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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秋里雨多,甜寡妇家后院的土墙被白露前那场连续四十多天的大霖雨淋塌了,一冬一春就那么敞亮着。在伏天的太阳下,一溜儿枣刺扎成的篱笆,歪歪扭扭地攀上来一股喇叭花稚嫩的蔓子,几朵不起眼的小骨朵已经招摇地在梢头摇曳。虽勉强算是个遮挡,却掩不住一丁点路人目光。村上游荡着的闲汉和狗,经过那个能望见寡妇家后院动静的豁口,都会伸长脖子向里边张望一阵儿,希冀透过那棵桑树下的阴凉,看见一些需要它们关注的稀罕。

这天晌午,从那垛塌塌墙里边终于传来寡妇母狼般的咒骂声——“蔓货,你碎怂下来吔不?不下来唦?好,看我不拿根晾线杆子戳扯你小子的臭屁眼!狗湿的,得是躲在树上偷看老娘尿水哩?你个遭天杀的一满不学好,咋不回家掰开你婆的黑尻渠子看看去……”

趁着寡妇在那儿一边咒骂一边手忙脚乱地起身提裙掖带的那个间隙,桑树上一个猴影扯着树枝荡过豁口,乍然撒手后轻盈落地。一个人影,顺着墙外的踅巷窜了。桑枝左摇右摆了一阵子,抖落了一树饱熟的桑椹。几颗乌黑的桑虫儿不偏不倚落在了正在提裙掖带的寡妇那浆洗得平展展的白丝布衫上,一双高耸的乳突,立时溅出了几朵胭脂般鲜艳的紫红。这下好了,一直找不出发泄肚子那点苦闷的小寡妇,活像为了显摆她家街门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么冷静似的在前院里跳着一双三寸金莲直骂得嗓子冒烟口干舌燥仍不解气,接着又出了大门站在巷道里唱叫了好一大阵子。

伏天正午静谧的村院,立时被这股刻薄尖酸的声浪鼓噪得热闹非凡。各家各户锅台上正忙活的女人们,也不说灶膛里还有旺火,铖锅里下了面条,一撇手全出了门,凑在一起看起了身边这号不用掏钱的热闹。

不一阵子,蔓货的奶奶老媒旦便拄着拐棍儿出门来接应这件事儿。

甜寡妇根本没有想到,自家这一番唱叫却招来了村上这个谁都惹不起的坐地炮,便知趣地歇了口,扭头闪进了自家的街门。倒不是寡妇家胆小怕事,委实是戏巷这个老太太不好轻易招惹。

说到东留马这个被人背地里喊做“老媒旦”的老女人,那还真不是一般平处卧的主儿。左邻右舍间寻常家长里短只要牵扯到这个女人,她断然是不会吃一丁点儿亏的。论起吵嘴骂街这档活路,此人跺着一双黄瓜大脚站在巷道骂上老半天,嘴里辣子一行、茄子一行,绝对骂不出一句重样儿话来。寻常莫说一般无人去随意招惹,就是有理也得让着三分。

按说,一个女人活到孙子娶媳妇这把年纪,无论年轻时如何招摇,到了这阵也得有所收敛。眼见已是要上祠堂轴子的人了,不说给膝下儿孙积点口德,自己身后抬埋那阵,总还得打搅这些左邻右舍出手帮衬。可这个老女人提着偶子唱了大半辈子线戏,到了眼下六十大几这个岁数,活像依然不服气自己这把年纪似的。

据说,老太太年轻时那阵长得倒是挺中看的。当年,缺爹少娘的“六六娃”这个年轻小伙虽然家道贫寒,却占了个独门独院这点好处,加上小伙子已经是能挣钱养家的戏把式,定亲时在落雁滩十三村同庚的二十一个女娃中,一眼就给自己相中了这么个俊媳妇。就是到了眼下,老太太那副曾经白格生生的脸蛋虽然变得像过了冬的紫皮洋芋,不该皱的地方皱了,本应圆的地方瘪了,却依稀残留着当年那副人面桃花。

当然,一个老女人脸上仅剩的这点新鲜,亦无需再去夸口了。至少可以肯定地说,老太太到了这把岁数,唱起戏文来嗓音却依旧很是糯润。隔着布幔子开一声腔,台下听到的依然活脱脱是一十八岁的小娇娥呢。

