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们到甘肃省两当县太阳乡一个叫月亮岔的地方开金矿。
大队人马从县城赶到山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了。当时是农历正月初,具体是初几,我早忘记了。季节才出了隆冬,春天还早。这里是真正的秦岭腹地,山比我见过的所有的山都高大,嵯峨、苍茫。往东看,山顶连接着天际,往西看往北看也一样,只有南面犬牙交错地裂开了一道山口,供河水向外流淌。我们十几个人,仿佛被大山绑架了,困身囚笼,都有些愁苦。
这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雪花开始零零散散,有一下没一下,不一会儿,越飘越急,越飘越大,雪片像被撕碎了的棉花朵,铺天盖地,扑人耳目。
工头指挥大家搭帐篷,但搭帐篷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事,大雪不给我们时间。大伙儿把床板往地上一摆,盖上大塑料布,我们都拱了进去,摊开被褥各就各位。好在塑料布足够多,它们是准备用来在山上搭工棚的。
大师傅老张顶着大雪埋锅造饭,点了一次又一次火,一次又一次都灭了。他搓着手对大伙儿说,今晚没饭吃了,都顶到明天再说。大伙儿七嘴八舌,有的说行,有的说饿死算了,有人长叹一声气,嚷嚷着:唉,林冲还有个山神庙呢!
河谷很窄,一半是河水,一半是河滩,流水汩汩,河滩冷清。眼下是枯水期,如果是夏秋季节,就没有河滩什么事了,都是流水的世界。远远的,可以看到下游山脚的人家,瓦顶泥墙,房子低矮。屋顶上烟气袅袅,向天空里飘散,显然不是在做饭就是在烤火。后来的日子,我们到村里小店买东西,知道这里只剩下了三十几户人家,大部分靠采山上露头的金脉炼金子生活。
工头是郑州人,但他只是个带工的,初试身手,没什么经验。出资的幕后老板是他堂哥,堂哥在某黄金支队做总工,手里掌握着不少资料,月亮岔的黄金就是这些资料里的资源之一。这些幕后的事情我们当然一无所知,但又不能不打听一二,大家跟着一个陌生人来到这里冒险,至少要知道这一场活并不是盲干。
天晴了,雪停了,天蓝得又干净又冷冽,一尺多厚的雪掩盖了山山岭岭。大伙儿从塑料布里拱出来,抖掉塑料布上的雪,抖擞身体里不多的精神。老张再次埋锅造饭,找不到干柴,工头允许动用准备用来发电的柴油,山谷里顿时烟雾缭绕。工头指着一个山头对大伙儿说,矿就在那上面。除了一坡的树和树上的雪,我们什么也看不清,但都知道金子就藏在下面的山体里,等了我们上亿年。
吃了饭,一些人留在原地,搭帐篷、立锅灶,这里将成为我们以后进出的大本营。工头带着我和张锁上山,去选洞址。
我们三个带了一柄大锤,两根钢钎,几包炸药。爬了好大一阵儿,只前行了几十米,个个气喘吁吁,衣服都湿透了。张锁说:“这是上天,哪是上山。”我说:“不行,路上力气都耗光了,到了地方也干不动活儿了。”工头说:“那就找个人,帮我们背脚。”我和张锁说:“只有这样了。”工头冲着山下喊老张,让他到村里找个人,帮着往山上背东西,做向导。
来人是一个中年,也许是青年,可能很长时间没有刮过脸了,胡子占据了三分之二的脸面,给我们造成了辨认困难。当然,青年、中年对于我们并不重要。他说他叫毛子,以后有活儿就找他,又说家里开着小旅店,以后有人来可以去他们家住。我们都有些惊诧,他能干活儿可以理解,但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会开旅店。他说:“你们不知道,以前村里人可不少,来这里找金子的人像走马灯一样,往来不绝。”我问:“找到金子了吗?”他说有人找到了,大部分人没找到。我问:“到你家住店的人多吗?”他说:“有,但不多。说是旅店,也不是,就是有房子空着,外来的人有个歇脚的地方。”我懂了,那不叫旅店,只能叫“黑店”,黑店当然不都是干谋财害命的勾当,而是没有名分。它本来只是给漂泊的人、断路的人、亡命天涯的人提供暂时栖身之处,却被很多人书写成了险恶江湖。当然,人间本就是一个大江湖,它们只是其中的一滴水。
