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金山南麓有一个小小的山坳。山坳里有绿绿的树、清清的水,“叽叽喳喳”悦耳的鸟鸣。一道连绵数里的铁青色围墙把这小小的山坳与外界隔成了两个不同的空间、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生活氛围。
小小山坳四周有一串明珠般的名园胜地镶嵌在翡翠色的山野之间:梅花山、明孝陵、半山亭、中山陵、藏经楼、灵谷寺、美龄宫……这批近年来修葺开放的陵墓、寺院、国民革命纪念地无不向人们尽情地展现雄姿,迎接南来北往的游客,唯独这座小小的山坳始终笼罩在一种令人望而止步的神秘气氛之中。坚固厚实的围墙、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大铁门后持枪哨兵的警惕眼神,凡是经过这儿的游客,只能在匆匆路过大门时,向神秘的院子投去探奇的一瞥。稍有探头探脑,就会招来一通威严的呵斥:“去去去,有什么可看的?”
小小山坳里确实没有什么可看的。里面的情景很一般,很普通,没有一点奇特之处,解放前这里曾是国民党行政院院长孙科的别墅兼书房,现在它已经完全按照主人的意愿被改造成为“稻香村”了。你看,那扇形的金鱼池里长满了喂猪的饲料——小浮莲;那精美的后花园里种着水稻、山薯和高梁;那小磨石地板的走廊上圈放着山羊和鸡;那花房和苗圃旧址上矗立着臭烘烘的猪圈……只有那幢兼作书房的主楼依然如故,巍峨挺立,依稀可辨当年的豪华、富贵和气派。
这里是风景区里的禁区。
这里是“大观园”里的“稻香村”。
这里是都市里的村庄。
这里是许世友将军归宿前的“归宿”。
1980年,许世友将军把家搬进了这座小小的山坳。7年前,许世友在南京军区担任司令员时,这儿一直是他的领地。而这时,根据中央指示,他已由广州军区司令员被调到北京任中央军委常委。此后,在党的十二次代表大会上,他还当选为中央顾问委员会副主任。按照惯例,许世友应该住在北京,在中央和军委领导机关上班。但他却执意不肯,一定要回南京定居。秘书无法,只得替他向中央领导写了一份要求在南京定居的报告,并提出了两条堂而皇之的理由:一是身体不适应北京的气候;二是准备在南京写回忆录。当时的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主要领导例外地批准了将军的这份报告。
轰轰烈烈的一生平静了。一位不甘寂寞的人寂寞了,一位不该孤独的人孤独了。在那最辉煌的时期以后,接踵而来的是最平静的时期。而这时,中国社会前进的车轮已经冲破禁区,驰进了改革开放的年代。
在这段时间内,许世友的长子许光常从河南老家来看望父亲。他对许世友的晚年生活是这样叙述的:“我真不理解爸爸过的那种生活。1981年,我和定春(许世友的侄儿)来看他。当我们见到他时,他正在卧室里用一个用罐头自制成的木炭炉炖火锅,里面是萝卜羊肉。我真是大吃一惊,我在部队30年,还没有见过哪个首长用这种东西烧饭吃。我说:‘你不是有炊事员吗?’他说:‘他们不会弄,这样炖起来好吃。在老家,过年、祝寿才吃得上这样的菜呢!’接着我们又发现了一件怪事。父亲的腿在长征过雪山时受过潮湿,落下病根,每逢天阴下雨就浮肿酸疼。他自己用一个装满热水的塑料袋裹住膝关节,用麻绳绑扎起来,我问他为啥不上医院治治,做做理疗。他说:‘我的法子灵,我们家的人一生不打针、不吃药、不进医院。中央领导中,凡是进医院的都会死,凡是不进医院的都死不了!’那天,当我们离开这里准备回家时,想不到爸爸竟叫警卫员扛来一麻袋山薯说:‘你背回去吧,这是我们大家自己种的!’我既为难又好笑,我说:‘咱家乡哪缺这个?’他说:‘这里便宜,只要七分钱一斤。’我笑了:‘家里只要三分五一斤呢。’爸爸沉默了,他摆摆手说:‘那就算了!’后来,他还硬让我们带上他自己腌的一罐酸菜。”
许世友身边的一位工作人员提供的将军晚年生活情况是这样的:早晨,打拳或锄草、种菜;上午,看文件、读书;下午,午休起床后乘坐吉普车进山颠一圈。这是他独有的一种“散步”方式,不坐在车上颠上一颠,浑身就不舒服。接着或打猎或钓鱼……晚上,看电视,主要是看《新闻联播》,其他的电视节目基本不看。他介绍说:“将军晚年嗜酒如命,一天一瓶茅台酒。就是病重时也不断酒,买酒用去了他大部分的薪金。他喝酒是公私分明的。因公宴请的酒,由管理员保管,平时自己喝的酒由他自己买,自己保管。幸亏将军死于烟酒涨价之前,否则他的工资更不够用了。”
没有主席台上的赫赫光圈,没有宴会席上的山珍海味,没有文山会海的困扰,也没有前呼后拥的烦恼……应该说,许世友的晚年生活是相当平静的,虽然这期间不停地冒出有关他的各种传言。
平静的生活有时也会卷起不平静的波浪,那是他当年走出这个小小的山坳的时候……
将军临终前半年,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许世友突然提出要到“临汾旅”去看看部队。27年前,将军曾在这个部队六连七班当过一个月的兵。扛着三颗金星肩章的将军,在一个普通的连队和士兵同吃、同住、同操练、同劳动、同娱乐。“将军下连当兵”的这段历史,至今仍然闪耀着令人神往的光彩。
——我们同战士们无话不谈,成了知心朋友。有的战士把未婚妻的照片拿出来给我们看,征求我们的意见,战士们淳朴热情的阶级本质、组织纪律性和忘我劳动的精神,教育着我们每一个下连当兵的同志。
——战士们对我们的关心和爱护无微不至,有时夜间还研究如何帮助我们。当我们开始去站岗的时候,班长和战士却不让我们去,经我们再三恳求才答应。但他们总有人悄悄地站在远处,帮我们站岗放哨。夜里,连、排干部和战士怕冻着我们,都来给我们盖被子。
——在休息的时间,年轻的战友团团围着我们,攀着肩,拉着手,欢迎我们讲故事,说笑话。有的喊:“欢迎老许同志打个拳吧!”