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东留马第一个出村唱戏挣钱养家的女人。

老太太四十一岁那年腊月上,一品豆腐菜埋了自家炕头的病老汉,孤儿寡母的小家日子,一下子紧巴得无法过活。她遂带领儿子媳妇赶着家里那头驮戏箱的老骟驴,试着出村给人雇了几回事。不但没出一丝破绽,居然还捞了点名望。接着,那年秋天一家人搭班子去陇东赶完了秋季庙会,折回来又去了山西那边。一路从豫东走回陕西,整整唱到了小年。母子二人居然一下子撂红了场子,声名因之远播三省。每逢四邻八村大点的庙会请戏,那些黑脸汉子蹲在戏台下端一碗挖了猪油辣子的荞麦踅面,听一折老媒旦那行腔婉转的《双凤簪》,心头得到的那份满足和恣意,便成了他们最大的享乐。

又说,这个老太太不仅会唱戏,还有个给人说媒跑腿的嗜好。方圆几个村庄里,多年来她亲自撮合成过好几宗亲事,还算是个有些名望的媒妁。

在外人眼里看来,媒妁这个行道上的饭食挺可口。却不晓主家央媒酒席上那双乌木筷子看似排场,却不是一般人都能随意拿捏得动的。操作这类合八字的缜密事情,村庄上那些能把碌碡说上天的能猴猴男人,事前事后依然少不得有几个敲边鼓的前后帮衬,何况一个妇人,单枪匹马就敢给人揽这号事喀。因了这点名望,老太太在村庄周遭便赢得了“老媒旦”这个相当善意、不乏贬损、亦带戏谑的大号鸿名。

这阵子,小寡妇在村道里也骂叫累了,老太太拄着拐棍噔哧噔哧即时走出家门,那些各家门楼下偷看热闹的婆娘女子少不了起身招呼,老太太也频频颌首应接。

只见老媒旦不紧不慢地拐进了踅巷,熟门熟户地来到了寡妇门前也不叩门,便迈腿进了院子。轻盈地提裙上台阶,未揭主家厢房那副绣花带穗儿的夹板门帘,便紧着给主家招呼着:“甜娃妈哟,狗把做饭屋门板拱开了,小心案上的馍馍……”

说罢这句关照,却没见主家搭腔。她站在台阶上嘴里还不住地在那儿嘟囔:“唉,养这些偷嘴的尽糟害人哩,怕不是四先生家的狗喀。”

墙根下有一条大黑狗,并不在意一个老太太的呵斥,依然舔着猪食槽子的剩食。于是,她口吻更加凶狠地跺着拐棍对站在墙根的狗数叨:“大黑,还不跑咋哩?得是等我老婆子拿棍子掠你两下哩,嗯——?贼眼瞪得跟铃铛一样,咋,把自家当主人哩,快滚。”

此刻,厢房里的甜寡妇早已听出来院子里的人声。虽说她对这位老邻居每日间的随意造访并不需要热接,今日却不能硬着头皮做出一副很意外的样子出门招呼。

但见,寡妇看似无事一般扭捏着身子揭开厦房门帘,探出半个杨柳身子算是个招呼,嘴里装作毫不在意地接腔说:“不咋,大黑不是那偷嘴的六畜。他张干大昨日送过来让白天帮着看看院子,我又不好推却人家的一番好意喀。那哈婶儿,你咋这阵有空串门子哩。快进屋坐到炕上,你的腿一老怕凉呢。”

话是这么说了,寡妇家的炕头,常年都是冰冷的。老太太看到主家已经出来迎接,算是有了面子。便抬脚进了寡妇扎灶炕的厢房,伸手在寡妇炕头做样儿摸了几摸,只在炕楞上依了半片屁股坐了下来。

