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最后一页最难写。
1985年9月30日晚,南京市人民大会堂。舞台上,轻歌曼舞;舞台下,掌声不断。在喜庆的音乐声中相继登台表演的节目有:
少先队舞蹈:《队鼓声声》;
歌剧:《报春花》;
现代舞:《腾飞》;
独唱:《难忘今宵》;
曲艺:《金秋传喜讯》;
少儿节目:《百子戏春》;
昆曲:《牡丹亭·寻梦》;
歌舞:《祖国颂》;
……
国庆前夕,在南京市人民大会堂举办军民联欢晚会是每年的惯例,并没有什么值得注目的奇特之处。然而,经常参加这一活动的代表们却从节目表上感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变化。因为往年上演的无非是《龙凤呈祥》《空城计》《三岔口》《四郎探母》《雁荡山》等传统京戏或昆曲剧目,而今晚台上演出的每一支歌,每一曲舞,每一出戏,如果放在往年,都是绝对不能登台的,更不敢妄想昆曲《牡丹亭·寻梦》。
舞台上的百花竞放,在这里并不反映当时的社会面貌。因为那时通俗歌曲和迪斯科等新潮歌舞已风靡全国城乡。稍微细心一点的观众会发现,这一变化似乎和前排贵宾席上的一位大人物的缺席有关。在演出过程中,那位其貌不扬、身材不高、衣着普通但却威风凛凛、令人怵然的将军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因为他是这个地区职务最高的属于中央首长级的领导人,以往的每次演出几乎是为他办的专场,内容也往往是满足于他的需求和爱好。
这就是许世友将军。此刻,他再也不能欣赏自己所喜爱的民族传统节目了——那曾经使他心醉神往的鼓点,那曾经使他目不转睛的亮相,那曾经使他大声喝彩的唱腔,那曾经使他热血沸腾的武打……躺在南京军区总医院急救室病床上的将军面色灰暗,满脸胡须,头发散乱,两颊深陷,身体发着高烧,眼前一片昏暗。
下连当兵时与战士夜间换哨
与苏联顾问格尼哥柯为部队官兵表演友谊舞
室内空气像铅块一样沉重。从医护人员的匆匆脚步声和亲人的喃喃细语中,许世友将军被明白地告知:肝部已经被病魔彻底吞噬,生命已是弥留之际,死神正在一步步逼近。曾多次勇猛打退敌人千军万马进攻的将军,此刻却在用显微镜才能看得见的病毒细菌的侵占、攻击下彻底败退,痛苦万分。他有时甚至想自杀以提前结束那无法忍受的痛苦。医生给打了一针强心针后,将军从昏迷中苏醒。他略微动了一下身子,双唇轻轻张合着,似乎在说什么。
亲人们立即围上去,静静地倾听、猜测、议论……
人们期望着一个辉煌的生命顶点显现——一首石破天惊的诗篇,一曲惊世骇俗的乐章。如叶挺在狱中写下“面对着死亡我哈哈大笑”诗句那样;如周总理要求把骨灰撒向祖国山河那样;如老红军陈洛平要求把自己身上的三块弹片留给子女当遗产那样……
是啊,将军一生戎马倥偬,南征北战,曾经在死神面前写下了多少泣鬼神而惊天地的壮丽篇章:
23岁那年,担任农民自卫军炮队队长的许世友奉命攻打一座地主武装的山寨。这是一个由青石垒墙筑在两个相连山峰上的土围子,险峻无比,易守难攻。在一阵锣鼓声和呐喊声中,许世友将小褂子一甩,举起削得尖尖的顶端涂着猪血并用油炸过的长竹竿,第一个往上冲(据说这样的竹尖锋利无比,可以置人死地)。当他快攀上墙顶时,却被寨上的敌方用竹竿把他捅下来。
掉进深山沟里的许世友竟昏迷了两天两夜,事后他回忆这段经历时说:“我醒来后,虽然浑身疼痛,心里却感到说不出的舒坦,好像睡了一大觉。死里复生,这是奇事。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人死如吹灯,没什么了不起!”
