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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黄昏,一个骑着匹鸡屎花骡子的路客熟门熟户地进了西村,不经打问便找到了保长陈仓满家的街门。西村和东留马两村房檐搭着院墙,公鸡隔道都追来撵去帮忙给两村的母鸡踏蛋,谁家有点事儿大伙也都知晓。客人这头一进村,有人已经认出了那匹拴在巷道里的熟眼骡子,来人肯定是朝邑那边上来的刘欣耕。

陈仓满在留马邨算个闲人,前年才在镇上捞了个保队附的差事。早先,这个人却在道上是吃“铁杆庄稼”的刀客。年轻那阵因牵扯了一条人命,坐过洽川县的大号子。不过,因了做人行事豪侠仗义,此人在周边倒是一直有着广泛的人缘。

这个时常和陈仓满打搅儿刘欣耕,也并不像个庄户人。看起来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手脚功夫却相当老道。据说,他曾和人打赌,从摸枪到甩火,百步外打灭过三根香头。这个人眼下在朝邑滩那边“王老虎”的麾下做着二掌柜,时常和西村这个陈仓满骑着骡子来去溜达。大伙暗地里都知道,这俩人之间做的大多都是砍头坐牢的买卖。

陈家院子在村头。滩底夜里狼虫多,天色这阵还没完全不黑下来,陈家大门已经咣当一声上了闩。

此刻,客人酒足饭饱,正躺在主家那架大木榻上侧着身子架起烟灯过烟瘾。

看到客人从自己随身褡裢里摸出自带的上等烟土,仔细地拨开几层精心缠裹的油纸在灯上烧红了签子,熟练地挑起芝麻大的一粒烟屎,对着烟枪咝咝冒着的白烟饱吸了一口,憋着气慢悠悠地靠在那儿两眼不睁地品味。主家即时地送上去一碗热乎乎的泾阳茯砖,客人接了茶水也不说话,顺嘴轻啜了一口烫茶,这才大汗淋漓地吐出肚子深处那口残烟,很响地放了一颗滋润异常的响屁慢慢地直起了身子。主家看客人似有话说,赶紧倾着身子迎了过来。

这个刘副官就这点雅癖,大凡出门做客,都不打搅主人。不明来由的次货烟膏,他一口都不动。自己随身带的秘制膏子,也不会主动让朋友品尝。只见他收拾好那把相当精致的白铜烟盒装进口袋,这才露出一副十分惬意的样子,准备和主家说事儿。

客人进门那阵,陈仓满特意喊来住在本村的小妻妹帮着老婆伺候茶饭。喝过三杯了,客人依然不说正事。他赶紧递了个眼色,熬茶的小姨妹道了个万福款款退了出去。

刘管家趁着那股子烟劲,神色迷离地看着主家那张腰肢摇曳的小妻妹出了房门,这才慢吞吞地从他那张留着一绺文明胡子的嘴巴里吐明了来意:“老弟这此过来,还真是不是闲散心来的。老板那边有点事情,专意派我来亲自托付一下……”

陈仓满怔了一下,紧着吹灭了手里的煤纸,放下刚掂到手里的水烟袋,堆出一脸的谦恭紧着问道:“三哥有话尽管讲,慢说是大哥托付的事情,就是你老兄放个小屁出来,我那也得拿纸包着呢!”

客人当然知道,守着落雁滩这片地界的这个陈仓满说话油腔滑舌,做事还是靠得住的。看到主家拿出一副诚恳的样子在那儿聆听,他才神神秘秘地开口说:“嗯,老大弄事儿不到七分火候,他也不会轻易来惊动路上的弟兄喀。”

陈仓满一听对方话意,以为又碰见地面上需要让他剁人手脚的事儿,很不以为然地说:“一点破事,还需要三哥亲自跑一趟?传个话过来,老弟也会办的干干净净。你尽管说,谁又吃过界惹得老大不高兴了?”

客人颌笑而不答,慢慢地接过水烟袋,在灯上点了煤纸,熟练地用嘴巴噙了弯弯的烟嘴吐噜了一阵,从鼻孔里慢慢地冒出两股青烟。接着,提起烟锅哨子呸地一声吹走烟屎,慢悠悠地说:“你小子独学寡闻,窝在这片烂塬头只知道贩牛倒骡子,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陈仓满一听,好像老三说的还不是往日那些替人消灾的小事,忙追问了一句:“南岸子出啥大事了?”

