏是没遭到行家里手笑话啊。

秦老先生为我弹奏一曲,让我想到太白的诗,老先生抱着他那声音哀怨的琴,拨弄起来就让我想到了世道人心。秦先生看尽了流行音乐界的兴衰,文坛词场的变异让他怅然若失。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天宝之乱后,杜工部在江南再遇见杰出的歌者李龟年所写的诗句,跟我见秦先生的情形非常相似。一个时代的风流,一去不返,成了绝响。 (其一一〇)

太仓的邵廷烈(字子显)先生编辑了《太仓先哲丛书》,该书自南宋时代起,到乾隆中期结束。我们见面后,他希望我为之作序。

太仓这个地方,是家父从前管治的地方,我以前曾游历过,但只知道吴伟业(号梅村)、王世贞(号凤洲)这些人物。邵子显把太仓的遗闻旧事辑录起来,让我大开眼界。这里的人物故事真是丰富如浩瀚的大海,无边无际,邵先生的工作称得上是东南地区一部小《春秋》了。

邵先生是我渡江后见到的第一个文士,他的书稿让我先睹为快,是我渡江后的第一件乐事。陶澍先生曾经希望李兆洛先生把江东地方文化人的书编辑起来,以填补《四库全书》的空白,李先生说兹事体大,不敢答应。在我看来,如果一个地方有一个邵子显,这个事就能做成。这件事的意义重大,当年周王室有一百四十多个诸侯国家,一百四十多个国家的人物都来编纂,使孔子等人的学问有了广大厚重的基础。我想如果我能安顿下来,我也应该效法邵先生,做一些对人有用的工作。 (其一一一)

扬州北郊的虹桥是灯红酒绿之地,也是风雅之地。前人作词说:“扬州好,第一是虹桥!”

但我在北京的时候,一个朋友闲聊时跟我说:“你已经不知道今日扬州了吧,读一读鲍照的《芜城赋》,就能理解了。”鲍照写的千里荒凉让我悲伤。我不相信“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销金窟会荒凉,尤其是虹桥会衰败。

在前人眼里,这里是美人雅士的流连场所。王士祯(号渔洋山人)曾首创在虹桥修禊,与扬州诸名士在此雅集,众人“击钵赋诗,游宴不息”。这位王渔洋“昼了公事,夜接词人”,“与诸名士游无虚日”。王把他的修禊与其先辈王羲之参与的兰亭修禊相比,王的名句是“北郭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红桥即虹桥。后来的孔尚任等人也发起过修禊雅集,使得虹桥名声在外。

但确实,扬州已经衰败了。我在扬州城听到小桥下溪水的欢声、登城看到城区房屋的屋瓦“鳞鳞然”,没什么残破的。到市场上买熟食、买酒,市场供应充足。回到旅馆,慕名而来求我写字的人很多,似乎一切都如常,一派承平光景,有“康乾盛世”的影子。但是,仔细想来,这一切只是表象,夜晚游船从窗外过,我听到的不是热闹,而是冷清;前来找我要字的人,神情也“凄馨哀艳”,才子才女们似乎有人生无所施展的“窒塞”……天地有四时,人间也有四时,扬州的样子已经到了初秋。

因为是在初秋,一般人多看不出它的败象。因为在初秋,盛夏盛世的流风余韵还有一些,像我这样的人“化缘乞讨”还能讨得到,不至于饿死。我为此写了一篇《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

我看到的虹桥已经衰败,这个扬州城外七里处的地方,已经有了腐草的腥臭。富贵人家的钟鸣鼎食,文人学士的诗词唱和,都已经如春花飘零。

抬眼看天市中的星象变化,据说可以看到人间的兴衰。那颗又叫作景星的德星出入无常,但总是在有道的地方出现。东汉时期,陈寔拜访荀淑,他的杰出的子侄们或者驾车,或者步行。到了荀家,荀靖应门,荀爽下酒,荀家其余优秀的孩子们上菜,一时称盛。连天上的德星也聚在一起,以至于观天象的太史报告皇上说:“五百里贤人聚。”

