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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就给魏家祠堂送信来了。昨天后晌,日本人的飞机飞过河来,对着国军集合在城外的骡马炮队撂了几颗大炸弹。有一颗端端地里撂在了驻扎团部的城隍庙大院。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城隍庙大殿半边山墙被揭倒了,庙前那棵老荟树的半边枝叶也被削了一地。

供在大殿里边的城隍爷,虽不是魏家祠堂那个魏罗锅的真身塑像,却是被当时的朝廷命官修庙挂匾的城隍化身。每年城隍庙会,东留马魏家祠堂都是上的头炷香。村上的耒耜班也被安顿在庙内搭台子以示亲近。清明节那天,魏家祠堂还有一个迎城隍回祖祠接受子孙跪拜的额外准许。

四先生听到城隍爷被小鬼子的飞机毁坏了庙堂,老先人的塑像遮着席子露在荒郊野外,政府一时无人照管,他着急得没顾上补觉,便火急火燎的带着一杆人人起身进城。直到忙活到天开黑,才把城隍爷的泥像暂时迎回了魏家祠堂。放了一挂鞭炮上了几炷香,算是暂时有了安顿。

他这头刚刚和几个坐在书房,老媒旦就进门来了,给他捎来刘团附的一封亲笔信。展开看了信上的文字,他一下子就傻眼了。

原来,老岳丈豢养的这个门客以不可置辩的口吻告知,让他这个“民间艺人”在河西当地招募几个线户家,到时候跟朝邑那边的影子艺人一起成立个“抗敌剧社”,随军去河东为国去“建功立业”。好端端地摊上这么个不能推脱的事情,还真的让这个教书先生有点儿犯难。

不说别的,让这些平时只会提着偶子唱些打打杀杀戏文的庄稼戏子丢下老婆娃娃上前线,毕竟不是寻常让他们打地铺睡庙堂受点苦累的事儿。再说,即就是落雁滩遇上歉收,毕竟还没把人饿到数着黑豆粒儿下饭那个地步,锅里碗里的饭食不说好赖,还都能数着日子往前走。让这些过年响炮仗都捂耳朵趔着跑的庄稼户跟着队伍去上火线,那个又愿意提着自个的脑袋去挣那十三石麦子呢?

整整一夜,他都没有睡好。吃早饭那阵,陈仓满这个平时很少到东留马村串门的大忙人,叼着杆湘竹白铜卷烟袋进了四先生的家门。这头屁股刚落座,三句话没落点就扯到了村上出丁这个话题。四先生马上想到,这个望天能分辨出鹞子公母的大能人,肯定已经知道事情的实底。果然,这厮坐在那儿对他说了大半天抗战救国的大道理,虽没扯破皮儿明说,临走,也还是说了一大串不痛不痒的废话。

看来,让戏巷这些线户出丁这件事,已经不单是他这个老女婿给岳丈帮忙的些小事儿。在东西两村,姓陈的嘴里能说出口的话,多少都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自己要是一口拒绝,且不说老爷子的脸面挂不住,一场官司不出三天就会找上门来。逃避战时兵役,收监坐牢倒不可怕,只怕祖祖辈辈置下的这份家业,不等自己从牢里头走出来,眼前这两院房子和长着庄稼的那些地亩,一起交给官府讼棍,身后撂下的孽过还不一定就能了结。

他坐在书房反复看了那封信,这才一声不吭进了马坊院。平时,遇到一些一时不好决断的事情,他都会和家里这个张干大去商量。

说起魏家马坊院这个张拯恩,村上的老老少少都知道。这个被四先生和狼咬儿两人见面都要叫一声“干大”的半截子老汉,原本不是落雁滩当地人。年轻的时候,这个人跟着搡眼鬼魏存贤在县城铺子里赶了多年马车,东家和伙计之间有着很深的交情。后来,魏家折灶了城里的生意,只留下一间店面交给伙计看管,这个人又跟着回村替少东家招呼地里的庄稼,一直借住在魏家马坊院里。

从相貌上看,这个人少说也五十出头了。平时,村上同龄人多尊称其“张相”,晚辈却跟着四先生和咬儿喊顺了口,见面都尊他一声“张干大”。以至于到了眼下,这个很拗口的称呼,让村里人渐渐喊混成了老汉的绰号。奇怪的是,这个张干大看似寻常一做务农活的大老粗,却委实不是一般人物。不说别的,他那一双摇耧扶犁的糙手,居然能操作道家艺门里的十方法器,在周边点穴看阴阳很有些名望。村上儿女嫁娶、抬埋老人、盖房奠基、挪院子盘灶、写帖扶乩,一般少不了请这个人去帮忙。

听上了年纪的人讲,此人祖上好像是河南卢氏人。同治陕甘会乱后,接着三省遭遇了场大年馑。八百里秦川“白菜心”的东府十多县人口,在连续十三年的仇杀中几乎死伤殆尽。那真是放眼赤地千里,近观万户萧疏。官府为西部人居安稳,动迁山东、河南、安徽以及陕南一带人口给关中“填人”,其父举家挑着一副铁匠担子跟着移民来到三河流域的临潼县打铁谋生。先在铁炉镇一带转村打铁,后来在镇上盘了间铺子,一家人才算慢慢安下家来。