刘管家也不卖关子,笑吟吟地告诉他底实说:“能出啥大事嘛,大哥升官啦。前天,老爷子被胡长官召回西京当面接受任命,当夜就回到了朝邑滩。他现在已经是个名正言顺的国军少将团长,咱们呢,也该换上军装领几天官饷啦!”

陈仓满的眉头立马就蹙成了两个疙瘩,着急地问:“老汉又吃错啥药啦?好马都不吃回头草呢,他咋又想着回过来去溜老蒋那臭屁眼?”

客人从鼻子里轻轻地“嗯”了一声,看见主家那张臭嘴终于耷拉下来,这才拉开架势告诉他说:“前一阵子,杨主席这个贼大胆闹的那个戏亭兵谏,逮着老蒋做了几天人质,南京那边简直乱了营,差点派飞机炸了西京城呢。谁知道,苏俄出面派共产党从中调停,一场天大的事情就这么稀里哗啦偃旗息鼓了。目下呢,肤施那边也甘愿俯首称臣,痛痛快快地改编成了八路军,他们业已派员在泾三高一线公开招兵买马。古话讲,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你说说,这回咱们弟兄是不是有了出头之日?”

陈仓满长长的出了一口恶气,嘴里讷讷地说:“这世道真他妈变了哇。蒋冯闫三个大老板打得血里捞人,这阵又和共产党握手言欢。不过呢,老蒋这老狗湿的咋就能忍了这口弑君犯上的窝囊气?”

只见刘管家脸色立即冷峻了起来,不无教训地开口对着自己这个乡巴佬兄弟说:“日本人都打到门上了,他哪还敢闹他那个‘攘外必先安内’?张学良丢了东北,韩复榘失了山东,日本人已经占了河东,半壁江山已拱敌手了呐。”

陈仓满看客人在那儿停住嘴巴不再往下说,小心翼翼地问他:“老大这回做那个国军少将,到底又是个啥打算?”

客人慢慢地站起身来,背着双手在地上走了一圈,很是悲愤地对着门外院子的天空吟道:“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只见他转过身来,紧紧地盯着陈仓满,推心置腹地说道:“兄弟,你我虽是一介农夫,可在这个时候,也得有点男子娃的血性了。老大说了,蒋先生既有这个气量,共产党也不计前嫌,咱们总不能窝在落雁滩过咱们的清闲日子?八路军这面旗子这么一举起来,泾阳街头一天就集结了三万学生兵。老汉心也热了,连夜和我联络了二华那边专吃‘山庄稼’的弟兄已经约定好了,他们从北边偷偷地溜,咱们就从潼关大摇大摆地走!”

陈仓满一听,不无担忧地问了他一句说:“老大这回咋又跟日本人杠上了?”

刘管家一甩袖子打断了他的话头,不无指教地说:“国共两党虽有仇怨,说破天那也是一个锅里搅勺把的弟兄。东洋人是什么东西,一群烧杀抢掠觑觎我大好河山的倭寇!这次过河去,咱们少说也得凑个万二八千人马。虽有孙连仲接应,堂堂陕军也是一路诸侯嘛,咋好借着人家的大树歇阴凉?眼下,老大手头就这点人枪,守着三河口这片小地界闹点养家糊口的银子倒还凑合,整编成正规军去上阵打仗,要考虑的事儿多哟。不说眼下咱们手头没一门大炮,人手委实还是少了点呐。”

说到这里,这个刘管家又恨恨地说了一句:“你小子不读诗书不看报,整天就知道守着你这一亩三分地儿,哪知道世事的险恶哟。老大已经把话说了,在家门口横算啥大本事,有种就和这些倭寇会会,他倒是想看看这些鬼子兵是不是都长着马王爷的三只眼!”

陈仓满不解其意地看了看刘管家,征询地问:“我咋就不看报纸啦?日本人那些膏药飞机,每隔些日子都从屁股往下扔那玩意儿,咱好赖也还读过几天私塾喀。那上边不是说东洋人就是咸阳王车村徐福带过去的那一杆童男童女嘛,他们回来这是寻根问祖来了,这点破事我咋能不知底!”