尽管虹桥不再热闹了,但我跟朋友们的欢聚没有遗憾。我见到了兰君、邵君等本地朋友,还有魏源(字默深)、陈杰(字静庵)等侨居扬州的朋友,又跟秦瓛(字玉笙)、谢增(号梦渔)、刘宝楠(字楚桢)、刘文淇(字孟瞻)、杨亮(字季子)等朋友相见。我和朋友们把酒言欢,我们内心里的那种安慰、充实难以言喻,跟流行一时的文艺活动完全不同,我们的友情、才华、抱负没有随天象和世运的消长而发生变化,我们的心思化作言语文字,其光芒一如德星闪耀。 (其一一二)

司马迁在写信陵君的时候,记下了信陵君的门客对他说的话:“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

是的,公子你有恩于人,你不要记在心上;如果别人有恩于公子,你不要把它忘记。

有一次我正要向朋友开口借债的时候,忽然记起了这句话。这句话是那么磊落坦荡,我觉得它就像针对我而发的忠告,我心里发虚,一时沉重无比。

我为什么发虚?因为我怕自己配不上这些际遇,乞讨也好,化缘也好,我要配得上啊。乞讨、化缘首先让自己活着,然后也是最根本的是让自己做得更好,哪怕是活出更好的自己,都是对人对世最好的报答。过去的我确实做了一些事情,现在的我如果继续感时伤世、抒情宣泄就是老不自尊了,而甄综人物、搜辑文献,才是我当仁不让的事。

在很多人眼里,我龚某人是一个狂生。他们并不了解我的大愿本心,人身人生难得,虽然有难有苦,但我们终究要以自身来印证大千世界的圆满;我们每天的生活都依赖他人、前人的劳作,其吉凶之大业也有待我们去报偿或消解。我们能完成这样的愿心吗? (其一一三)

在扬州,我还想到我们时代杰出的诗人舒位(号铁云),他著有《瓶水斋诗集》,另一杰出的诗人是彭兆荪(字甘亭),他著有《小谟觞馆集》。他们的诗风不太一样,舒位是郁怒横逸,其名句有“仕宦中朝如酒醉,英雄末路以诗传”。彭兄是清深渊雅,其名句有“百态新诗珠咳唾,两间清气雪肝肠”。每一个时代都需要自己的诗人,诗人能够把握世界,命名赋形,这也是一种劳作,因为这样的劳作,我们得以在物质生活之外理解这个世界。

舒位和彭兆荪有如此高才,远胜过科考中举获取功名。对初唐、盛唐、晚唐时期把进士一类的功名头衔追赠给有名诗人的做法,我是很不以为然的。 (其一一四)

说来也有意思,我少时结交的朋友多是兄长老成之辈。乾隆庚辰榜高中的一拨人跟我过从最亲厚,次则嘉庆己未榜,这两拨儿朋友多谈艺之士。这两科的总考官都是大兴的朱文正(朱珪)先生。

当年我只是一个没什么功名的晚辈,跟前辈们谈经论艺,内心的冲突一如交战那样激烈。前辈们的音容笑貌,在我们的座席之间,都明照一时,显出清雅之气。我的老师文正先生为我们杭州人状元公金甡写的墓志铭极好:“斗魁戴匡,厥象正方。公秉其气,不严而庄。……有老门生,校文公乡。铭公冢石,掷笔涕滂。”文正公在夫人去世后,一人独居终老,“服官五十余年,依然寒素”,“不愧为端人正士”。评价文正公最精辟的一句话是:“半生惟独宿,一世不言钱。”

把前辈们的遗闻逸事收集起来,使其归为思潮学术的一个流派,有益于世道人心。人生社会的健康发展有赖于这些历史财富,而收拾保存传承这些财富,百年之下,恐怕还是要靠我这个小门生。 (其一一五)

一般说来,人过四十就进入了中年,曾经对音乐不敏感的人到此年龄也需要歌舞游乐了。谢安曾经对王羲之感叹说,人到了中年,就特别敏感,跟亲友分别,总会有几天不舒服。王羲之劝他,年在桑榆,自然如此,所以需要丝竹来陶写性情。