终于爬到了山顶。准确地说,这里只是无数山头中的一个,普普通通。向四处看,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天地无穷无尽。工头说:“就在这里,夏天的时候,我哥让人带我来过。”他指着地上说:“你们看,被人采过的金脉。”果然,山梁上有一道像蚯蚓爬过的痕迹,那就是矿脉,被人动过,乱石一地,雪掩盖又暴露了它。毛子说:“这是我们干的,好矿也可能在山的深处,我们没有家伙,没有办法。”我知道他说的家伙是现代工具和炸药,同时也知道了村里人的营生,他们把露头的矿石凿下来,就地堆浸提炼,回收金子。这样的方法我在别处也见过。采金、炼金在民间有好几千年历史,比官家早得多。那是一个行业,也是一个江湖,有说不尽的故事和传说。张锁用大锤砸开了一块儿石头,果然有硫与铅的合金体,金就混在其中。
洞址最终选在了岭下半坡上一个稍微平坦的地方,这样的地儿既方便施工,也方便搭帐篷生活。从此处出发,把巷道往山体里掘进,就可以截住矿脉。
我和张锁几乎异口同声问工头,机器哪天上山。早一天开工,我们就能早一天挣钱,这很要紧。工头说后天,我问几个立方的机器,他说四个。我知道这是一种小型空气压缩机,立方是它的动能气压。机器小是小了点,但没有办法,没有路,大家伙儿上不来。
下山路上,雪薄了些,也不那么冷了。我们不时摔倒,又爬起来,像在进行一种表演。在某个摔倒的瞬间,我想起来,工头姓刘,单名一个宏字。
走进毛子家的小旅馆,是半年后的事了。
半年里,我们把巷道往山体里推进了三百多米。某一天下午,一茬炮爆过后,我们终于抓住了矿脉,像穷途末路的猎人终于追上了藏得深远的猎物。但糟糕的是,矿石品位很低,经过多次化验,含金量都不足五克。
有一天晚上,我听见工头给他堂哥打电话,他的郑州方言里带着哭腔:“哥,咱上当了。”那边说:“咋啦?”他说:“有矿没金。”那边说:“今天没金,不代表明天没金。”他说:“难不成金子还在长?”那边说:“不在前面,就在后面,跟着金脉走。”他说:“我懂了,还是心里怕。”那边说:“我不怕,你怕个啥。”他说:“哥,那中,我都半月没吃成饭了。”
我们调转方向,跟着金脉往前掘进,以前叫穿脉,这次叫沿脉。的确,说不定在某个地方会有抓住一窝好矿的可能,这样的概率也有,但小之又小,得靠时间和运气。我们爆破工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金脉,不让它走丢了。工人们都有些气馁,如果老板最后颗粒无收,我们将连糠都没有一把。无论工头怎么从地上说到天上,信誓旦旦,我们都得有两手准备。
毛子不属于工人,但已经是工队里不可或缺的一员,矿上的所有材料都由他从山下背到山上,大到柴油、炸药,小到一根葱、一颗螺丝。但要说和他混得最熟的还是我,接下来是张锁,最后才是工头。我问毛子,知不知道哪里还有金脉,沙金也行。他神秘地说:“知道。”我说:“在哪里?”他说:“到我家里说。”
毛子的家在村子最东头,一个小院子,三间主房,两边各两间厦房,混砖结构。这在村里显得比较高档,别人家都是土墙乌瓦,没有院子。我们从曲曲弯弯的村子里走过,一些人家里飘散出氰化物的气味。他说老婆陪孩子在县里读书,基本不回来,他的父母早已不在了。主房现在由他一个人住着,厦房各有两个房间,就是所谓的旅店。
我进房间看了下陈设,就一张床,别无他物,与正规旅店的规格相去甚远。这里显然好久没有住过人了,但还是留下了一些客人的气息,有他们带不走的行李、工具,甚至有一个小小的淘金用的簸箕。
我问:“你是咋发财的?”毛子说:“给人带路。”我问:“带啥路?”他说:“找金子。”我突然想起,这不就是叶尔羌河边的带路找玉人吗?在喀喇昆仑山下,有不少靠给外地来的冒险家带路找玉矿为生的人。