刘管家白了他一眼,冷笑地问:“你也信这些屁话?别听他们整天外甥舅舅地套那些近乎。我问你,你见过打到舅舅门前寻衅闹事的外甥么?”

陈仓满讪讪地说:“倒也是啊。你说这群白眼狼这么几辈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阵咋才惦记起他家祖爷爷的坟头没人碚土了?”

刘管家不屑地怼了他一句:“你倒懂个茄子,这是日本人的宣传伎俩知道不?不这么忽悠,老百姓谁信呢?日本人哪有心思跟你‘共存共荣’?简直端的就是要中国灭种的架势哇。再说,他们就算是咱们失散在东瀛的野种,目下可是掮着快枪一路杀人放火从热河那边走过来的呢。你以为,他们过河来是给你家牌位上香来的!”

陈仓满低下头想了想说:“你不说我也估摸到了,洽川这边壮丁行市开年也涨了哇。为买个丁头给政府充数,掏钱的倒是多着哩,应事的下家却没几个。周遭几个大户,整天为这事儿闹得我这手头都转不过来了。”说完这些,他才不解地打问了一句:“老大那意思,他也要过来拉杆子?”

刘管家抿着嘴不易察觉地冷笑了一声说:“拉杆子?找来那些满头高粱花子的庄稼汉子,让他们掮着锄头上阵和那些扛着快枪的鬼子兵去血拼,那不是白白去送死吗?”

陈仓满更加不解地问:“那老大的意思是……”

只见客人一转脸,直直地盯着他看了半天,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说:“你天不明就去一趟壶梯山,跑跑黄大牙这条路。给这老小子带个口信,劝他带着人枪下山入伙!”

陈仓满马上倒吸了一口凉气,窝在椅子上思索了一阵子,闷闷不乐地推辞说:“我的亲爷呀,老大前年冬天抢了人家三十多架盐驮子,去年又派人偷偷凿穿了昌盛号停在码头上的粮食船,两家结了这么深的梁子,这阵让老弟去当说客,这不是明摆着掂着驴毬敬神去,让我白伤这张老脸嘛!”

刘管家一听这厮随嘴咋就吐出了这么多调皮话,低低地笑了笑,十分有把握地安顿他说:“怎么说你小子只配窝在这沟圪崂做个小保长呢。黄大牙是啥人物?这小子在黄浦江扑腾那么些年,识的字比你这辈子吃过的小米捞饭里的米粒都多。孰重孰轻,他比谁都清楚。你去只需告诉姓黄的,老大这个陕军抗日民卫第三团还有个团附位置,一直给他这老弟留着的哟!”

看到陈仓满一脸的不解,刘管家慢条斯理给他解释地说:“你想啊,姓黄的钻在山沟这么多年是咋熬过来的?何况,他手下那些五王八侯那个手头没欠着几条人命。人嘛,遇上眼下这五胡十六国的江湖乱道,何不趁机出山来给政府出把力,顺便也就赦免以前的罪业。不说日后捞个封妻荫子那些远话,起码再也不用提着脑袋钻山沟吧?说实在的,对于这老小子来说,弃暗投明真不啻是一条阳关正道呢。要知道,姓黄的手下少说也有五百人枪,壶梯山一线各路绺子也有二三百众。只要这个山耗子肯出山,一呼啦就是近千号人马。这事成了,老大还不给你我记一大功?将来等把这些鬼子赶回东瀛,老大在官场混出点眉眼了,你我还做这号寄人篱下的买卖干啥?到时也安安稳稳置它几垧好地,过几天吃香喝辣的省心光景嘛。”

听到这里,陈仓满才会意地笑了,不无得意地说:“这些北山狼个个不惧生死,使枪都是百步穿杨的功夫。真的能招徕到老大门下,上了火线绝对不输阵喀。好嘛,老大毕竟是老大呀,这招实在是高!”