我相信有才华的人到了中年后,最容易沉溺于丝竹等音乐之声,最喜欢年轻男女的歌舞。而到了生计艰难的年份,农业生产歉收的年头,即使是隐逸高人也对山中的薜荔和女萝没有感觉,他们难以安于隐者的贫困,会另找谋生之路。这两种人的心情都可以谅解,人们不必用春秋笔法过分地指责他们。 (其一一六)

古人说,姬姓、姜姓女人,都出自大国,是王侯之女,她们的贵族打扮不如市面上的女人打扮得那么入时。至于街头歌楼中卖弄色相的女子,为了体态婀娜轻灵,会穿着尖头鞋子。

太史公说得好:“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

说到现在的妇女缠足,我深恶痛绝。令人费解的是,男人们不欣赏女性的健康,反而欣赏女人缠足缠成“三寸金莲”,以其畸形病态为美。现在的王侯为自己的宗庙香火考虑,选择元妃配偶,难道她们的美德就在这双小脚的上面吗? (其一一七)

说到世道,流行的很多现象都是可以观察的角度。比如流通的金钱。随着我们跟洋人的贸易增多,我们出口了大量的茶叶、丝绸,换回来银币,这些银币在市面上流通,也因新奇让人觉得贵重。据说一百多年来,白银流入我华夏大地有七千万两以上,但这些年来,白银又在大量外流,冲击了我们的财政和市场。其实,汉代就曾经铸造过麟趾袅蹄(就是麒麟脚和马脚)式样的金币,它们的样式也可以追寻。《汉书》《梦溪笔谈》等书中都谈到过它们,我们何必让洋船献来他们的宝贝银币呢?

如果说,汉代《史记·平准书》所记载的解决财政经济问题的办法难以照搬到今天来,我们还是可以仿照齐梁时代铸造饼金的办法来铸造自己的银币,我们不应该把铸币权让渡出去,使自己总处于被动的局面。 (其一一八)

说到货币,何止金银硬币,就是纸币也是一个问题。晋朝的文学家左思写成《三都赋》,成了轰动一时的事件。左思“构思十年……司空张华见而叹曰:班张之流也。使读之者尽而有余,久而更新”。有名的才子兄弟陆机、陆云曾想笑话他,看了左思的文章后也很服气。洛阳的富贵人家争相传抄,使得洛阳的纸张都涨价了。

说到纸贵一时,左思的是千古佳话。但现在荒唐的是,民间私商自己印发的钱票也在京城流行。我一直纳闷的是,是什么原因使这张纸票如此贵重?朝廷不统一发行官钞,却听任商人发行私钞,这个现象史无前例,谁能提供什么名目让史家能够写进史书呢? (其一一九)

说起世上的种种荒唐真是让人心意难平。就像古人说的演奏琴瑟,抚促柱则酸鼻,挥危弦则涕流。促柱危弦的声音哀而急切,但音调孤高,没有多少知音。杜甫曾说过人要经常远望原野:“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我呢,就像坐在琴边,在孤独里抬起倦怠的双眼,望向长满杂草的原野。

忧患者的命运是偶然还是必然的呢?记得三国时代蜀汉有一个叫张裕的会占星,他看出刘家的天下要灭亡,而且刘备的地盘也保不住,忍不住告诉了别人,结果刘备知道了,就找了个借口把张裕杀了。诸葛亮为此问刘备,张裕犯了什么死罪?刘备的回答是:“芳兰生门,不得不锄。”我一想到这个故事就觉得人的可怜。如果说芳香的兰草没有长在人家门口,不妨碍人家,结果也被锄掉,那么它是不是应该反省,自己的前世因缘有什么失误吧。 (其一二〇)

在客店里小住时,看到有人在种菜,突然看出了另一种道理,我对种菜人开玩笑说:

你在长满野草的地上,

东一块西一块地种菜,

纵横交错地种了不少。

每月消耗的牛粪,

肯定得有好几车吧?

