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7月7日清晨七点半,一辆北京牌吉普车从福州北郊的马鞍山一号大院急急驶出。车上稳稳坐着一位上嘴唇微翘的老军人,他的右眼蒙着一块纱布,左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脸上的肌肉如刀削斧劈,唇边的皱纹一丝不动,唯有眼神里闪着焦虑不安的神色。
当汽车一闪而过时,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震撼人心的,就像一尊在高温下凝固的雕塑。一种躁动的冷静,一种不安的沉默,一种爆发前的无声无息。
他,就是本文的主人公——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州军区司令员皮定均将军。
今天是星期天,皮定均将军和往常一样五点半起床,洗脸、刷牙、散步,散步时,将军的长子皮国宏一直陪伴着他。这一段时间,父亲右眼动了手术,不但身体不好,精神也不好,因此要格外小心。
突然,马路边的广播里传出了哀乐声:中共中央、国务院、全国人大沉痛宣告,全国四届人大常务委员会委员长朱德同志不幸逝世……
皮定均将军顿时愣住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皮国宏连忙上前扶住他。
“国宏,再听听,是真的吗?”
“是的,朱德,朱德元帅!”
“真糟糕,又走了一位,又走了一位……”
六点半吃早餐,油条,稀饭和几碟小菜。沉闷的早餐,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吃罢早饭,皮定均将军给福州空军参谋长恽前程挂了电话。屋于里响起他急躁的声音:“飞机准备好了没有?马上就走,越快越好。不行不行……回来后,我还要参加朱老总的追悼会……”
这时,将军夫人张烽端上一杯龙井茶:“喝完茶再走吧!”将军有早餐后喝茶的习惯。
“不用了!”将军把茶一推,“现在就走!”
皮定均将军与夫人张烽
汽车发动了,皮国宏拎着包跑来,为了照顾父亲,他临时决定随父亲一起走。将军此行的目的地是福建南面沿海的东山岛。再过几天,福州军区要在东山岛举行一场规模宏大的军事演习。那里将展现一派无比壮观的场景:飞机俯冲,大炮仰射,军舰劈波斩浪,漫山遍野的冲锋士兵……
这是一场师级规模的有海、空军参加的实战演习,届时不但总部领导要来观看,海、空军和各大军区军事主官也要来观摩学习。使皮定均将军放心不下的并不是它的规模级别,也不是它的组织指挥。而是一种在当时来说难以言喻的责任感。
将军心中明白:这不是一场寻常的军事演习!
吉普车驶过军区大院,一位手戴白手套的哨兵向将军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皮定均的脸上难得有一丝笑容,这或许就是他治军的一种象征:严肃、严格、严厉,甚至不近人情。而此时,他的脸上却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1975年初春,北京召开了军委扩大会。会上,邓小平同志身着戎装,慷慨陈词,历数军队建设中的懒、软、散的种种典型事例。他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大声疾呼:“军队要整顿,军队要统一,军队要准备打仗!”
皮定均聆听着这位新任总参谋长的报告,精神陡然振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军队这个战争机器的运转竟脱离了军事建设的轨道。几百万军人或被迫或自觉地对诡辩的“政治”发生惊人的兴趣。政治成了苦行僧的说教,什么“政治是统帅,是灵魂”;什么“好事变坏事,坏事变好事”;“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油嘴滑舌者成了带兵的模范,埋头苦干者则成了被批判的对象。这个按战争方式运转的特殊组织早已丧失了其应有的物质摧毁力量。小平“军队要整顿”的指示真是一语中的,振聋发聩!