虽然已经是夏天,但晚上的空气还是有些凉意。毛子从客房里拿出一件外套让我披上。他说衣服是湖南客人的,那家伙个子高,所以衣服适合我穿。我说咋能穿客人的衣服。毛子说没事,都两年没消息了,也许活着,也许那人早死了。我们开始在院里喝酒,没有菜,他去地里摘了一堆黄瓜和青辣椒,用它们蘸芝麻酱。酒是苞谷烧,当地人用玉米自酿的土酒,酒有些刚烈。
天上好大一轮月亮,地上遍野清辉。我发现秦岭上的月亮要比别处的大得多,也新得多,仿佛刚刚换上去的,那个旧的也许坏了,不能用了,被扔在了山那边。我问山那边是不是天水,毛子说不是,是徽县。他喝一口酒,说徽县比两当大多了,金子也多。我说:“这我知道一点儿,但听说很多金老板在那里赔掉了裤子。”毛子说:“那是大干家,干大了,不赔才怪。徽县是窝窝金,一窝一窝的,只能小发财,不能大发财。我带人常跑徽县,哪里都到过。”
苞谷酒很有后劲儿,一塑料壶喝到一半,我俩舌头都大了起来,两张嘴,除了吃喝,就是吹牛,没天没地没遮没拦。月亮爬上了天空,地上的人影像两只敦实的狗熊。毛子说:“干脆从矿上辞了算了,我带你去找金子。”我说:“不行,那是我的饭碗,一个月能挣四五千呢。”他说:“我知道,可那山里不会有好矿,我们村里年轻人在山头上都采了好几年了,没有发财的。”我说:“有勘测资料的,不是盲干。”他说:“资料算个屁,没有我的资料准。”
毛子打开床头柜,拿出一个纸包,一层一层剥开让我看,是一张张手绘的地图,几十张,有的崭新,有的已经泛黄,有的用钢笔,有的用铅笔,像一幅幅初学者的水墨画。他说:“这是我的藏宝图,我十几年的经历都在这上面,从来没让别人看过呢。”我有些受宠若惊,说:“你不怕我泄露天机?”他说:“不怕,你不会的,我见你第一眼就断定你不会,你是一个靠谱的人。”
那天晚上,我和毛子通腿而睡,借着酒劲儿,我问了很多问题,他回答了很多问题,有关于金子的,有与金子无关的。他高中毕业回来后就再也没有出去,他说喜欢这里。中国黄金储藏版图很复杂,但对于有黄金梦的人来说,也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大图有,小图无,细到实处的节点永远是陌生的,这就像大海里捞针,需要有实地条件和经验的人领航。毛子说他带了不下百十个淘金客,有的很大方,有的很吝啬,有的找到了,有的空手而归。他说,要说有故事的人,这些人都是。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年冬天,有个福建人请我带路找金,找了半月,终于在一条沟谷里找到了一条金脉,那是一条真正的金脉,估计十斤石头能烧一斤金子。但那人太奸猾了,一天拖一天,不想付我辛苦费,我就没告诉他实情。我做了标记,回来画了图。不过那地方太远了,应该还找得到。等我俩都有时间了,我们去找。
我最后问他:“你家旅店是不是为这些淘金客准备的?”他说:“是,也不是。关于旅店的故事,比金子的故事丰富得多,也传奇得多。店里收留过一个搞传销的人,骗了人几千万,后来出事了,有钱不敢花,也不敢回家,被骗的都是亲戚朋友,包括他老丈人。小店住过的人,不都是穷人,也有大人物,叱咤风云的。旅店的事,以后给你讲。”
那一夜,我们谈论的结果是,我一边给矿上工作,一边跟着毛子干私活。我知道,工队最多坚持到冬天,之后就要解散了。
我们入睡前最后一次起来撒尿。我看见月亮岔像一艘巨大的不规则的船,偏西的月亮让船体一半明亮,一半灰暗。大船静止不动,静止了千年万年;又像在往前行走,走了千年万年。
矿里工人们闹罢工,工头刘宏去向他堂哥要工钱。张锁和我跟随毛子去寻找金子。
我们从毛子家出发,向徽县的一座山走去。他为我们准备了三天的干粮—炒面和一些工具,有绳有刀,还有检验金子的器具。出发的早上,他家里还住着两个淘金客,湖南隆回人,一男一女,焦急地等着他引领。毛子对他们说:“不着急,三天就回来了。”那两个湖南人说:“那你带着我们,人多力量大。”毛子说:“那不是一回事,不是一回事。”