只有你这样的园艺家,

能想出这样的消遣法子。

只是以此消磨日子,

你不求秋天的果实,

也不欣赏菜地的小花。 (其一二一)

这次南归,我还想到江宁去,但没能成行。我也没有得到马沅(字湘帆)、冯启蓁(字晋渔)两位同年的消息。

说到江宁,一般称为南京的地方,“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那里的很多古迹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南京秦淮河的风流和风景让人神往,遗憾的是,我没福气在秦淮河上荡舟观光。我在想象中看见南京钟山下有马湘帆、冯晋渔两位大才子,他们在撩人月色里谈古论今,词锋凌厉,如刀光剑影,跟月色交相辉映。 (其一二二)

在南行路上,我还看到了不少世道的实相。不少地方的农家抛荒,不种地了,他们宁愿去做杀猪宰牛的屠户。

政府的大政方针,要么是中央和地方一类的问题,就像《盐铁论》在近两千年前就争论总结的,朝廷的利益和地方的利益总是难得平衡;要么是黄河河道治理等涉及国家命脉的问题。但我现在既不议论盐铁,也不筹划治理黄河。我回到东南地区,置身于民生凋敝的艰难里,多次止不住流下眼泪。国家的赋税明确规定是每亩三升,但农民实际上要缴纳一斗粮食才算过关。苛捐杂税如此,难怪做杀猪宰牛的生意,都比种田好多了。 (其一二三)

在旅途上幸会段果行先生、沈锡东先生两位,他们是家父以前的门客。人生何处不相逢,但再相见,恍若隔世。

一般人称旧日的门客是残客,我在江边渡口就遇见了几位,这些家父事业中的朋友和帮手非常激动,他们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问好、寒暄,不无伤感。家父好饮好客,对前来求助的人来者不拒,有求必应,他们跟家父在一起度过了人生写意的日子。后来家父辞官,不名一钱,只好“载石而归”,也就跟他们分散了。家父能够“敝貂粝食,处之泰如”,但他们还得过日子。

我感谢两位先生殷勤地问候我这个官宦子弟,他们早已离开我家到别处谋生,对我还念着往日的情分。刘禹锡的名诗说:“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遗憾的是,我这个官宦人家的传家人只怨自己不争气,使得曾经的好日子如风流云散,我怎么能责骂旧时的燕子飞到别人家去呢? (其一二四)

过镇江时,看到道士们祭神祈福,他们请出玉皇、风神、雷神的牌位,参加活动的人数以万计。有道士求我写青词。我为此写了这么几句:

华夏九州期待着生机

生机期待着雷电和风雨

千军万马们共谋着无声

令人窒息的沉默也令人悲哀

天公啊,你风吧,你雷吧,你电吧

你抖一抖自己就是将来的狂飙

你无须顾虑,你的尘垢秕糠

都能陶铸出尧舜大禹,你的风雷

将使所有的山谷回音四起 (其一二五)

说到所谓的风流,有人把喜好男色也叫风流。唐宋后的翰林院跟汉代的玉堂殿一样,相当于朝廷养了一批闲人或贤人,有事时会被召见咨询,故也称为待诏。这批官员,职务清闲,优游自如,世人说他们是玉堂神仙。闲人们也以风流自居,沉溺于吃喝玩乐的饮食男女之中。流风所及,连他们的言谈举止和文字都变得绮靡淫丽,就像六朝时代的文风一样。

这些年来,昆曲戏子李桂官和翰林状元毕沅的故事风传一时。毕沅未中状元前,得到李桂官的大力资助,等毕氏考中状元了,李桂官的名声也大了起来,有人甚至称其为“状元夫人”。人们不以为耻,反而争相“艳称之”,甚至以为是“风流佳话”。

美男子也好,长相俊美如女子也好,历代都不乏欣赏者。西晋的卫玠长得漂亮,被人称为璧人,卫公子上街,“见者皆以为玉人,观之者倾都”。这种事只是个人行为,不应该成为文坛的话题。但我们现在的人却对男色故事津津乐道。晋朝人喜欢品评人物风采,晋室南渡,文化中心过了长江,当年过江子弟的遗风传到今天已经变本加厉,他们以玩弄男色为荣。大文人袁枚、赵翼都写有《李郎曲》来记此事。袁枚记录了李桂官对毕沅如何慧眼识人,劝其习练书法、攻读八股,又如何深情,为其端茶递水,二人如何出双入对。袁枚得意于他为李桂官写的长诗:“戊子年,毕公官陕西,李将往访,路过金陵,年已三十,风韵犹存。余作长歌赠之,序其《劝毕公习字》云:‘若教内助论勋伐,合使夫人让诰封。’”