刘管家一看大事已妥,捞起水烟锅子在那儿斯文地捏了主家那价钱不菲的水烟丝,放在鼻头下十分内行地嗅了几嗅,揞了锅子咕噜咕噜地抽了一阵。这头一放下水烟袋,似有苦衷地和他商量说:“嗐,别看老大官场得意,心里却还有个搁不下的事情呢。关起门来,咱们弟兄唠唠也无妨。其实,这事儿落到你老弟手里也不是个事儿喀……”

客人突然神色不悦地提说起这个话头,还真得让陈仓满这个主家傻眼了。他怔怔地望着刘管家,不明白从对方那张嘴里咋又会蹦出这样的话来。

只见这个刘管家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水,顺势盘起腿往榻上坐了,看那样子是准备拉起架势和主家海谝呢。

他慢悠悠地对他说:“咱家老大这人呀,在西京那些年并不是混不出个名堂。说白了,咱们这杆弟兄都一个臭毛病,死犟。老汉带兵守华亭那些年,西边那些马家军时常过界抢购粮草,他护路倒是挺卖力,加上有杨司令在那儿罩着,一个小连长不几年就升了个大团长。如果不出意外,当个旅长师长那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谁知道,打南边来了些共产党,老蒋下令让胡儿子打,打就打呗,打好打赖谁知道呢。老大那阵子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线,硬是扛着一枪不发,倒是和协防西北军的那些宁夏来的骑兵旅狠狠地打了一气!他不借路还好说,居然派兵断了马家军的辎重队。这事闹得南京那边搁不住,非得要查办他个‘资匪通共’。你说说,那得是多大的罪名?胡长官气得暴跳如雷,杨司令那头也不好周旋,只好打发他卷铺盖回老家了事。”

陈仓满根本不清楚,老大当年在西北军和宁夏人闹出的那一转转龌龊,很不以为然地说:“你倒是知道个啥嘛。我倒是听人说过,那阵子老大为个小女人在华亭那边闹出过人命,杨省长在他名字下都画了红叉,不过最后倒是没掉脑袋。他半夜咬断了手上的铁箍子,一根筷子连杀三人,穿着狱卒的号衣大大咧咧地走出了未央宫监狱……”

刘管家一听这厮又在那儿胡说八道,不屑地说:“是啊。事情倒是有过这么个事情,却不是你说的那样。说起老大这档子事,我比你更清楚吧?他逃狱那次,并不是背了人命,纯粹是杨司令设计让人放了老大一马!”

一看陈仓满不再插嘴,刘管家才慢悠悠地开口接着话头说道:“老大这个人,嗯,用你们陕西人的话来说,人倒是个嫽人,就是一辈子管不住自己那个‘老二’哇。在华亭那阵,他背过老家这边确实是置办过一房外妾。可是你小子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我当时在他手下当参谋,当然比你清楚这件事情的股股蔓蔓。他背着祠堂偷娶的那个小娘们,根本不是一般烟花柳巷的风尘女子,那可是华亭街上有头脸人家的三丫头哇。有一天,老大骑着马在街上路过,偏偏遇见人家姐妹俩打着个小洋伞逛会,他立时就被那小女子的身段迷住了,当晚便央人去提亲。谁知道,人家那个三姐娃当时已经许配了人家。后来,老大硬是让詹县长出面托媒将这女子搂揽到手,先安置在一家客栈,俩人倒是有过几天恩爱日子。可是,这女子心里依然暗暗地和原来那家未婚夫有瓜葛。一次趁着队伍外出,俩人偷偷在羊肉馆子见了回面,这娘们居然把老大的一件貂皮坎肩送给了那个小相好……”

听人说叨这些男女偷情的事儿,陈仓满还真是有点百听不厌的兴致,忙打岔地问了一句说:“看把他家的,这小子真把老大那小女人活儿背后给做啦?难怪听人说,老大后来把那野小子给剁了!”

刘管家笑了笑,摆了摆手示意地说:“按老大那脾性,剁他小子十个八个小命也是屁大个事。不过,老汉好赖也是知书达礼的人。这事儿细细提说起来,那也是咱家人有错在先嘛。再说了,小两口不就是会个面,充其量再哭啼一番。不过,这件事却闹得整个华亭满城风雨。话又说回来,咱家老大何许人也,他那阵也想自己给自己修个台阶是不?当天夜里,他安排我派人在大庙后边挖了个大坑,把这对儿小年轻结结实实绑了跪在坑边。等了一个时辰,直到俩个小东西被吓得两腿发软,他才慢悠悠地走出大殿来到坑边盘问,‘你们俩个小混账,居然敢在老虎头上挠虮子。今天,我王国麟倒是有心成全你们这对野鸳鸯。不过,却得给你们个选择生死的新法程。你们看着,眼前这个坑它只能埋你们其中一个。谁生谁死,你们自个儿掂量。我倒要看看,这个世界的男女有没有像戏上唱的那些生死真情。你们那个想好了,就自个跳下去,免得老子动手坏了我一世名望!’”

