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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甲记

我有两件马甲,县城的房子里放一件,老家放一件,两地冷暖两不误。

马甲的前身无疑是铠甲的一种,顾名思义,它首先是战争的产物,后来才演化出日常保暖作用。我们距离金戈铁马的冷兵器时代日益遥远,但马甲并未退场,它以更加繁花似锦的款式保护和温暖着我们的身体和生活。马甲曾护送过一程又一程历史,也加持过无数的命运,有人临风高歌,有人青海白骨甲革埋。

我常年处在咳嗽当中,深秋开始,初夏结束,时长横跨大半个年程。最好的保暖物件,无疑是马甲,我的肺和身体也越来越离不开马甲的庇护了。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物件,或显或隐,或有名或无以名之。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我将穿着一件马甲,走向天边的浮云落日。

我偏爱它们火红的颜色,总觉得火红与火有深深的关联,甚至就是火焰本身,觉得火红的马甲套在身上益增暖意。每回骑摩托车出远门,除了一身防风衣,最后一定要穿上火红的马甲,既保暖又有标志性。它让一个人与世界区别开来,又融为一体。而对于其他衣服的颜色,我倒是随意。

有时细想起来,这种对马甲、对红色的感觉和亲近或许与某些记忆有关。

二〇〇六年,在帕米尔高原喀喇昆仑山边缘一角。

工队的生活用水要到十几里外的叶尔羌河去拉。驻地门前有一条流水又清又亮,哗哗啦啦不舍昼夜,但用它洗过的衣服可以站立不倒,泡开的茶难以下咽,不知含了什么成分,又涩又苦又硬。拉水的司机是一个哈萨克族青年,他有一辆红色雅马哈摩托车,一件红色马甲。他经常骑上摩托车,穿一件火红色马甲,在广阔到望不见天边的戈壁上飞驰,英姿飒爽让人心驰神往。没事的时候,我也请求骑一阵子。我记得有一次骑过一个地方,左边是浓绿青杨,右边是无边杏林,一条湛蓝的大河从中间奔涌流过,去向不知何方。此时杏花正开,粉红的、浮云一样的杏花在村庄周边和上空飘荡。村庄像一件静物,仿佛被它托起又放下,村庄和炊烟被映衬得更加简朴古老,又现实又梦幻。有人告诉我,这是库斯拉甫小镇,一个维吾尔族村庄。后来的日子里,这里成为我和工友常常光顾的地方,吃一份拌面,或给家里打四元钱一分钟的卫星电话,看维吾尔族少女在扑身的灰尘里传说般走过。

青年司机有一块小小的白色和田子玉,我有一块白色的电子手表。他最大的愿望是用那块玉石和我的手表交换,我一直拒绝的原因是,在没有时间可依的喀喇昆仑山深处,需要电子表掌握早晚。

为了证明玉石的真实和珍贵,他总是把它揣在衬衣的上口袋里。那件衬衣领口上绣着好看的纹饰,曲曲绕绕的银白丝线图案,再往上,是一个初钻出胡子的下巴。只有见到我,他才把玉石掏出来。他拔一根头发贴在上面,让我用打火机去点燃,我点了无数次,每次头发都完好无损。我看见过相同的情景,这是当地人检验玉石真假的有效方法之一。

青年司机的名字有点儿长,我一直没有记住,每次打招呼,就用一个“嗨”开头。他对我也同样。我有时喊他“嗨”,有时喊他“老哈”,前者喊得更多一些,也显得更尊重一些。嗨的家在阿图什,我去过两次。其中一次是去参加爆破资质培训考试,在这座城市里待了半个月,那时候虽然我们已经在矿山认识,但我并不知道他住在这里。阿图什是一个容易让人忘记的地方,感觉它和南疆所有的城市大同小异,相同的风沙,相同的建筑,街上走过的每一个人也基本相同,包括空气的气味。我唯一记住的是那永远明亮的阳光,这里好像永远不下雨,从早到晚阳光同样明亮,明亮得任何东西都一览无余,没有了阴影,连杨树下的阴凉也是明亮通透的。女人们的青春和服饰因为阳光明亮而无比鲜丽。