南昌陆军学校,阳光直射大地。皮定均将军全副武装站在检阅台上,一位“高干学员”随着将军的口令,单肩背挎包跑步。没跑多远,这位大腹便便的师级干部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挎包也滑了下来。
“这像不像军人?能不能打仗?”皮定均将军大声问。
全场鸦雀无声。“高干学员”们似乎领悟到什么。
这时候皮定均做了三个动作:第一个动作是两手插兜,昂首阔步;第二个动作是双手抱膝,缩头缩脑;第三个动作是反剪双手,慢步缓行……
一阵笑声过后,将军严肃地说:“你们想想看,这像什么?两手插兜,是洋学生;袖手旁观,是老先生;背手在后,是唱戏中的奶油小生。我们是军人,军人要有军人的姿态、军人的作风。”此时,皮定均提高了嗓门:“邓小平总长说,军队要整顿,就是要整顿作风纪律。整顿作风纪律,我就是要从你们这些头头抓起。”
从此,每天清晨,在这个军、师、团三级干部集训班里便出现了十多年来难得见到的情景:皮定均将军严肃地站在操场中间,上自军长、省军区司令员,下自团长、政委,还有各大机关处以上干部,一个不落地跑步集合。“立正”、“稍息”、“齐步走”、“一、二、三、四”的口令声震天动地。
毛泽东、皮定均(左)与韩先楚(右)的合影
福州军区的整顿就是这样从高干集训班拉开了序幕。
皮定均的重点是抓“作风纪律”。他下令部队随时要戴正军帽,扎好腰带,包括背挎包不能单肩,上衣口袋不准插钢笔,等等。皮定均甚至实行这样的规定:一个士兵军服上少了一粒纽扣,就必须由这个部队的团长亲自动手把它钉上。
将军的整顿的确铁面无私,不近人情。
军区召开会议。走廊上,一位军职干部“抛物线”式地吐痰,因为没有瞄准好,痰吐在了痰盂旁边。当时,这位军职干部连看都没看就朝前走。
“站住!”皮定均快步走来了,“你的擦边球打得不错嘛!”
“不行,不行!”军职干部莫名其妙。
“给我擦掉!”将军勃然变色。
这时,军职干部的秘书赶紧掏出纸来要去擦,皮定均将军怒眼一瞪:“谁叫你擦啦!”就这样,皮定均将军站在那儿,看着军职干部当众把痰迹擦干净。
又一次,皮定均将军参加某师党委会,第一位发言的同志从形势到任务,从国际到国内,从历史到现实再到本单位情况讲了一个半小时。第一位刚完,第二位又开始。这位口齿不清,但仍口若悬河……
“两位同志讲得怎么样?”皮定均插话了。
“不错!”有人回答,那两位露出得意神态。
“不错?”皮定均愤愤地说:“我看错了,嘴巴里含什么狗卵子?会风也是作风,我们搞整顿,也应该整顿会风。军人不是耍贫嘴的,以后不管是谁,都不准讲套话、空话、大话!”……
东山岛的军事演习,就是在军区大刀阔斧整军的基础上提出来的。皮定均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通过实兵演习来检验和巩固整军的成果,进一步提高部队战斗力。
1976年初,中央军委批准了这个自“文革”以来我军规模最大的一次军事演习方案。5月,千军万马开进东山岛……
然而,这场军事演习却生不逢时——周恩来总理去逝,天安门事件,邓小平下台,“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
东山岛上风起云涌,波涛汹涌。军事演习成了极为敏感的政治课题。北京派来了不穿军装的军事观察员。他们要观察什么呢?
那一段时间,皮定均将军住进医院治疗青光眼。治疗中发现右眼角长了一个瘤子。上海来了两个专家做手术。手术很成功,但医生反复交代,天气热,一定要注意休息。可是住在病房里,将军也难得休息好,那几天来自东山岛的信息常使他坐卧不安,焦虑万分。军区工作组的一份报告反映,这次演习指导思想混乱,没有以准备打仗为指导思想;政治运动占用训练时间过多;训练课目20%不落实;基层部队军心不稳……
报告还说,在演习部队有人提出,这次军事演习大方向错了。要把批邓作为这次演习的指导思想,甚至还有一位师级干部提出要把批邓和批蒋结合起来……
“胡来!”皮定均将军拍案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