听到这儿,陈仓满吃吃地笑了。

刘管家却继续在那儿说叨:“谁知道,那小伙子看起来是个蔫憷憷的主儿,死到临头倒也有点儿子娃的血性。老大这头话音一落,这厮对着那小女子冷静地留了一句话说,‘春香,文都先走一步也罢。明年清明,别忘了给哥捎带着到这棵枯柏下烧几张纸钱!’说完这话,小伙闭着眼睛一头跳下坑去,立时跌得满嘴满脸都是泥土。这个时候,那小娘们一看心上人生死关头还真有点义无反顾,杀猪一般哭叫了个没歇气,突然叫了一声‘文都哥,要死要活我跟你一搭里去’,这娘们居然颠着一双小脚纵身跟着就跳了下去……”

看到主家听得两眼发直,客人才卖了个关子接着说:“老大是啥人,我还是清楚的。只见他掏出枪对着土坑啪啪地开了两枪,仰天哈哈大笑了一阵,这才扬长而去……”

陈仓满吸溜了一下嘴边的口水,慢悠悠地说:“真他妈有这号戏上才唱的事儿?”

刘副官看着陈仓满一脸错愕,笑呵呵地说:“哪能呢,老大这也是放着响儿冲冲晦气,小两口那次并没被活埋掉。后晌那阵他就安顿过了,想看看这厮是不是真的爱这个女人,总算给人家娃有个托咐嘛。他这头扭身走了,我派人把俩个土行孙拖出土坑便给松了绑。你不知道当时那个惨哟,那女子的小绸裤当时都尿得湿漉漉的了……”

陈仓满骨碌着眼睛还想问这件事那点根底,刘管家才接着正题说:“老大这个人呐,横起来,就那副六亲不认的横劲;好起来呢,又有点好的没沿儿。当天夜里,他安顿我让两人对着大庙的菩萨拜了天地,临走还送了两人一辊新银圆,只给小伙撂了一句话,山南海北,任你行走;遇到难处,只需提说王国麟这三个字就行了。就这样,把这俩小年轻给放了!”

听到这里,陈仓满怅怅地舒了一口气,捞起水烟锅吐噜了一阵又递给了客人。刘管家接过他递过来的烟袋却没搭嘴,轻叹了一声接着说:“唉,这些年,老汉窝在花园口那个憋气地方,自打嫂夫人去年死后,炕头也没个照应。前一段,我倒是给打听好了个人家。谁知道,刚提到那女子,老大说他十多年前就见过那女娃,看那样子心里倒是挺美意。谁知道,这中间却有点小磕绊……”

陈仓满一听,大约估摸出了其中是咋回事儿,很不以为然地接口说:“啥磕绊?不就是老汉那把年纪嘛。嘁,女人嫁谁不是个嫁?还他妈讲究啥大几小几的,抬进家门摁倒炕头,只要三俩下把生瓜给破了,爬起来一提裤子还不一样去上锅台做饭?这都不是事儿。这号事办起来,最怕碰遇见个爱钱不要脸的老丈人。只要舍得银子,没有踢不倒的门槛。火到猪头烂嘛,你多跑几次不就结啦!”

刘管家却摇了摇头给他交底说:“这里边有个蹊跷,还不是老汉那把年纪的小事。这事提说起来后我才知道,老大当年和那女子的老子在河上跑船时拜过把子。虽说几十年两人常不走动,毕竟弟兄相称过。眼下,当哥的要娶兄弟的小女儿,闹得我这个媒人在中间都不好再开这个口了。昨天出门,老大无意中又一次念叨起了这事儿。我一路都在想,男人嘛,一辈子不就是炕头能有个人惦记冷热这点破事嘛。罢罢罢,涎着这张脸给老汉把这事儿看着再提续一下,成不成那是另一回事儿。你可能还不知底,这女子现在就住在你们留马邨……”

陈仓满一听这话,抬头挖了他一眼,掰着指头在那儿掐算了一阵,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老大那眼睛多毒呐,能入他那法眼的一定得是个大家户的女子;要么,就是人长得真的有点水色。这会是谁呢,莫不是东村那个甜寡妇吧?”