嗨的父亲是一个铁匠,加工马掌、农具及各种小铁器。现代加工业的发展同样使这一古老边缘的职业受到冲击,他后来把一些精力用来加工皮绳。工业制造虽然无所不及,但似乎还没顾上涉足手工的皮绳行业。皮绳就是用动物毛皮做成的绳子,结实,用途很广,工艺复杂,因此他们一家的日子还过得去。那一天,他们热情招待了我,有肉有奶,我第一次吃了馕和甜得无以复加的无花果干。嗨的父亲那天赠给我一把小刀,刀头像翘起来的拇指,有些丑,但无比锋利。两年后,这把刀在北疆的克拉玛依某地的地窨子里,完成一个工友屁股上的包疖手术,并掉在了一道砖缝里,完成了它不甚闪耀的一生使命。

嗨说他们那里有一座金矿,而金矿对于一个爆破工来说总是充满诱惑,让人想象它的丰富和财富的唾手可得。许多年后,我终于明白的一个道理是,金子永远与掘金人无关,但那是后来的事了。那一天,他开着车带我去看金矿,我记得它叫塞斯布拉克金矿。一路上,他的火红色马甲因与山地的苍黄对照而更加醒目。金矿在富蕴县,高山大谷,沟壑纵横,公路也没有。我们只见到了矿,没有见到金,显然这是个贫矿区。我们都很扫兴,因为因金而起的发财梦破灭了,而下一个梦不知道还有没有,在哪里启程。我们不得不掉头回到原来的工作和生活。回来的路上我们都不说话,只有车轮飞转,高山和戈壁向车后纷纷倾倒。在一个突出的山脚,出现了一个小村子,几十户人家,旁边有一个水泊。水泊是村庄的依托,人必须依水而聚,天南地北都一样。我们看见一群人抬着一个人在戈壁上走,缓慢得像蚂蚁搬家。这是他们的葬礼,有人死了。这些人没有吹吹打打,好像也不悲伤,他们将把一个人抬到山边埋掉,这是他们一生里数不清的事情中的一件,重要,也不重要。天地巨大,时光漫长,人群的缓慢与无声,与旷大时空的沉默无限匹配。

嗨除了给我们工队拉水,也给沟里面的另一个工队拉水,那是河南人开采的矿山,两个矿山相距大约五里。两家的水,都要去叶尔羌河里拉,给谁家先送,得看谁家催得急,也看嗨的心情。河南人开采的矿山规模大,人多,用水就用得多,两家加起来,嗨有时一天要送三四趟水,都说嗨一年下来挣不少钱。除了拉水,嗨有时也接些别的活儿,比如去城里接人和送人,买菜、买材料,总之,有干不完的活儿,挣不完的钱,他总是有活儿就接,有钱就挣。

河南老板很有实力,据说他们县有钼矿,在钼矿如日中天的那些年,河南老板近水楼台挣了很多钱,后来钼矿不行了,他就来到这里投资。五年后,河南老板和我们老板一样,空手还乡,带回大病一场。这中间,有一些事我曾亲见,一些事只是听说,而更多的人和事没有人知道,被风吹干吹净,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河南人的矿山开得早两年,他们把山体打了好多窟窿,一直没有找到矿脉。因为找不到矿,他们变得更加疯狂,我每天都能听到他们的炮声,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他们一定也得到了一个消息,在我们所在的山体背后,有一道横亘地表的铅矿,那是个连羚羊也难以到达的地方。

据说消息来自一个牧羊人,他住在山的背后,放了几百只羊,过着隐士一样的生活。那是一个没有人迹的小盆地,有草有水,但没有人烟,没有商店。有一次,牧羊人带着三匹马来库斯拉甫购物,三匹马驮子上被架得满满当当,这个牧羊人显然很有钱。在饭店吃饭时,他无意中透露了铅矿的消息。消息长出了翅膀,翻山越岭,传到了无数人的耳朵里,也引来了不少冒险家,但没有一个人能找到进入小盆地的入口。也许盆地根本就不存在;也许存在,但其实没有入口。在庞大的喀喇昆仑山系里,这种无法进入的、天坑般的地方俯拾皆是。

终于下了一场雨,虽然只下了一个多小时,但雨量很大,一场急风暴雨。工队前的小河一改温顺,显示出了野性。几天后,寸草不生的山坡上钻出了几棵小草,嫩绿得让人心生爱怜,它们可见的短暂命运,不是被干旱枯死,就是被野羚羊吃掉。小河边有一种藤生植物,从地上向空中努力地抬起头,人们叫它野西瓜。据说上面结出的小西瓜对风湿有奇效,但现在它只有花,还没到结果的季节。我们都盼望还有第二场、第三场雨,保证它结出野西瓜,大家身上的风湿和正在到身上的风湿太需要它了。