我们走了整整一天,翻过了数不清的山,蹚过了无数条河。山高林密,树木和石头古老得让人害怕。太阳落山时,我们终于到了一个地方,一条河谷。毛子说,到了。他拿出自己绘制的地图看了看,说就是这里。我们在一个石洞里过夜,吃干粮,一夜醒醒睡睡,做了许多梦。
第二天早晨,我们吃了干粮,顺着河谷往上走。河谷有时窄,有时宽,有时陡峭,有时平缓。每一段路上的鸟叫声都不相同。毛子说,听不到鸟叫时要注意,秦岭有大蛇出没。张锁挺着一柄长刀,说不怕,不怕。但我看得出,他很害怕。毛子一路讲了很多故事,大部分内容当然只是传说。他最后总结道,金由水生,但金子比水深多了,深得没底。
前方有一棵大树,树干端直,高约十丈,也不知道是什么树,在树林里鹤立鸡群。毛子说,到了。一道陡崖,在前面出现,上面有很多条石纹垂挂下来,有的凸起来,有的凹下去。我知道那是氧化带,大多富含金属矿物。
我们用凿子在氧化带上凿下石末和石块,放到一只随身的碗里用酒瓶碾压,用水淘过后,下面留下一条金属末。毛子说:“不对,这是铜。”我们又换了一条氧化带,如法炮制。毛子说:“也不对,这是铅。”从早到晚,攀上爬下,我们凿尽了所有的氧化带,没有一条是含金的。毛子很沮丧地说:“怪了,明明是这里,明明是这里呀。”我安慰他说:“没事没事,金子的事,哪有那么容易。”张锁说:“回吧,干粮吃完了,我们得死在这里。”
我们往回走。上山不容易,下山也不容易,前者是希望,后者是绝望,绝望要沉重得多。走到一条小溪边,渴了,我们扒开沙窝,等水喝。等了一会儿,水清了,清澈的水映着下面的细沙。毛子抓出一把沙子,在碗里淘了淘,沙流尽了,后面出现几粒亮亮的东西,我们一下认出来,那是狗毛子金。
毛子说,这一回我们可能走错了方向,但也没有走错方向。我试图用指南针记下位置,但没记下。毛子在纸上添了一笔,说放心吧。
坑口东边有两棵巨大的黄栌,像两兄弟,都有合抱粗。秋天的秦岭层林尽染,气象万千,但都以黄绿为主,唯有两棵黄栌的叶子是红色的,红得奔放,兴高采烈,像两堆火焰。
毛子一语成谶,这巨大的黄栌作了他最后的归宿。
有一回,我俩坐在树下啃他从街上带回来的烧鸡,啃着啃着,一枚叶子落下来,落在他的脚前。红透的叶子好看极了,像浸了血,深浅斑驳,红得庄重,红得怆然。他捡起来看了看,突然说:“要是将来能睡这两棵树,该是多好的事呀。”我说:“不就是黄蜡柴吗,有啥好稀罕的?”他说:“桑五十,柏百年,黄栌千年不肯烂。这可是好东西呢。”我说:“别想那么远,咱还年轻不是。”他说:“人这辈子,早走晚走不由自己啊。”
毛子最后死于肺癌,这个病有些凶猛,有些残忍。
有一天,他对我说他好像是病了,老是咳,还咳血。我让他快去查查。他去县里医院查了,回来前后一个多月就不行了。
我那一次去看他,他只剩下皮包骨头。他说:“兄弟,有两件事求你,一个是去把那两棵黄栌砍了,给我做一副好棺材。还有,你把这些图收好,我用不到了,除了你,也没有人可托付,没人能懂。”回到矿上,我带着张锁,用炸药炸倒了两棵黄栌。
二〇一一年八月十六日,一口黄灿灿的黄栌大棺送毛子上山。
如今,我常常翻看这一张张藏宝图,它们都已泛出黄渍,一些字迹变得模糊。那些山川、河流,那些圈圈点点的沙金与岩金分布点,开口说着什么,又一语不发。它们像一幅幅水墨画,简简单单又深藏玄机。我有时看懂了,有时什么也看不懂。现在,看懂与看不懂都没有了意义,我已离开这个行业很多年,也病了很多年。有一天,我把它们投进了炉膛里。它们在火焰里挣扎了一阵儿,化成了灰烬。我知道一生里,一些事正在开始,一些事彻底结束了。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谁需要,也没有人能看懂这些纸张,以及它们身后的人和事,那些惊心动魄与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