客人一听陈仓满在那儿胡咧咧,撇了撇提醒地说:“啥田寡妇嘛?女人娘家姓周,嫁给你们东村魏家门下,男人死了多年啦,据说身边还有个六七岁的小儿子。这么缜密的事情,我咋能把人家的姓给闹错嘛。”

陈仓满嘴里嗯嗯了一阵,十分肯定地告诉他说:“没错,绝对就这个让十里八村的老少光棍时常惦记的小娘们!”

这回轮到客人惊愕了,刘管家很是奇怪地问了一句:“我咋记得,你们留马邨从来都没一户田姓人家嘛。”

陈仓满直戳戳地怼了他一句说:“啥田不田的,戏子家的臭规矩多的很呢,本村人都搞毬不清他们那些名号,你个外路人倒能知道个锤子嘛。你说的这个女人娘家绝对姓周,在朝邑道上那两年,我和她家老子也打过几天搅儿。若果真是这样,这事儿倒不难办。不过,我倒是听人说,村上那个四先生已经托媒在先,准备收留这个小寡妇给自家续一房妾呢。前几天,还有一家人也让我在中间撮合,想给自家儿子半路接个弦索。真他妈活见鬼,一个破寡妇居然还这么抢手!”

刘管家一看他口气那么肯定,便不再关心寡妇姓啥的事情。主家愣在那儿不再开口,客人一时又不知这厮葫芦里到底装的是啥药,自顾抽开了自己手里的水烟。

陈仓满坐在那儿一边想,一边不住地点头。看他难怅的那样子,似乎此事还真有点小绊搭。最终,他才十分为难地把话给客人踢了过来说:“伙计,算了,我看这事不提说也罢。凭着老大那日子,托人再说个黄花闺女都不是个难事,老汉腰里也不是掏不出那点碎银子。”

刘管家一听,陈仓满憋了半天却说出这句丧气的话来,不紧不慢地打问道:“不会吧?她家老子当着我的面指天发誓说,这女子确实还没应过门户,照你这么一说,一下子还多出了两个买主?”

陈仓满只好哭蹙着脸说:“好我的三哥呢,这事要是真的提说起来,麻缠事还在后头呢。四先生这个人,你知道他的官名叫个啥?”

刘管家双目茫然地摇了摇头。

陈仓满把脖子往前极力地倾着怪怪地笑了一声,眨巴着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说:

“咱家老大在东留马有个大女婿,这个,你总该知道吧!”

刘管家立时瞪大了眼睛,一下子就明白了这里边的道道,诧异地问——“就那个‘一口香’酱菜园子大掌柜?”说到这儿,他依然有点不死心地对陈仓满说:“怎么?老大这个乘龙快婿在你们村还有这么个古怪绰号?”

陈仓满却没回答对方的话,诡秘地盯着老三只是个笑。

刘管家在那儿想了想,倒是自己给自己打着圆场说:“其实这也没啥,一家有女百家求嘛。既然这边还没有动人央媒,人家亲老子也没松那口,这事儿我看还有谱。嗯,这事儿要是办,那咱们得捷足先登!”

陈仓满依然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摆出一副不可通融的架势说:“好我的老三呢,咱们弟兄好赖裤裆里还吊着男人这副破家当站着尿水哩,在落雁滩,我陈仓满不说有多大的名望,十里八村也还都知道咱是王老虎的人嘛。你说,咱给人咋能闹这号毬事去呢!这事儿先不说大小,就咱俩刚才撂出去的这一河滩话要是有一个字传出去,翁婿俩争占一个小寡妇,将来老大那脸面可往哪地方搁?话又说回来,咱俩撅着屁股跑这号路为啥来着?实想着是给老汉办好事呢,临了是不是拿着粪铲给老人家脸上抹狗屎呢!你听我说,不说这个寡妇了,咱再四处踏摸。三条腿蛤蟆不好找,一撩屁帘蹲着漏水水的女人多的是嘛。你我何必非得扑着去蹭这个眼,最后再落个人鬼不是?”