唉,谁能想到写过“江山代有才人出”的赵翼先生也写了这样的诗:

李郎昔在长安见,

高馆张灯文酒宴。

乌云斜绾出场来,

满堂动色惊绝艳。

得郎一盼眼波流,

千人万人共生羡。

人方爱看郎颜红,

郎亦看人广座中。

一个状元犹未遇,

被郎瞥眼识英雄。

每当舞散歌阑后,

来伴书帏琢句工。

毕卓瓮头扶醉起,

鄂君被底把香烘。

但申啮臂盟言切,

并解缠头旅食供。

明年对策金门射,

果然榜发魁天下。

从此鸡鸣内助功,

不属中闺属外舍。 (其一二七)

女真部落也称女直,这个东北地区民族建立的金国一度南侵宋国,控制了黄河地区。金朝明昌年间,黄河决口,水流分为两支,一支由北清河入海,一支由南清河入淮河。明代后,黄河的北流断绝,到我大清年间,黄河由河南南流,经砀山、宿迁、淮阴等地入海。

这一历史,在我看来,是自然界的力量胜过了治水大师大禹的能耐。现在的人应该有自知之明,自己比大禹厉害吗,自己比大自然厉害吗?哪里用得着一些迂腐的儒生谈论什么黄河故道的改造?胡渭写书《禹贡锥指》说:“禹迹荡然无存,君子于此有遗憾焉。”还说黄河改道是“拂天地之经,奸南北之纪”。我觉得胡先生的忧虑有些多余了,现在以黄河为界,南人北人的民风习性不同,就像犁沟那样划开得清清楚楚。我这次南归,渡过黄河以后,看到天空的颜色就有一南一北的不同,地气地貌也有南北的差异,民众的风土人情也不一样。真的不需要人为地去改造黄河了。 (其一二八)

我坐在船上读陶潜(陶渊明)诗集,一时心有所思。

陶潜在他的诗里喜欢说到荆轲,我能想象他在写完《停云》诗时高声吟唱的慷慨浩然。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

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

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停云》是他思念亲友的作品,荆轲有恩仇相报的侠肝义胆,我相信陶潜在吟诗时,恩仇未了的心事会汹涌澎湃起来,遗憾的是,他那时有江湖侠气的人已经不多了。 (其一二九)

诸葛亮被称为卧龙,辛弃疾有词说:“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借辛先生的说法,陶潜的豪气跟诸葛亮非常相似,他永远是高洁的形象,就像他隐居浔阳时种的松菊;以至于小说中的林黛玉都写诗称道:“一从陶令评章后,万古高风说到今。”

但是,不要相信诗人表面上的平淡,他的诗和人有两分像好为《梁甫吟》的诸葛亮,有一分像写《离骚》的屈原。 (其一三〇)

陶潜的心胸坦荡磊落,性情温厚。他穷得有《乞食》的经历: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古人说,人死后还可以报答恩仇,这就是冥报。陶潜先生吃了别人家的一顿饭,无以为报,除了写诗,就是想到冥报。

这让我想到杜少陵的诗。杜甫先生也不容易,也穷困潦倒向人求助,“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虽然写的是实情,但我还是觉得老杜的口吻有些轻薄了,他只写了“朝扣富儿门”。 (其一三一)

我到江阴的时候,还见了李兆洛(字申耆)老先生,见到他的弟子蒋彤(字丹棱)先生。

李老和我的老师刘逢禄(字申受)先生都是常州人,人称“常州二申”。二十年前我就想拜在李老门下。我当年写诗:“所恨不识李夫子,南望夜夜穿双眸。”好友魏源说李老:“李先生于学无不窥,莫测其际。近代通儒,一人而已。”这次总算一了夙愿,见到了李老。

李老先生是江左的一颗晨星,古人曾说天上的星星如炬火,李老先生确实像一支大火炬一样灿然发光。他学问渊博,在经学、音韵、训诂、地理、天文、历算、古文辞方面都有心得,他还自铸天球铜仪、日月行度铜仪,精通铸造术。可以说,不论是海里的鱼龙还是天上的光怪,百种千般都被他吞在肚里化为财富。

