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年正月间,河上的凌汛刚开,落雁滩居然雷声隆隆中铺了一地罕见的红雪。滩底河槽里的绽冰,一夜间又冻实了;塬头上醒苗的麦苗,在春寒料峭中瞬时又蔫了。刚刚换下厚棉袄准备插犁的庄户门,只好又缩在家里打理起了歇晌才干的小活路。
时令已经过了惊蛰,吝啬的老天依然没施舍几个好日头。游荡在滩底的黄毛风,趁着夜色刚刚遮盖住塬头那点余晖,便昏天黑地在树梢上呜呜地吼叫起来,家家场里的麦秸垛子,齐齐被揭了顶儿。
留马邨是塬头村子,夜风吹起来那更是大的蝎虎。约莫三更时分,戏巷西头老照壁上砖雕的鸱吻被吹倒了,哐啷一声顺着瓦沟滚落在地。四邻八舍都被深夜巷头那边传出的这一声异响惊醒了,齐齐地竖起耳朵静静地聆听着。正是昼夜交割的时辰,各家槽头的驮驴此刻昂昂地一齐叫起了槽。
躺在炕头迷糊了三天两夜的罗锅老汉,被巷道刚才那一阵动静惊醒后,睡梦里陡然坐直了身子,眨巴了半天眼睛,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院子里一切依然复于平静,只有风还在屋檐下低低地吼。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老戏骨终于慢慢地明白了过来。等他看清灯台上那如豆的一苗亮光,思绪里不免有点不解的惊诧。敢情自己一路打打杀杀,满身征尘地走了三天三夜麦城,这阵子居然还躺在自家炕头上?
听着身旁老伴睡梦中发出均匀的呼吸,他终于明白自己还活着。黑暗中,老爷子自顾叹了一口长气,也算是叫了声板儿——“呔,起身呀嘛不?唉,慢慢儿走哎……”
接着,便扯着嗓子开唱。
哗啦啦打罢了头通鼓
关二爷提刀跨雕鞍
哗啦啦打罢了二通鼓
人又精神马又欢
哗啦啦打罢了三通鼓
蔡阳的人头落在马前
一来是老人命该丧
二来兄弟得团圆
贤弟休回长安转
就在这沙陀落得个清闲
一折子唱毕,老汉躺在炕头微丝未动,魂儿却悠悠地出了屋门。像往常每日清晨他要做的事情那样,栓狗、放鸡、再开大门,接着摸黑去了马坊院自顾牵驴备鞍子。他自顾忙活着手里熟悉的活计,嘴里却再不唱嗑。
炕头那盏长明灯终于熬干了捻子,灯苗扑棱了几下,噗地一声熄了。门外,似有一阵一阵的鼓乐声不时地传来。
几天来在炕头陪着不离左右的老伴儿,听见老头子似乎已经清醒了,便咕咕哝哝地问了炕头一句——“死鬼,你听着没有?深更半夜的门外咋有人唱戏呢……”
炕头上并没人搭腔。
过了片刻,老太太似又听见炕下有人悉悉索索地走动,屋子里的杂七杂八一阵阵磕碰的乱响。俄尔,自己掌管钥匙的立柜门儿吱扭地被人打开了。老太太不禁浑身一激灵,马上醒了瞌睡,对着炕下不放心地追问:“他大,黑麻咕咚你又在柜子里翻啥呢?寿衣就在上边唔个包袱里裹着哩,你挑东捡西地这回是真走呀?”