刘管家抠着嘴角,却不紧不慢地依然接着自己的话意对他解释地说:“你说的这些话也没大错,可反过来你想过没有?老大马上就要带着队伍上火线了,这一去谁知道是死是活呐。人哪,有个家,出门心里至少就得鼓着回来的那股子犟劲。再说,老大一辈子不就好这一口嘛。他丢心不下的东西,咱们就得变着法让他高兴嘛?你我做兄弟的这辈子,还能给老大报个啥恩德?在这号事上,你小子咋这么迷糊!”

听到这儿,陈仓满期期艾艾地回话说:“嗯,你小子这话听起来也对着呢,让我想想。啧啧,老大这不是才捎话说给公子要办事吗?儿媳这头还没进门,老公公倒佩红带花抢着拜花堂,这都是些啥事嘛。”

刘管家却不紧不慢地给陈仓满递话说:“公子的事,那当然是该办的家门大事。老汉的事嘛,出门前那也得紧着办呢。老爷子那年纪,续弦又不需大操大办,趁着给儿子办完事那堆坛场,半夜里请几个知己吃桌酒也就是个议程了。你以为,还得扶着老汉骑马坐轿转几圈呀?”

陈仓满当然也不是平处窝的主儿。一看老大已经死盯上了自己村里这个小寡妇,这阵子也不再顾究那些好狗顾三邻的老话,很是诡秘地给对方递了一句话说:“既然你把话说到这茬上,那不好办也得这么办呗。嗯,大公子不是看了初八的日子嘛,事不宜迟,我看是这……到时候,不如把东留马这个耒耜班也请上去热闹热闹。”

刘管家一听对方兀自丢过来这句八竿子都不沾边的话,很是不解地问:“这么远的路,请上你们这些线猴子去给老大务那么大的人户?亏你小子拿得出手。我已经派人去西京送了定钱,易俗社大唱三天。刘毓中,刘箴俗,刘迪民全挂人马那天都得来捧这个场呢。你小子呀,老大眼下在西京那身价不说如雷贯耳,起码在同州府声名在外,你以为他还是以前那个东躲西藏的王老虎哇?”

陈仓满翻着一对儿死鱼眼直勾勾地看了看刘管家,等对方嘴停了,冷冷地反问了一句:“你一天也太小瞧老弟了,闹这号日鬼倒棒槌的事儿,你倒懂个辣子。易俗社的大戏,有坤角儿出厢么?”

刘管家听倒对方嘴里吐出“坤角”两个字,一下子如梦方醒,暗暗地叫了一声好,俩人这才会意地笑了。

这时候,只见刘管家脸色一变,从怀里取出一个蜡封的红竹信筒,交给他后郑重地说:“这是老大的亲笔信,明天一大早务必送到铁炉镇东街那间裁缝铺子。告诉瘸子,有急事可直接面见老大……”

陈仓满起身收了信筒,取下茶几侧墙上挂的羊皮褡裢,仔细地把信筒放牢实后又系了系口袋绳子,似乎还不放心地又掖了几掖,转过身对客人安顿地说:“知道了。鸡叫头遍我这儿就起身,绝对误不了事喀。你就在家里好好睡个安生觉,等我回来咱们兄弟多喝几盅!”

说完,陈仓满似要起身去安顿住处,刘管家却怪怪地问了他一句说:“不知大女婿家马坊院那个张拯恩这几天在不?”

陈仓满大张着嘴巴满脸狐疑地看着刘管家,摆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愣在那儿,客人摆了摆手制止地说:“老大有些事儿你我都不知底哩,咱们跑跑路,不该知道的也不用多问。你这就去给他传个话——‘三妗子坐月子了,舅舅家来人啦’。办完这件事,我还得连夜赶回去,六里堤那边一大摊子事情还在那儿放着等我这个大执事呢……” uskyt/SQ7tEpJdNgb3MASrOVnkgS0ifFgwsAhMVNGnOTrd+CieyFKqHWc+8d5bx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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