老媒旦这头一落驾,气定神闲地满屋子扫视了一番,这才眯着一双眼睛打量起主家那张团粉脸儿,瞅着瞅着却陡然自顾自地发出几声呱呱的窃笑,直到对方被闹得不好意思起来。

说到村上这位甜寡妇,也不是本人的真名实姓。因了这媳妇在娘家随舅舅学吊线唱社火,从髽鬏小丫头唱成大姑娘,接着又成了魏家门里的小媳妇。却说,这女子戏唱得那是忒好,命却不好。这一切,都怨她尽擅唱些苦戏。一折儿《云头送子》,让她唱得那真是一板哽咽、三眼婉转,场上场下,无一不为之垂泪唏嘘。终了,把杜丽娘唱得上天成仙了,倒把她自己唱成了个小寡妇。

虽说一个妇道人家过了花骨朵一般的二八年华,迈过二十五六这个坎儿,就被算作“半老徐娘”。不过,眼前这女子一副天生俊俏的模样,倒还受得住时月的折腾。已经捱到二十四岁这档年纪,不说是蛾眉皓齿,桃羞杏让;却也保持得明艳动人,如琬似花。再配上那个赢人的好身段,身上该凹的地方,凹得那真是令人心生玄念;该凸的地方,又凸得不至于为之担心。一些天生尤物的必要物件,在这个女子身上或多或少还都还找得着那么丁点儿相趁之处。

且说,老太太笑得甜寡妇两腮泛红,她却不无诡秘地在那儿打问说:“哎,那会子你站巷道拍着尻蛋子一跳三尺在嗷谁呢?得是有个瞎物爬墙头看你家后院的西湖景哩?”

寡妇呡着小嘴并不作答,只是颤颤地一笑。

老媒旦撇了撇嘴,装作十分不相信地数叨着说道:“秋凤唔个没成色的,刚还说我家蔓货趴在后院偷看了他花婶的好景致儿。噫,我就不信我家孙子恁不醒事。家里年头给刚娶了新媳妇儿,驴湿的整日间就知道粘在小房和媳妇咂嘴儿,雷公喊都喊不应承。这大天白日的,咋还有爬墙看邻居女人光尻子的那点兴致?”

甜寡妇一听老太太并不相信自家孙子真的做出了翻墙爬树偷看女人后院的恶行,口吻认真地告诉她说:“我看的清清楚楚,就是你家蔓货喀……”

老媒旦似乎并不怀疑寡妇会造这号谎,仍然不以自家孙孙那点顽劣为耻,反而责怪寡妇说:“你也真是,蔓货娃都十六七的男人了,哪会做出这等抹脸事情。话说回来,就算我家孙子是个癞拐三,你这当婶的就没过错么?院墙倒了一冬一春,你咋不找人早点扶起来,得是怕路人来来去去看不见你那两瓣白尻蛋子!再说了,对下辈的不恭和荒唐,当上辈该遮盖你也得遮盖一点才是。你说说,一个捞娃婆娘的臭屁眼倒是有啥好看的,又不是十五六岁的黄花闺女……你看看你刚才在巷里骂叫得那些五谷六兽的难听话,只怕人不知道还是咋的?哦,那阵子哪啥,你提裙子了没?”

甜寡妇一听这番奚落,原本想一句话顶过去。这老妖婆又提起自己刚才闹出的尴尬,却让她脸上立马泛起了两片红晕。只见她不在意地回了句话说:“不晓得。唉,这段日子人心里甚是憋闷,总想无端地撒气。我也知道,蔓货娃只是偷树上的桑葚吃嘴,倒也不是专意来做啥害。那阵子,也怪我这几天肚子不好,水火也太紧喀……”

看见自己这话换来老太太一脸得了便宜又卖乖的鄙夷,她叹了一口气,故意打岔地开口说:“婶儿,你说,女人家生世咋就这么难呐。”

老媒旦却毫不顾忌对方的感受,翻眼看着主桌墙壁掉了的那块泥皮,撇着嘴轻省地回了她一句说:“有啥难的?”