她这头话落点了老大一阵功夫,仍不见有人应声。老太太自顾又开始了往日那些翻来覆去的安顿,叨叨絮絮地说:“墓窑里住着凉呢,给你早就多备了些铺盖,你还不放心咋的。我的神呀,这面老炕一辈子我都给你烧得都是这么热和,你这老东西这回可咋丢心得下呢……”
老婆子自顾数叨了一阵子,小心地摸着火镰撇火吹绒,好不容易点亮了渗了点油底子的灯捻子。就着碗大的一团灯光,她分明看见老头子并没下炕,依然枕着那块油汪汪的楠木枕头展蹦蹦地在炕头躺着哩。
此刻,她便有点不放心自己的眼睛了,顺手推了一把那堆厚被盖,再次举着灯碗下细看了看。老汉两眼微睁,依然没搭理她。门外,吹吹打打的鼓乐似乎已经远了,院子里的风也停了,屋子里静谧的只有她自己的声息。
老太太凑过去摸了摸老汉冰冷的鼻头,嘴里只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知道,就这么一屁时辰里,老头子业已撇下她这老伴当走了。她不慌不忙地穿衣起身,从柜子里翻出早已收拾好的两方苫脸布儿比着颜色,就着那豆大的灯光挑出那方蓝色的给老汉遮了脸。看看窗外天色尚早,便没有惊动儿女,自己又合衣躺下叹息了一声,自己也随着老汉的魂儿走了。
村院中出了抬埋大事,男人们都放下了手头的活路,各家各户那些来打下手的女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主家院子。一大清早,巷道里马上显得忙碌起来。
这时候,巷东头一个叫“小媒旦”的年轻媳妇系着围裙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神情诧异地告诉邻里说,天刚麻麻亮那阵儿,她起得老早去场里揽秸秆给猪热食,确实真真切切看见七叔公骑着家里那头麻脸灰骟驴晃荡着出了巷。俩人擦身那一瞬间,她倒是还没忘记放下柴笼问候了一声,老汉却一反往日不轻易给人回应的习惯,吆喝着让牲口停下来笑眯眯地冲她点了点头,居然开口告诉说,他和老婆子要进城赶会去。可是,驴背上却只骑着他一个人。接着,只听得老汉嘚儿地一声吆喝,便催着驴朝坡头走了。
主家院子门前围了一圈事里人,根本没把一个女人嘴里的胡话当真。谁都知道也都没说出口,罗锅老汉是个半路哑巴,寻常根本听不见对方的来言去语,后半辈子几乎和左邻右舍没说过几句囫囵话。小媒旦叙说老汉和她打招呼的情节,本身已经令人十分生疑。何况,她居然还说,等她回头再看时,老爷子那佝偻了半辈子的腰身,居然端坐在驴背上直溜溜地没打一丁点弯儿,这岂不是在撂白谎么。
那阵子人正忙,要出门说丧的得牵驴出村,搭盖奠棚的急着出东家进西家掮木椽,个个手里都有事情要做,这事儿一阵过后也再无人去理会。
却说,到了晌午饭时,跑事的人这头刚吃过主家招呼过的豆腐汤泡馍馍,杀猪匠在巷头刚刚扎起戳猪的汤锅,一杆官家仪仗打着“七棒锣”吹吹打打地进了村头。
村庄族老赶忙放下手头的事情,齐齐招呼族下跪在村口等待宣抚。原来,洽川县新任县令不知咋个知道的消息,即时派人给村上这个刚刚咽气的老罗锅送匾来了。
一个推着独轮车卖甄糕的穷庄户死在自家炕头,居然惊动了县大衙,这事儿说起来真是人有点匪夷所思。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洽川县这位扬州新科状元刚到此地上任一月有余,依照历任惯例,这个治事之官当然少不得登高望远视察一回城池,微服私访体察两番民情。有一日,他站到乳罗塔颠奉目望去,看到治县内颇有名望的东城隍庙的上殿历经风雨已多处坍塌,庙院廊房亦荒草萋萋破败不堪,心里便多了个事情。应付罢四镇八乡的那些迎来送往,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召集各镇大户筹集银两,开始修整城隍庙。
这天早晨,正是大殿坐佛开光的日子。一大清早,工匠们焚香沐手过后,便开始给城隍老爷的泥胎做最后的脸上贴金。谁知道,这帮运城来的能工巧匠忙活了半天,却怎么连一绺金箔也贴不到城隍爷那张黑脸上去。
恰巧在这个时候,庙前噗哒噗哒走来了一个骑驴老者。只见老汉下驴后似在有意和工匠搭讪,又像自言自语地在那儿咕哝着说:“牛不饮水强摁头,勉为其难白费工。老城隍原来只是个吃百家饭的叫花子,行走江湖虽也声名显赫,亦不过是替周村百姓具写过几份纸状、打赢过几宗官司,这才被天庭造册收留,立了洽川城隍。尔等凡夫俗子若果知道老汉一生不曾沾手金银,就不会这么费力地硬要给他脸上贴金喀。唉,你们这委实是在羞辱老人家呢。”
几个山西客正在为手里的活路着急,一看身边这个老汉居然在一旁尽兴说些无趣的话,便没好气地噘了他一句说:“老人家,莫事干拿块炭到黄河边洗洗去。照你说,这金箔贴在你这张驴脸上倒挺合适是不?”