现在见到了李老的门人蒋彤先生,我想,如果中原的星象家们晚上看天象天气,一定可以看到有一道像湛卢宝剑的光芒倚在李老先生的门旁。 (其一三二)

在江阴见陈延恩(字登之)先生的时候,还再次见到了盛思本(号午洲)先生。

《世说新语》中记载当时人论过江的人物,谁是第一流谁是第二流。在我们这个时代,过江名人中,声名响亮的,有盛先生。南朝的颜延之先生做过光禄大夫,盛先生也在光禄寺任过职。不过,盛先生如今又像山中老树一样,不被任用,饱经风霜。

汉末的陈登(字元龙)跟许汜见面,自己在大床休息,让许汜在下床休息。许汜到处说陈元龙豪气不除,刘备辩护说,像许先生这种有国士之名、不留心救世却到处求田问舍的人,陈元龙对他已经很客气了;换作是他,他就要睡在百尺楼上,让许汜睡在地上。

我见到盛先生,觉得人间幸亏有他这样如陈元龙式的人物,可以高谈阔论一直到深更半夜,我们的雄谈让当值的斗星牛星都感觉到寒意了吧。 (其一三三)

虽然在旅途中,虽然到了南方,但京城的动静还是能够及时知道。在路上,听说狄听(号广轩)、苏孟旸(号宾嵎)、夏恒(号一卿)三位同年突然去世,真是晴天霹雳。一两个月前,我出京时还写诗说“五十一人皆好我”,我们当年的五十一人就这样突然少了三个人。狄兄官至刑部郎中,苏兄、夏兄官至吏部主事。我在江南听到这个噩耗禁不住流泪。

随身携带的行李中还有这几位年兄的墨宝,从此以后,我要用珍贵的玫瑰宝石箱函来收藏,以示永久纪念。 (其一三四)

在旅途中,我还梦见了顾广圻(字千里)。他是有名的藏书家。顾先生于经、史、小学、天文、算术、舆地、九流百家、诗、文、词、曲,无所不通,人称“万卷书生”。我们的交往很深,我二十九岁那年,他为我收藏的一方砚赋《浪淘沙》一词;我到苏州,跟他一起参与朋友举办的雅集,他找我借书,还书时我请他题跋。后来我到京城,我们的联系就是书信往还,我有好的拓本也会寄给他。有一年他写信给我,要我搜罗京城一带的碑版资料,可以编成一书。

十年前的己丑年,我跟他书信来往,约定五年后相见,顾先生回信说:“敢不忍死以待?”但我竟然爽约了。顾先生于甲午年春去世,至今有五年了。

我梦中的顾先生虽然是书生,但气宇轩昂,当他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真是欢喜极了,难得又见到了老朋友。我期待,经历了许多世代的三吴湖山,什么时候再出现像他这样的一个霸才? (其一三六)

顾千里先生著有《思适斋笔记》,校定六经和诸子百家,订正其中的文字错误。宋代有陈振孙、晁公武等藏书家、目录家,顾千里的成绩超越六七百年前的陈、晁,也是足以自豪的一件事。

宋代贾黄中小时候聪明,五岁的时候,父亲每天早晨让他站直,把跟他一般高的书卷打开,说是等身书,让他诵读。后来人们把作品多也叫著作等身。老顾也有一个儿子,生活还比较贫困,但他拥有父亲的等身著作,相信父亲的财富迟早能被他发现。顾先生的校勘学问,算得上是汉代刘向以后一大宗匠,而陈振孙、晁公武等人只是抄写目录而已,是不能跟顾先生相比的。 (其一三七)

我本来也想再到太湖的洞庭山游玩,但不能成行,也没有老朋友叶昶的消息。二十年前,我曾两度到洞庭,叶昶就是那里的人,他能诗、好客,宁愿隐居而不愿出来做官。我曾跟他约定,如果不在洞庭山寻一块归隐地方,我们彼此就不再相见。

想起这个约定,让我怅然若失,我今天的闲愁正是因为洞庭。我猜想洞庭有名的山茶花开得正艳,但我跟叶昶失去了联系,他是生是死,完全没有消息。也许他跟山茶花一样笑我俗气,但我这样俗气的人梦见了他,梦见了洞庭东山碧螺峰南面的查湾,那一角查湾仍青青如同我的闲愁。 (其一三八)