看那样子,她这阵子还真是有些闲空。即便是没空,两个女人坐在一起,那也得有一番没长没短的唠嗑。

只见老媒旦慢悠悠靠起拐棍,一抬脚坐上炕棱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说:“唉,嫁汉嫁汉,如同耍钱。押宝输了,换张桌子抹花花不也能捞一点老本么。人这一辈子,总不能踅着一棵歪脖树去寻死上吊,嘁。”

甜寡妇接着对方的话茬,也不再提说后院走光之事,却拉扯起娘家兄弟给这边帮衬脱不利手的难处和背不出地的庄稼杆秸,幽幽地向邻居这个老妈子告开了艰难——“麦前那几天,后晌连着几场箭杆子白雨,闹得人手忙脚乱,沟沿豁那二亩麦子眼睁睁黄了只好先剪了穗儿就那么撂着;这头刚锄完埝上的黑豆,晌午得空才割倒了那些麦杆背回来。唉,再不拾掇,遭一场霖雨又是一撂下场,真是难死人了,咋还顾得上请人打墙这些事儿呐……”

老媒旦却轻省地回了她一句,说:“要我说,你这是自作自受。”

甜寡妇微微地一怔,她真的不知道,从老太太这张老嘴了咋突然能蹦出这么不中耳的话来。不过,她还是按耐着性子,并没有发作。

老媒旦一看对方还算识相,并不掩饰地接着自己的话茬不无开导地继续说:“好我的瓜娃呢,一辈子的光景,别以为只是眼前这三天两后晌的难悻。太阳落下了,月亮出来了,收了麦子,又种谷子;只要人活着,就有收种不完的庄稼,往后的日子还吊着呢。”

说着,老太太居然和面前这个小寡妇搜开了心肠,接连叹着气说:“唉,你六六伯不在那年,我那时刚平四十喀。你今年才多大点儿?女人呐,逢上如狼似虎的年纪,不说别的,炕头上一夜夜没个挖抓,心潮得人面红耳赤……唉,守寡抓娃娃的苦滋味,常人谁倒领受过嘛。白日间看见个公鸡断母鸡、小狗脔蛋那些无趣的事,夜里听郎猫在墙头嚎窝打架,这一双腿的大骨头就痒痒得活像虫虫蚀哩。唉,这号枯愁又咋个给世人学说去?好我的神神哩,谁受过这号难过谁知道喀。娃娃小那阵,还有事儿干哩。一眨眼,一地猴孙都长大了,日子就这么过了大半辈子。眼下,蔓货也娶媳妇了。唉哟,一个女人的好时月咋就这么短哟。”

说到这里,老太太自怜自哀地叹了一口气,见寡妇无意接腔,故作亲热地接着说:

“慧儿呀,女人家过了三十五六,就是霜打了的荞麦花,鼓再大的心劲儿也结不出一粒籽实了喀。你就是出门把花鸭子能捯饬成大白鹅,还不是一副扁嘴子嘛。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女人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再进一家街门,添个一儿半女好赖搭兑着也是个落脚,往前挪一步才是正道。你看,甜娃眼见都满五个大相了。再大点,就算还有人还看得上你这不见老的长样,进门去却领着这么大个拖油瓶,哪一家敢收留这号养不熟的白眼狼呐?”

甜寡妇一脸的惆怅,无奈地回了一句话说:“好我那哈婶儿哩,谁说不是哩。前天,娘老子还捎话说唻。朝邑那边给家里提说来了一户人家,日子还说得过去,一院庄基盖造得像个砖瓮瓮,还有顷半沙壤地哩。男方托人正式提说起来,我爹也给这边祠堂捎过话了……”

老媒旦一听,自己一直在肚子里掂量着的事情居然半道出了这么个岐叉,她依然不动声色,口气却显然有点紧张地赶忙支应了一句:“这是好事么,你咋不答应哩?”

只见甜寡妇在那厢轻轻叹了口气,满脸苦愁地道出其中原委说:“听说那男的……年龄老大不小的,我只怕有啥闪失在里边。派亲戚去打听了一番,一时也没找出啥弹闲。唉,有心答应哩,我就是一直丢心不下甜娃他爹这个门户喀。”

老媒旦一听这话,诧异地扬起了两团疙瘩眉,抬头看了眼屋顶的席棚,骨喏着干瘪的嘴巴吞咽了一口唾沫,决意从侧边细细地打问寡妇的那点底实,她装作不在意的打问说:“有啥丢心不下的哩?得是你在村子里给自家端详好了下家,暗地里已有了小相好?你今日给那哈婶儿说句实话,真的有往前挪一步的那个心思了么?”