只见老汉一声不吭,径直走上神龛往那一坐,对着神台下面面相觑的众生冷冷地回了一句话说:“人徒有七尺之形,不如驴长有一尺之面。你们瞧瞧好了,洽川县三沟六塬大致几处地界,在我老汉这张脸上那样儿可都不会少一处的哟。你们还愣着看啥呢,烦劳各位现在就着这张老脸再试试你们的手艺如何……”
工匠们还在诧异,只见一道万丈红光在庙后骤然闪过,座上的老者立时化作了一尊仪态万方的泥胎城隍。那头驮着老汉过来的老骟驴,随之就地一个打滚,眨眼变成了一尊威武的中堂石狮……
那阵子,正是县大衙接案办公的早堂。听人飞报东城门一大早居然出了此等奇异之事,父母官立马放下手头公案急忙乘轿出衙。到了现场,几个工匠早已吓得浑身颤抖满脸乌青。县太爷不说二话,对着庙堂上那尊仪容威严的城隍爷颔首便拜。
谁又能知道,父母官对着城隍塑像双手作罢揖、上过香,将要俯身磕头的那一刻,忽听耳内似有人言:“你来了么?”
这位知书达礼的从六品典仪,当年改派同州府州同,再而降任洽川知县,连他都不知道这是得罪了哪路神灵。刚才耳边这四字箴言,不迟不早偏偏在这个时候响起,这难道是座上城隍老爷的刻意提醒么?他不禁浑身一个激灵,依然有条不紊地作揖上香。他当然明白,自己这个统管此地人间烟火的当朝状元,虽然职衔大小和这个小县城隍爷平起平坐,毕竟头顶三尺烈焰,他还能让自己胸口那颗扑腾着的心绪镇静了下来。
城隍本是当地冥界的七品官佐,每每有人来到此处地界当官吃粮,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个天摇地动的事儿。地面之上的那些绅五绅六,这位县太爷都一一拜见过了;城隍老爷开口说的这句话,或者是冥界那边给自己这个阳间父母官打招呼呢。
眼下,他先得闹清这位新城隍的凡间名讳才是正事。县太爷伏地再次三拜六叩,起身后立即命恭守在身边的县丞即刻派人打探治县内养有白脸麻骟驴的一切人家。
谁知道,父母官这头话语一出,当场就有几个还愿修庙的村壮具名禀报说,眼前坐在神龛上的这位骑驴来的老汉,据实是城南十三里一个叫留马邨的人。老者年轻时是个戏子家,老境后改了行,时常佝偻着腰身推着木轮车子在戏台下卖枣儿甄糕。别看老汉是个哑巴从来不吆喝生意,一场戏下来那锅甄糕也就瓢干米净了。即就是把这个人烧成一把灰,十里八乡的人都认得喀。
父母官也不再做仔细盘问,当场伏地写了四颗大字曰“为善必昌”。着即命人贴了一块木板,支派庙前那班准备祭庙的龟兹即时吹吹打打一路送到了留马邨。
这头,官家仪仗已经到了村头,村里人以为老汉那家女儿把日子闹错了,还整出这么大的气派送了颗大匾来。等明白送门户的居然是当朝县太爷,几大祠堂赶紧取钱打赏轿夫,准备酒饭待客。
可是,村里那些凡夫俗子哪肯相信这一切鬼话会是真的。他们也不说接下那木匾往哪儿悬挂,都关心起老汉那头驴来。一伙人将信将疑地去了魏家马坊院,但见锁着槐木棍子的麻石板箍的驴槽里,一节干草头儿都没有;槽边趁桩的铜环上,倒是留下一节扯断的驴笼头……
村上出了人仙,老汉的葬礼当然要照从七品官仪过事。自打大明先皇赐封省府州县城隍爷从属阳间官阶享受香火,这个规矩已经施行过几百年了。于是乎,下葬吉日,知县亲自司仪祭奠,当众下发告帖曰:
煌煌世象 风恬日清 巍巍山峦 小溪淙淙
芸芸众生 孰不爱生 爱生至极 当会爱宗
一介俗子 贫贱优伶 觉悟得道 现世关公