行程到长洲的时候,让我想起了宋翔凤(字于庭)先生,长洲是宋先生的家乡。宋先生熟知今文经学,曾跟我外祖父治《说文解字》,仕途不顺,到老才得到湖南新宁、耒阳等县的知县职务。他曾经做过泰州学正,做文教工作,我有时候就称他宋广文。二十年前我送他“奇才朴学”几个字,到现在仍不过时,仍极为精准。

我很早就认识宋先生,他是大经学家庄存与先生的外孙。宋先生是官场的失意者,在学问方面却是一员健将,他著有《尚书略说》《尚书谱》《周易考义》《大学古义说》等多种书。他虽然年龄、行辈都较我长,但我们二人始终平等相交,情谊笃厚。我们的诗词唱和也多,我最得意的一句诗就是出自《投宋于庭翔凤》:“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宋先生长身玉立,风度儒雅。他到湖南做官,屈原、贾谊曾在那里生活过,那里堪称是英灵所在。《隋书》中说,江汉英灵,是大国的财富。我遥想在屈、贾等先贤生活过的英灵之地,宋于庭先生到那里做官后,又可以建立一支经学的队伍。 (其一三九)

我在江苏太湖,还看到以前的排水沟都成为平地了。太湖以前有七十多条排水的溇沟,在松江还有上、中、下三个泖湖,它们或圆或斜,各有当初的样子,但如今已经面目全非。这些原来的水系是自然分布的,如同大地的经脉,跟太湖一道自有蓄洪、泄洪、供水之功效。土厚水深,居之不疾,但豪强一旦成为地主,就会侵占自然,向湖水要田要地,填水填湖造田,如此破坏了水利。

三吴大地的这类现象非止今日才有,北宋的郏亶、郏侨父子就有论三吴水利的著作。在我看来,同鱼虾一类争夺一升一斗的水是可耻的,后者有升斗之水可活,可为大地添加生机,但升斗之土地能给豪强地主们什么利益呢,虚荣而已。我就仿效郏氏父子的做法,把治理三吴水利的计划写下来,献给江苏布政使,我的同年裕谦(字鲁山)先生。 (其一四〇)

长洲东南的元和是江沅先生的家乡。江先生字铁君,他家学渊源,也在我外祖父门下求学数十年。我尊称他为铁师,他是我学佛的第一导师,教我寻求人生的无上法宝。二十九岁那年我写诗说“我欲收狂渐向禅”,就是受到铁师的影响。我曾给铁师写信说:“自珍之学,自见足下而坚进。”对铁师,我也是知无不言,曾经激愤地跟他说自己的在京生活是“榜其居曰‘积思之门’,颜其寝曰‘寡欢之府’,铭其凭曰‘多愤之木’。”

遗憾的是,铁师比我早一年返乡,于去年去世。人生诸缘,在千万劫中无以酬报功德,我祝愿铁师早点往生净土。

让我来介绍铁师。可以说,铁师讲经论学的门路狭窄、非常专业,而铁师自己念佛很得力,也有效果。我跟铁师相似,我们都反对狂禅。现在铁师过世,他在等待我一起到莲花国去,到西方极乐世界去。 (其一四一)

我到元和时,还经过支硎山。舅舅段骧(字右白)就埋葬在那里。他一生写诗,到晚年则否定太过。我还有他的一卷《梅冶轩集》。我当年跟他一起访问亲友,在徐渭仁家饮酒一天,观赏徐先生所藏的古董及汉砖。我还跟他一起编选外祖父的文集《经韵楼集》,收选老人家一百八十余篇文章。那个时候的舅父还是积极有为的。

舅父的诗,在少年时代是哀艳中杂以雄奇;到了晚年则有暮气,人也颓唐,但他自己并不知道。去舅父的墓前哭祭过了,我打算把他早年的《梅冶轩集》再抄一遍。 (其一四二)

《礼记·内则》中称保姆为“可者”,我认定这个词是“阿者”之误。书上说,好的阿者是宽裕、慈惠、温良、恭敬、慎而寡言的,可以做孩子的老师,其次能做孩子的慈母,再次能做孩子的保姆。