甜寡妇的小脸腾地一下红了,声音颤颤地回答:“你看你说的都是啥话嘛,我这模样哪能有啥相好呢。唉,一枝残花败柳,也不敢想世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事了。说到村里的戏班,这倒是有点让人割舍不得呢……”

老媒旦一听对方话头入巷,取出腰里的大烟锅,这头刚装好烟叶子,寡妇就把火镰递了上来。老太太撇着了火绒,摁在烟锅上自顾吸旺了,这才开了口:“想吃甜香瓜,就有个白兔娃。只要你娃儿有这个心思,婶儿这里就有个好人家。”

甜寡妇以为是老媒旦说的又是一句寻常闲话,便没认真搭理对方。

老媒旦却趁机前倾着身子,做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不无启发地说:“这事要是成了呢,你夹着个包袱挪个屁股,两家只合个锅灶;进门后四季庄稼也不要你雇长问短,日后的里里外外好赖有人替你操心。好在这人就在咱东留马,你将看如何?”

甜寡妇娥眉轻抬,颤声问:“你说的谁氏……嘛?”

老媒旦嘴角一撇,笑嘻嘻地随口说:“我儿子!”

甜寡妇立时不吭气了,半天才噗地自个笑了一声,这才回她话说:“九成哥嗦?他年岁……嗯,大了我太多。蔓货年前家里才给娶了媳妇,我身边还有甜娃,这号事真的能说成,家里少不得再添个一儿半女,到那时侄子倒比叔翁大,咋让人舍割这号事情……”

老媒旦一听对方这话有门儿,在炕墙板上磕了磕烟锅,挪着屁股往前靠了靠,摆出一副推心置腹样子说:“一个寡妇家嫁人,哪像你这么大的挑拣哟。我家九成三十六才过点,这就大了哇?我咋听说,你对上槐院仁湘倒是有些心思,咋说他也比我家九成大三岁。他哥俩的年纪,那可是瞒不过我哩。”

甜寡妇心头一震,反嘴问她说:“你……你咋知道这没影儿的事的?谁一天到晚嚼这号舌根,人家四哥那可是……好人哟……”

老媒旦却毫不理会寡妇对自己的洗刷,依然满盘子满碗地给人家端了出来说:“对着哩,他家高门大户倒是不假,守着近百亩坡地,滩里还有两三顷抢田,加上马坊院的酱菜园子,日子倒是个好日子。可你想过没有,他家那明媒正娶的大婆子还在那儿占着炕头,你能闹过她?婶倒是想知道,你是等他休了前房娶你,还是盼人家这就收你做个偏房?”

一看面前的寡妇被她劈头盖脸这句话压得不再搭腔,她便语重心长地继续说叨起来,“瓜女子,和尚头上的虱子众人的眼,太阳出来了,自个的巴掌一满是遮不住喀。人生得意须尽欢,何苦老来哭皇天。在落雁滩,我家儿子在戏行大小也是个人厢吧?到时候,小夫妻出门雇事珠联璧合,虽说挣不来金山银山,顿顿总少不了麦面馍馍。人嘛,活着洋火了这辈子,死了管毬它金镶玉裹还是一领芦席。再说,耒耜班要是少了我儿这个坐板鼓怀的,你看谁支撑得了?”

甜寡妇一时不好不应她的问话,淡淡地附和说:“这倒也是的……九成哥就有这号本事哩。苍天生人有高低,本事才是自己的喀。”

老媒旦一听这句话还算顺意,恶狠狠地补了一句:“离了我家九成这个大把式,他娃儿屎巴牛儿栽立孤桩——给谁彰显它那黑尻子去呢?!”

一看寡妇被自己那话呛的低下头,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并不嫌寒碜地给面前的小寡妇开始大叹起了自家院里那点苦光景。

她自哀自怨地说:“唉,好娃哩,这几年婶那日子也是有点不顺畅喀。先是蔓货那病秧儿娘母,拖累着我家九成挣不来俩个就预掇着出行三个。真是把银圆兑成了麻钱去花,一个个全送到了药铺子,闹得眼下日子一日紧似一日。接着,喂了两年的老母猪,眼见下了一窝猪娃刚刚开始添欢人了,却端端掉进了红苕窖摔坏了腰;剥皮煮肉倒是让四邻八舍打了牙祭,家里一疙瘩钱就这么白撂了。年上,全家人挣死挣活给蔓货把媳妇娶进街门,把个驮骡又倒换成了瘸腿驴……唉,你六六爷在世那阵就没给家里留下老底子么。日子遇上点小不顺,真是扯着烂被子捂火盆,四岸子都在漏风哩。”