匡扶正义 鞭挞邪祟 抚慰民心 教化世风
天降大任 九五至尊 焉知蝼蚁 亦可托生
初平牧羊 葛洪飘零 八仙过海 终成神灵
在当地戏班里,提溜关二爷偶头的师傅历来都是高人一等的。不但不干一点儿搭台挂灯的杂活,那张沾满草屑的臭屁股也可随意在后台那些装偶子的戏箱上落座。
如此说来,罗锅老汉年轻时手里不但提溜过关二爷,临死仍念念不忘让活着的乡邻能日日乐而忘忧,义无反顾地拿出一辈子的积蓄,为祠堂置办了一副全挂戏箱。一个男人,生为人杰,死亦鬼雄,被天庭追封冥界县治看来也是理所当然。于是乎,罗锅这辈子做过的大小事情,过后亦被那些书记官整理成册上报县大衙被记载在县志上了。老汉那并不辉煌的一生,更是被四邻八村演绎地神乎其神。
事情被官府已经哄哄到了这个地步,留马邨有人依然不肯买这个账。用他们的话说,罗锅老汉一辈子并没做几件像模像样的人事。活了一世人受的那些苦累,也都是为了给自个家门挣那点光鲜使然。走遍落雁滩,那个庄户人不是起早贪黑为儿女做务了一辈子的苦虫儿?至于老罗锅留给祠堂的这副戏箱,那也是有言在先。若果家门户下无人爱好此物,才可由祠堂派人继承掌管。
至于说到唱戏这茬,罗锅年轻时倒是唱过几天戏。他那两嗓子不说在人才济济的东府无有一丝名望,就是搁在小小的落雁滩也根本算不上个好唱家。再说,提溜过关二爷的人多了去了,他才摆过几天坐箱喝茶的排场?若果此类人都可做城隍,洽川县岂不成了城隍县?何况,这厮那年上台操偶子踩翻了架板摔断了腰,从此再也没有登台唱戏,只能勉强算是个半路唱家。后来,躺在炕头不意又烧坏了耳朵瓤子,下炕后不但鲜见开口说话,更不曾开口唱过一句戏文,何以跟关老爷扯上了这门缘亲?
不过,这类对神明大不敬的话语说叨的人多了,坊间即时就有了新的回应。
各村那些爱管闲事的老秀才们如是说,大凡一些天生的造势人物,老天爷那副天眼一直看得一清二楚。为了苍生社稷的安稳,总会让一些命硬的人物早早失却常人的一些活命本领。吃着五谷苗子,一个人的浮生际遇,并不单是那些虚妄的荣华富贵和功名利禄;前世今生的一切厄运,都隐示着这个世界不可说破的某种天意。遥想当年,老罗锅守着祖上三十亩薄地,在距村六里半路的镇点上盘下一间瓦房兼营着饭食铺子。早上供应甄糕,中午油泼扯面,夜里推着一架独轮车赶撵戏场,一个麻钱一块铜板地积攒的那点家财不修不盖,却专意请来洽川最有名望的制偶师傅,坐在他家那并不宽敞的上房里整整雕刻了一个冬天。直到拴好最后一个偶头,老汉这才安然合眼驾鹤西去。试想,老汉这些到手的银子,本该给儿孙留着置地盖房才是正经去路,他咋就舍得倾囊相授于四邻八舍?即是他想为自己身后买点名望,何不去修桥补路,偏偏专意给村里置办了一副全挂挂的线偶戏箱呢?
在这个世界上,说不明道不白的事儿太多了。神灵时时处处都在喻示世人,凡夫俗子哪个又能替天代言?试想,那一挂挂线猴子,何不是咱们这些窝在村巷里的张王李赵呢?人在尘世走这一遭,打从娘胎里出来头上都有三根系命的绳儿呐。一根趁着官老爷的帽翅子,一根挂在阎王家的屋梁上,还有一根拴着太清殿的石础子……
一个穷戏子,临死给村庄留下一群线猴娃娃,每日间恬着黑红脸儿给咱们叙说天上人间的酸甜苦辣,它们,岂不是一尊尊替庄户人说话的小菩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