——在我们游泳训练上岸时,战士们团围在我们身边,用手摸我身上的伤疤,问我是什么时候负的伤,哪个伤疤是哪个敌人打的。当他们问清楚了以后,天真的眼里流露出对老辈同志的羡慕和敬爱,心里燃起了对敌人的仇恨。”
——有一次,爆破试验时,老班长孙承仕主动坐在我前面,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我,而不顾自己安危,防止万一发生危险。
……
将军晚年常常回忆起那一段具有人间温馨的美好时光。金色的阳光是那么和煦、温暖,溢满心田。麻雀在屋顶欢跳,青蛙在池塘鸣唱,树枝上挂着八卦图似的蜘蛛网,缕缕银丝、闪闪发亮……
而今天,军营里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
许世友乘坐的北京吉普驶出小小山坳,在一排黄色墙壁的苏式军营前戛然而止。团长、政委、营长、教导员、连长、指导员早已在营门前恭候多时了。将军被迎进六连连部会议室。墙上挂着琳琅满目的花鸟、山水和书法条幅。草绿色的高档沙发围成了一个椭圆形。沙发前的茶几上摆满了高级奶糖、巧克力、瓜子、苹果、香蕉……一张铺着碎花塑料台布的会议桌上摆着三盆花:梅花、菊花、牡丹花……虽然流光溢彩,却是没有芬芳的塑料制品。
望着眼前的一切,许世友皱皱眉头,连一口水也没有喝,说道:“去看看我的战友!”各级领导立即簇拥着他离开会议室,向班、排走去。
连长紧紧跟上,边走边向将军介绍:“我们连队组建于抗日期间太行山区,曾先后参加过著名的临汾战役、晋中战役、太原战役……在老一辈的光荣传统指引下,我连队以军事训练为中心,严格训练,严格要求,圆满完成了上级下达的各项任务,荣立集体二等功一次、集体三等功一次,今年各项训练成绩均达到优秀指标……”
许世友的目光落到士兵脚上五花八门的鞋子上。
指导员介绍:“我们连除了做好经常性思想政治工作外,还把改善士兵生活作为政治思想工作的重要内容。炊事班把营养学、卫生学、烹调学、运动心理学引进伙房,饮食多样化,吃菜讲究色、香、味。不但保证士兵吃饱,还要保证士兵吃好……”
一班长报告:“报告首长,一班集合完毕,请首长指示。”
四班长报告:“四班正在学习讨论,请首长指示。”
三排长报告:“报告首长,三排全体在进行队列训练,请指示。”
……
将军的目光,在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打量、识别、寻找……
突然,将军问连长、指导员:“我的老班长呢?”
连队、指导员木然。
将军回头问营长、教导员:“我的老班长呢?”
营长、教导员面面相觑,哑然。
将军怒问团长、政委:“你们把我的老班长弄到哪里去了?”
团长、政委这才恍然醒悟。将军在这个连队七班当兵时,有一位叫孙承仕的班长和将军是“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他们连忙解释说:“报告首长,我们都是1968年以后才入伍的,首长是1958在这里当兵的,老班长到哪里去了,我们确实不知道呀!”
许世友失望地回到了围墙内。眼前一切如故,红灿灿的高粱、黄澄澄的稻谷、绿油油的蔬菜瓜果……田野上的士兵仍在忙着收割庄稼。一股淡淡的青草气息,不,那是田园气息、山野气息、乡土气息在空中飘扬、弥漫。这天傍晚有人看到,许世友将军背着手,低着头,在小小的山坳里踽踽独步。
他似乎在寻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