说到这里,只见她眉毛一挑,似乎并不服输地自个接着又说:“不过呢,婶儿活了这半辈子只信服一句老话——只有没志气的人户,没有不睁眼的天爷。眼下日子都成这个样子了,再瞎它还能瞎到哪儿去?告诉你也无妨,我老婆子鼓着这副老犟劲,还打算给家里再盘几亩地呢。到时家口大了,伸出胳膊都得端碗。要是日后能遇几个好年成,积攒它几石麦子,我家也得置办它一副新箱。有自家的全活班子,就得配副好箱去挣钱喀。话说到这里,箱主那也不是皇上老爷给谁家钦赐下的,兴许别人有,我家就不该有!”

接着,她咬着牙关恶狠狠地补了一句说:“魏家祠堂过年挂出来的那些爷婆轴子,一个个那副吊死鬼脸,那还不是东坟地里那几个死鬼在那儿轮回倒换?财东那也不是谁家就该占着当它几辈子!呸,你说呢?”

甜寡妇似在倾听,当听到老媒旦提说到“财东”俩字,心里这头刚一咯噔,接着,一串清泪便被她那一声“呸”给激灵了下来。半天,才嗝嗝咽咽地说了一句:“那哈婶儿,咱别说人家这个了。心慧娃……这一辈儿年轻没活好哇……”话音未落,便嘤嘤地怮哭起来。

老太太一看自己的造访,却勾起了主家的伤心事情,便扎起劝说的架势,随口宽心地呵斥说:“哭啥哩,别叫眼雨把心淹了。不管咋着,鼓把心劲咱也得往下活人哩。”

她看到了说正事的好茬口,也不忌讳一个寡妇家的脸面,一五一十地将村上四先生家那婆娘魏王氏曾托她这个媒婆中间穿掇,准备将眼前这个魏周氏收做偏房的事儿当面一五一十说了,临了还不无开导地对她说:“慧儿,想来你也知道世上的这些事情喀。唉,犯危履难,岂避风霜。给人做小这也是世上行下的规矩,女人家,谁能逃脱老天爷给的这条苦虫命呐。”

甜寡妇并不作答,老媒旦试探着追问了一句:“你真的要走这步路哇……”

甜寡妇抿着嘴半天还是没开腔,似在思忖了一阵,最后点了点头。

老媒旦立即有点不屑地开口说:“慧儿,婶活了这大半辈子,不说吃的盐比你娃儿吃的饭多,世上这号大大小小的事情也是经见过一些。你遇到的这些,都是个瞌睡碰见枕头的大好事喀,可你得听婶把丑话给你说到当面。唉,万事没着落,女儿家宁可卖身娼寮,千万莫要思摸着走给人去做小房这条窝脚的路哟……”

看着小寡妇并不反感她的言语,老媒旦这才拉开架势,不无鄙夷地提说起了有关四先生炕头那婆娘的一些外人都不曾知道的根底。

只见她把身子往前倾了几倾,做出十分亲密的样子,一脸神秘地开口说道:“婶告诉你个坊间实情,你也莫要在人堆里乱撺掇……”

一看甜寡妇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了,她才神神秘秘地开口说:“四先生那婆娘年轻时你当然记不得,粉白肤色,腰细髋大,一双苤蓝奶子忽忽悠悠地招了大半辈子人眼。嗯,这号女人,咋说还算是个能捞娃娃的好胚瓜喀。可这妇人两腿间那渥丹之处有一粒血红的胭脂小痣……这个,常人肯定不知根底。实不相瞒地说,女人生娃娃这地方有这类凶物,委实是个‘七星女照命’的痣相。你说吧,这女子嫁进东留马二十六年,她一趔腿一个丫头片子,一趔腿一个丫头片子,哪一个又不是我老婆子亲手接下草的唵?眼下,几个大的出阁了,炕头一窝儿还养着四个黄毛丫头。那要是有一日送子娘娘不慎打个盹儿,让这个女人腰干之前再胬个儿子娃出来,到时,就算你跟四先生能生一儿半女,一辈子却都别想翻过人家长房娘家人的手!”