在大别山进行反“围剿”的商潢战役。那是一个白雪皑皑的冬日,当时担任红12师34团团长的许世友奉命坚守豆腐店。第二天上午,该团一营就与敌人接上火了。许世友一听说一营打响了,立即带着通讯员往一营赶,这是他的老习惯,哪儿战斗最激烈,他就会赶到哪儿。许世友刚到,敌人就冲上来了。他挥舞着大刀,和战士们一起,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与敌人厮杀着,扭打着,追逐着……鲜血染红了白茫茫的山坡。
许世友指挥的34团硬是用刺刀杀退了敌人三个团兵力的轮番进攻,为我大部队包抄全歼敌人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军史上称“豆腐店之战”是著名的商潢战役中最激烈、最精彩的一幕。
万源保卫战,被许世友称之为“规模大、时间长,很残酷,以后再也没有经历过的恶战”。1933年11月,四川军阀刘湘集中20万兵力向红四方面军发动了长达11个月的围攻。许世友指挥的红25师奉命坚守在万源以南的大面山阵地。这里是万源的天然屏障,是至关重要的主阵地。刘湘在进攻大面山不到30里的地面上先后投入兵力达90个团,数量十倍于红军。
谁也记不清当时究竟打了多少次恶仗,谁也记不清他们打退敌人多少次集团冲锋,谁也记不清每天要牺牲多少红军战士,红25师的幸存者只记得,那时从师长到战士,每个人都有一把系着红布的大刀,都是纯钢打的,连砍十几枚铜板也不卷刃。但是在那场战斗中,差不多所有人的大刀都砍出了缺口。他们清楚地记得师长许世友挥舞着大刀,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进敌阵的情景。
为基层士兵表演少林拳
那是大面山主阵地即将被突破之际,许世友让通讯员传令一位团长,要他上前沿督战。通讯员在慌乱中传错了命令,团长被召进了师指挥所。当将军看见这位团长气喘吁吁地跑进指挥所时,顿时怒火万丈,暴跳如雷:“叫你顶住,你怎么跑这里来!”团长一时不知所措,吞吞吐吐,将军挥手一枪,年仅19岁的红军指挥员就倒进了血泊中。当许世友将军听到奄奄一息的团长说:“不……是……你叫通讯员命令我……”时,甩手又一枪,通讯员应声而倒,以后的情景就更可怕……
许世友将军当年的一位警卫员是这样回忆道:“我不会描写他那时的神态,可当时他那样子,实在叫人害怕。只听见他大喊一声:‘警卫排,跟我上!’挥舞着大刀跑在最前面。一名敌指挥官正举着手枪督促士兵冲进我方前沿阵地,冷不防许师长飞身跳到面前,挥手一刀,那指挥官的头颅竟向坡下滚出好远,而无头的身子还在挥舞着手枪向许师长扑来……”
虽然事后将军对错杀部下之事后悔不迭,但这件事的流传使将军在行伍中威名大震,一支不怕死的部队被带出来了。从此以后,将军指挥的部队以“敢死队”而蜚声全军。
……
沉寂了,都沉寂了;流逝了,都流逝了。那惊心动魄的枪声呢?那撕肝裂肺的呐喊呢?那悲痛欲绝的咒骂和呻吟呢?那狼藉遍野的残肢断骨和头颅呢?那千疮百孔仍迎风飘扬的军旗呢?都沉寂了,流逝了,无影无踪了,如同做了一场梦。
将军终于清醒过来。他张合着双唇,呢呢喃喃,断断续续地表述着自己的忧虑和希望。他说,最担心的是上级领导能否批准自己的最后要求。在这项要求中,他表示不想将躯体火化,而希望组织上允许将自己送回故乡土葬。多么令人失望,令人惋惜的临终嘱咐!这似乎和将军轰轰烈烈、成功成仁、尽忠尽节的一生很难吻合。
难道连最后一息的英雄气概和壮志豪情也随之消失了吗?但人们看到,此刻将军的眼光是热切的,表情是平静的,神志是清醒的。奇怪吗?它能和悼词中的“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的战士、无产阶级革命家、卓越的军事指挥员”的提法相谐么?
多么令人遗憾的最后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