我的保姆姓金,这次在吴中我见到了她老人家。她高寿,已经八十有七了。见了面,她不免泪水涟涟。她在我家做事一辈子,能说我家六十年的家事。我见到她,恍然疑惑悲母还在。《本生心地观经》中说:“父母恩者,父有慈恩,母有悲恩。母悲恩者,若我住世,于一劫中说不能尽……一切众生轮转五道,经百千劫。于多生中互为父母。以互为父母故,一切男子即是慈父,一切女人即是悲母。”

我应该给金母报恩,我祝愿金母的后代贤明,有德有成。 (其一四三)

路过秀水县,我又见到七叔父。我们龚家传到现在,有的人心术不正,使得家族涣散,全靠七叔父等人支撑。

或者每一个家族都有不肖子孙吧,老天爷把一个灾星降到家门里来,使得骨肉兄弟之间有了矛盾,彼此像荆棘野草,让人痛心,不可理喻。

幸赖本族有七叔父这样的人调停维护,使我们龚氏宗族不致覆灭,祖先的神灵不致饥饿,这是应该铭记的大德深恩。 (其一四四)

明代的紫柏大师,字达观,他因《大藏经》书多,一般人不容易接触,就发大愿,把佛经改刻成容易流通的版式。他的刻板在余杭的径山。康熙年间,刻板从径山运到嘉兴的楞严寺。但年深日久,经书仍会佚失,现在传下来的不到四成了。要找天台宗的各种印本,也找不到了。

但是,紫柏大师在径山刻印佛经五千卷的声名,如狮子吼,传遍中国。现在的径山,到处是野火烧过的痕迹,我在苍凉的山上凭吊达公。

佛经中说,五千阿罗汉,是修行勇猛有宏大能力的僧人,以此说他们如龙如象。但现在,哪里还能找到如龙象般的宏大力量,让佛经的金光明照浙江的东西大地呢? (其一四五)

我在径山拜谒了紫柏、蕅益两大师的画像。那么光明灿烂的佛法,也仍在学舌者那里遭到歪曲败坏,几个世纪以来的狂禅流行就是证明。我曾经说,晚唐以来,就有昧禅之行,冒禅之名,在大都会里,经常看到禅师遍地走。有人开玩笑说,北京的任何一个区域都有成千上万的禅师。在狂禅招摇撞骗后,明代的紫柏、蕅益两位年高德劭的大师担当了阐扬佛法的责任。他们两人就像龙树、马鸣菩萨一样,一齐现身,推扬佛法,让我至今仍仿佛听见大地上传承狮子吼的声音。

这也算是还愿吧。还记得去年,有会稽人送我茶叶,我详细地问了种茶所需的天时、地利和人力,发誓今年一定要回浙江来,要拜谒天台大师塔,要联络老朋友们。我说:“明年不反棹浙江,有如此茶矣。”现在总算是实现了。 (其一四六)

我在长洲遇到逸云和尚,他经常讲《楞严经》,最近刻有《楞严宗通》一书。据说高僧大德说法时,天上会降下香花。逸云说法的道场里也香气可闻,一定也是因为他说法感动了上天,而降下过香花。

宋代的长水大师也以讲《楞严经》出名,徒弟多达上千人。看到逸云,让人觉得长水大师的宗师风貌如在眼前。他的修行说法是实实在在的,任凭别人打机锋、参话头去吧。我认同逸云重刻《楞严宗通》,不把文字去换那些狂禅伎俩。 (其一四七)

说到嘉兴,我顺道拜访了嘉兴太守王寿昌(字子仁),他是江苏高邮人。子仁先生是我的老师文简公王引之先生的儿子,是音韵学大家王念孙的孙子,是文肃公王安国先生的曾孙。

高邮因王氏一家出名了。王家一脉相传,四代都是达官显贵,同时他们又都研究经学,家门的名声像山岳那样高峻。在儒林学界之中,能够几代都有学者出现,是非常少见的事,可以说,高邮王氏这样的福泽在本朝首屈一指。 (其一四八) WXKdQy4bXMlXkQxo41VpdqS0jCAyWvcaqx3vaZJV+Kyd9ukPvHI2yoXLc4sPlul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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