看到甜寡妇让她最后这句话惊得杏眼圆睁,老媒旦冷冷地加了一句:“四先生那个老丈人你道是谁?那可是朝邑民团的大团总‘王老虎’哟。老汉一辈子砍下的人头,比你娃儿在西瓜地里数过的西瓜都多哩。”

甜寡妇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轻嗑皓齿回了对方一句:“我一个小女子跟他无冤无仇,又咋个招惹他了……”

一看眼前的小寡妇对她这番说教并不领情,似乎也没把嫁人的这件事情和她提说的那个手提关山刀的民团团总去联系,她赶忙自打圆场地附和着说:“对对对,咱不提人家朝邑老汉的事了……”

然而,这阵子她绝对不会放过这个说话的好茬口,只好沉下劲儿,在一个女人面前揭开了四先生那点老底说:“咱就说吧,仁湘唔号吊腰子货色,浓眉大眼,肩阔腰短,做起炕头上的事儿肯定也算馋火喀。可你个娃娃家就不知道了,这号炕头上受用的爷们,腰眼里造娃的那籽粒都不饱喀。你六六爷年轻那阵子,可惜你没见过。那真是有多英武有多英武,站在打麦场上不动双手,用嘴巴就能将百二的麦子口袋叼着甩到自家肩膀头子上!噫嘻,夜里上了炕头,那真是比偷吃狗碰见馍馍箅子还有劲儿。天擦黑刚钻进被筒,日气吭涨地要了我头回;半夜起夜,少不得还做二回;眼见到了鸡叫唤,他腰里那物件还硬棒棒的没法舍割……唉,不说这些往事也罢。恁能行的一个人,一辈子也只留下九成这棵独苗。你说说,你这一过去,万一碰上个布袋年,一时半刻给人家生不出个儿子娃,接续也生出几个丫头片子来,到时孽过还不是你一个人揽啊?”

看着寡妇呆坐在那儿发着癔症般不再言语,她只好摊开老底子告诉这个年轻女子说:“慧儿呀,戏词里都写着‘深宫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别看那些嫔妃娘娘一个个出门脚不挨地,头戴镶金嵌银的凤冠,身着刺绣满工的绫罗绸缎,过得却是整夜守着青灯苦等承欢施露的祈盼日子,这跟眼下咱们这号守活寡又有啥两样呢?你总不会去眼热那份炕头大小盼不来个男人,一夜一夜拿着扇子追打扑灯蟮蟮的无聊日月?”

心慧总算被对方这句揭老底的话语说教得轻轻点了点头,却没出声搭腔。

老媒旦一看初战告捷,便替对方一锤定音般说道:“若果跟了我家九成,有我这老娘做主,那总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明媒续娶。你只要这头一进门,婶儿就交出这大柜钥匙,雇事回来的大小铜板一满归你指派。你说说,一个寡妇家,哪有这号瞌睡碰见枕头的好归宿!娃呀,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自个掂量掂量呗。”

甜寡妇被眼前这位热心的老媒旦一番入情入理的话说得不由心动,慢慢抬起头来,扑闪着一双毛格登登的大花眼,依然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老媒旦知道,此刻已经不需多言。眼见两人再无话趣,她故意卖了个关子,推说锅底下还填着一节硬柴,这阵恐怕都烧糊了一锅苞谷糁子。说罢,依然拿捏起进门来的那一副架势,一步三摇地出了房门。

两人来到当院,看见主家那只公鸡领着几只红脸母鸡悠闲地寻食,老太太依然没有忘记提醒女主人,那只大芦花正在呱蛋呢,该关就关到窝里,莫把蛋遗到旁人家之类的送情话。一言罢了,便出门而去。

依照女人家串门的规矩,甜寡妇少不了倚着门招呼声一路走好送个客套。一直没发作的大黑,此刻却冲着老太太的后影儿汪了一声。 uskyt/SQ7tEpJdNgb3MASrOVnkgS0ifFgwsAhMVNGnOTrd+CieyFKqHWc+8d5bx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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