这时候我们接到了一个任务,翻山越岭去探察铅矿的规模和价值。小分队由三人组成,嗨、我,还有小邹。小邹是四川人,一个索道工,不惧蜀道之难的人。接到消息,我有五雷轰顶的感觉,我知道这是一场赴死的冒险,不说路程的未知和情况的复杂凶险,单是眼前可见的这座山就太吓人了,那不是山坡,是飞崖,征服它,无疑是上青天。但酬金丰厚,完成探察任务归来,每人五千块。至于回不来的待遇,老板不说,我们既不好问,也不敢去想。

带着望远镜、指南针、绳索、地质锤、毯子、肉干、饼干和水,我们出发了。因为是夏天,所以虽然喀喇昆仑山昼夜有很大温差,但还不至于冻死和热死人,这就省了带帐篷。嗨依旧穿着他的火红色马甲,我和小邹每人一件警用反光马甲。在工棚,一群人高端“小白杨”酒,为三只马甲壮威送行。

用了一个中午,我们终于爬上了高高的山顶。

站在山顶上,我们兴奋又沮丧。山对面依然是山,海浪一样铺排过去。往身后看也一样,一座比一座高耸,一座比一座光秃,所有的山都是一个模样。我们知道,凶险和秘不可测就在它们的相似里,也在它们的不同里,但如果有意外,结果是一样的。山风猛烈,吹打着我们,三件马甲似要脱身而去,猎猎飘动,无比醒目。对面的山上如果有人或动物,他们看见的一定不是人,而是三件夸张的马甲。

往哪个方向走,我们都同样茫然,嗨的当地经验、小邹的蜀道经验、我的矿山经验,在这里都失效了。经验只对相同或相似的情况有效,而眼前的境况超越了我们的经验。我们用望远镜向远处观察了又观察,用指南针指示了无数远方,都没有发现人烟和矿脉的迹象。我们商量了一阵儿,得出的结论是,一直往前走,如果找到了铅矿,就立即带上矿样回营;如果找不到,三天后也一定回营。

无论往哪里走,都得先下山,然后再上山,或者顺着河谷走。我们手脚并用,向山下攀去。

天渐渐暗下来了,气温渐渐降下来,我们终于下到了山底。眼前的谷地很短,也很窄,因为没有水,寸草不生,地上一层白乎乎的盐碱。显然,牧羊人和他的羊群不会生存在这里。金属矿脉总是伴水而生,哪怕是难见形迹的地下水,这是我很多年工作实践得来的经验。所谓“金水互生”,五行之说并非无稽之谈。这也就意味着目前我们的矿洞穿山打到这里也是没有意义的。这一刻,我看见了两家矿山未来的相同命运。

我们决定住下来,天亮后再做选择。山脚边有两块大石头,靠在一起,中间的空间形成了天然的帐篷。这是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巨石,从棱角的损蚀程度看,显然时间还不是太长。吃了饼干和肉干,喝了水,我们蜷在一起,睡下来。正是月初,月亮还在山那边没有升上来,天上的星星异常明亮,也异常近,似乎触手可及。满天的星星杂乱无章,像翻了一地的花生,地太肥了,花生一颗颗都长爆了。星辉薄薄地铺在我们身上、脸上、地上,又清冷又温柔。小邹有些感慨,指着天空说:“看人家新疆的星星才叫星星,我们四川那叫啥鸡娃子星星!”白天的热量慢慢退去,空气越来越凉,河谷有风,好在不大,被石墙拦阻在了外面,有一些钻进来,又出去了。

嗨睡着了,打起了羊腥味的鼾声,高低顿挫。我和小邹怎么也睡不着,想起来烧火,但都知道没有柴,连干草也没有,只得干躺着。小邹不属于我们工队,他属于另一个团队,他们的团队有七八个人,专业架设高山索道。他们的任务快完工了,他很快要回去了,但他不想回家,他说自己没有家了。我说怎么会没有家,他说家破了。我们抽着烟,他讲起了家里的事。

六年前,小邹他们接了个大活儿,架一条三千米的索道,一家私矿运矿石用,地点在马尔康。马尔康也在四川,但远得像在另一个省,也穷得像在另一个省。他们到的时候是四月,天气还有些冷,山上的杜鹃刚开,一坡一坡的杜鹃花,娇美得像才出嫁的女人。我一直对马尔康有杜鹃存疑,后来查了资料,果然有,一种高山杜鹃。

