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首诗叫《蒹葭》,是《诗经·秦风》里的一首诗。这首诗的焦点是“所谓伊人”。汉语里,“伊人”这个词最早就出现在这首诗里,有“意中人”的意思;“所谓伊人”,就是那一个我爱恋的人,也可以泛指美好的人。“伊人”在先秦时期有时候指的是贤人、明君,后来特指女性,爱恋的那个美好的女性,是汉语里特别能引起美好想象的一个词。
这首诗用了三个段落,层层推进自己对“伊人”的想念。第一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芦苇长得很茂盛,白露凝结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个我所想念的人啊,在水的另一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逆流而上去寻找她,道路险阻而又漫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顺流而下去寻找她,她好像总在水的中央,可望而不可即。
第二段:“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萋萋,和前面的“苍苍”,还有后面的“采采”,都是茂盛的意思。白露未晞,早上的露水还没有被阳光蒸发。河边的芦苇啊,长得很茂盛,早上的露水还没有干。“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湄,水和草交界的地方,指的是岸边。那个我所想念的人啊,在水的另一岸。“溯洄从之,道阻且跻。”逆流而上去寻找她,道路坎坷,难以攀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坻,水中的小岛或小洲。顺流而下去寻找她,她好像总在水中的小岛上,可望而不可即。
第三段:“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河边的芦苇啊,长得很茂盛,早晨的露水还没有完全消失。“所谓伊人,在水之涘。”那个我所想念的人啊,在水的另一边。“溯洄从之,道阻且右。”逆流而上去寻找她,道路艰险而曲折。“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沚,是水中的陆地,就是沙洲。顺流而下去寻找她,她总在水中的沙洲上,可望而不可即。
这首诗描写的地点和《关雎》是一样的,都是在河边,不一样的是背景。《关雎》里的一个重要意象是水鸟的鸣叫,由水鸟的叫声引发了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相互爱慕,贯穿始终的背景是采荇菜这个行为。而这一首诗的一个重要意象是芦苇,由芦苇茂盛的样子引发了一种想念,贯穿始终的背景是露水的变化,从凝结成霜到慢慢升华。在早晨的阳光里,茂盛的芦苇上的露珠在慢慢消失,此时男子却想起了心中那个美好的人。他想要逆流而上去寻找她,道路险阻难以行走;想要顺流而下去找她,她却好像总是和自己隔着河流,可望而不可即。
这首诗的主题和《关雎》一样,也有很多种说法,但是,仅仅从旋律和文字上诵读,感受到的确实就是一种很单纯的想念。但这好像也不完全是情侣之间无法见面的想念,更多的是一种有点缥缈而又始终深藏在心中的想念。想念的对象,也许是一个注定无法在一起的人。于是,在想念里把那个人变成了一种回忆、一种力量。
《诗经·王风》里有一首《采葛》,更直白地写了恋人之间的想念: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那个采集葛藤的姑娘啊,一天没有见到她,就好像三个月那么漫长。那个采集艾蒿的姑娘啊,一天没有见到她,就好像三个季度那么漫长。那个采集艾草的姑娘啊,一天没有见到她,就好像三年那么漫长。
爱因斯坦说,热恋中的人在一起时,会感觉一个小时像一分钟那么短暂。那么,反过来,热恋中的人分开一分钟,会感觉就像过了一个小时那么漫长。爱得越强烈,想念就越强烈,也就感觉分开的时间越来越漫长。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中说:“恋人注定的角色便是:我是等待的一方。”这里的等待,其实就是想念。当你爱上一个人,就意味着开始了无尽的想念,常常是无望的想念、痛苦、焦躁、坐立不安。但是,恰恰这种痛苦的想念又给予了生命无尽的意义和美。
当然,《蒹葭》所吟咏的,不一定特指男女之间的想念,“伊人”也许只不过是美好的象征,诗里反复吟诵的逆流顺流地上下追寻,好像抒发了对美的不懈追寻,既是想念,也是憧憬,更是一种救赎。在风雨飘摇的世界中,我在对你的想念里,不让自己在现实里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