那时候小邹才结婚两年,老婆彩云刚刚怀孕。头三四个月,并不影响干活儿,工队也需要女工,小邹就带上了彩云。除了日常所需,他们还带了一把刀,那把刀的刃上有两个醒目的字“还击”。刀是在小摊上买的,不知来历。在山里,刀也是日常所需之一。事情就坏在了那把刀上。

三千米长的索道,非一日之功,工队二十几个人干了三个月,才做完了两头的基础工程,接下来要完成架设钢索的工作。架好了钢索,工程就算完成了。架钢索是玩命的活儿,除了沉重,还有紧张,有时候到关键处,好几天不能下工地。

一连忙了十天,小邹回到工地的家,第一眼发现彩云鼓鼓的肚子瘪下去了,人也瘦了一圈,丑了一圈。小邹问怎么回事,彩云死活不回答,问到最后,彩云终于说出了小邹出门后那个晚上发生的事。

小邹对着锋利的刀刃吐了一口痰,把它掖在腰间,心里说,终于用上你了。

那个人比小邹壮得多,走南闯北,也狠多了,更主要的是还有钱。小邹知道明火执仗不是对手,只有暗里解决,解决的方式有很多,刀头见血是一种,而见血只有偷袭才有胜算。小邹只扎了一刀,那人就倒下了,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强悍。小邹想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但那一刀扎错了地方,被骨头挡住了。小邹吃了五年牢饭,回到家,彩云不见了,听人说嫁到了云南,又听人说跟人去了东南亚。世界茫茫,人比一根针还小,小邹找了一年,杳无音信。他心里知道,一个人要消失,找也等于不找。

时间大概是半夜了,月亮升起来了,虽然离圆满还有好多天,但已经光芒十足。地上清辉无涯,一直铺陈到山那边的异国,像初亮的清晨。

我说:“不想回家就不回了,跟着我干。”小邹说:“除了在天上架钢丝,我啥也不会。”我说:“你能上得了天,也能入得了地。”小邹说:“师傅,那我们这次得活着回去。”

三天后的下午,我们终于攀上了回程中的最后一座山顶。山中三日,山下也是三日,眼前的世界一切如昨。我们又听见了熟悉至极的机器声,看见了忙碌和无聊的人在矿场上晃荡、跑动。他们一定也看见了我们,远远地向我们挥动手臂。我们的身后和头顶是日近黄昏的瓦蓝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在他们眼里,飘荡的三件马甲该是多么鲜亮的风光啊。

我们向老板汇报了情况,交给他几块品位极低的铅矿矿样。他把它们丢在墙角,小声说:“我知道了,这情况对谁也不要讲,让它烂在肚子里,当啥也没有发生过。”我们回:“懂了。”他挥挥手说:“去财务领辛苦费吧!”

有一天,我想通了,打算和嗨交换。对于我来说,它只是一块十几块钱的电子表,但对于一个以戈壁为生活世界的他族青年,它的作用和意义可能大不同,它或许可作为向同伴炫耀的宝贝,或许可作为讨女友欢心的信物。而最主要的原因是,矿山工程虽然在继续,但我计划回家了,在我老家小镇的地摊上,这样的电子表俯拾皆是。

上完最后一班,从矿坑走出来,我看见天空辉煌,一轮夕阳正向着西亚方向落去。

到了山下后勤驻地,我问机师傅,嗨什么时间拉水回来,机师傅说:“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的车子碰上了被地震从山上震落下来的石头。”我被重重击打了一下,我能想象出那个场景、那个结果,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在来这里之前,我查过百度,这里每天有数百次地震发生,有一些没有震感,有一些很厉害,具有破坏性。这里在数亿年前是海底世界。到了这里,遍地矮小的石头房子,被沙子和水打磨得浑圆的卵石,印证着百度词条的准确。

一件红色马甲搭在一根晾衣绳上,一头连着崖石,一头连着机房的水泥柱子,那是一根废弃的电线。起风了,马甲飘飘荡荡,像一面火红的旗子,像有关胜利,也像有关失败。我知道它与什么都不相关,只是这个平常不过的黄昏的一部分。夕阳渐渐下沉,马甲渐渐黯淡,一会儿,隐没在夜色里。

我摘下手表,轻轻放进它的口袋里,那只口袋有些浅,边缘毛糙,留下太多手进进出出的痕迹。我随手拉上了拉链,拉链有些涩滞,拉严拉链的瞬间,借着夜光功能我看了一眼时间:2006年5月11日,10∶45。 5PE7TMSK3p+DwpjE822eKGIYNj3cqkQRBP+cebKANz0g9WysPExezJRAHjroVm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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