那个时候,这个张拯恩吃着陕西的小麦面,已经出脱得膀大腰圆,时常帮着老子在铺子里抡大锤。后来,家里给娶了一房当地媳妇,老小总算有了落脚。可这厮心气忒高,打心眼里就不愿下辈子跟着老子学打铁,私下托人在洽川县衙谋了个小差。一来二去,便和在城里做生意的魏存贤成了熟人。没过多长日子,他干脆辞了公干,在魏家商号赶着马车专门跑西京城那边皮匠们奇缺的芒硝生意。有时,也倒手棉布和菜油。当地人都知道魏家油坊那一缸缸黄澄澄的“沙苑牌菜油”,实则是卖相很不好的花生油和棉籽油勾兑出来的菜油。凭此买卖,赚足了北塬那边人的大铜板。

有一年秋天,关中道的地面上不知从那儿冒出来一股相当好事的人。先在那些靠山靠沟的三不管村镇秘密联络了一些人参加他们的“十八娃”道门,自不量力地要撵走皇上“恢复中华”。这帮人闹着闹着就有点出格,居然纠集在落雁滩公开举事,操着枪炮和官府明目张胆地干了起来。远在成百里外的铁炉镇一带,有人受到此说诱惑,看见东府那边已经有人扯旗造反,一呼啦也跟着祸腾起来。

巡抚府鼻子底下闹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儿,驻扎在西京城的官军立刻出兵弹劾,一路自西拔兵东剿;驻守潼关的官军,趁势向西弹压。那些暴民终于不敌腹背受敌的夹击,一哄儿钻山跑到洛南去了。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官府开始绥靖地方,挨门接户搜查乱党,只要逮住那些闹过事的人,不问东西便就地正法。肩膀头上掮着鬼头刀的民团,整天在各个村镇游荡,一时闹得八百里秦川乌云密布,一片血腥。

这个时候,有人给官府告发说,张记铁匠铺曾为闹事的暴民打制过十多把矛杆子,这个不明来路的铁匠铺肯定是个匪窝子。那阵子,各级官府都是军爷当政,只要牵扯到这号“十恶不赦”的罪案,连问都不问一声就人头落地了。一个外地铁匠居然掺和乱党触犯忤逆,临潼知县不问东西,指派了几个乡间混混趁着暗夜撬开张记铁匠铺的门板,把老汉活活戳死在自家炕头……

张拯恩在洽川县衙这边当过几天差,身边多少还围识了几个朋友。可遇上这类反朝廷的事情,却没人敢去出来圆场。那阵子他别说回家去收殓老爹了,自个儿能不能逃个活命已经是个急迫事情。好在魏存贤走通了道上的各路气眼,连夜让这个张拯恩揣着几块银圆钻进了北山。

后来到了民国了,这些反朝的案子都成了革命当人讴歌的事儿,这个张拯恩却没能跟着那些人去做官,依旧住在北山根当脚夫过日子。有一年秋天,魏存贤这个财东老爷不知让谁点露了外风,被梁山下来的一拨儿“粮子”深夜进村拉了票。祠堂为此交了三百大洋,山上还是不放人。这事一下子惊动了洽川县城,一些名流四处奔走,想尽一切办法施救,最终依然无果。然而,就在魏家祠堂上下为此忧心忡忡的一天夜里,这个人却在这个张拯恩的陪伴下骑着一头毛驴回到了东留马。驮筐里,还放着一个两岁多大的男娃娃。

据魏存贤事后给祠堂解释说,绑他票的那个粮子头目见到山下如数送来银圆,当天就把他放了。派人给他眼睛上蒙了黑布,押着在一片河槽走了不多的一点路,这才解了黑布塞给他怀里两块苞谷面锅魁让自寻山路回去。山沟野洼,人地生疏,他稀里糊涂上了一架岭,又下了一道梁,在谷底里三转两不转便迷失了方向。眼见着天色已经擦黑,他却一直没找着出山的路。当时,他人心急如焚脚下慌乱,不慎在山道上摔了一跤伤了膝盖,只好就近找一个落脚地拢了一堆柴火,坐在路边盘算着怎么消受那个夜罪。也就在这个时辰,不意远远地看见一个赶驴的脚户向他走来。那人走到眼前,他这头刚想开口问路,谁也没想到,这个牵驴的汉子却是从洽川逃难出去的张拯恩。危难关头,兄弟相见,他扯着驴尾巴跟着他去了一个叫上马滩的地方,窝在一眼石窑里将息了十多天日子。直到山路上的雪消开了路,这才出了山。

他说,自己走南闯北大半辈子,这还是第一次吃住在深山老林,亲自体味了一番做山客的苦焦。眼见自己这个契弟孤身一人,身边还带着个娃娃窝在山旮旯里苦挣苦熬,他就动了点心思。落雁滩这边虽说不是一马平川,起码比深山老林出行方便。只要天上落点雨星子,滩底里就能收成吃不完的苞谷面锅盔,怎么说也比苦守在穷山野凹赶着驴驮子给人赶脚的日子要好得多。经不住他多次穿掇,张拯恩最后也愿意继续回到落雁滩给少东家照看庄稼。

对于魏存贤这个漏洞百出的说法,村人多有疑虑。大伙都觉得这个“张干大”根本不是寻常卧在平地里的角儿,却也没把这个背案出走、又一次来到东留马的男人当做外路人。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个人赶着魏家那辆胶皮大车,走州过县,歇脚住店,也很少在村里呆。大约过了几年,这个人在路上自个收留了个商南讨吃的女人,两人凑合着算是又成了个家。收揽来的这个女人看似白白净净,多年也没能生养。两个人守着自己先房留下的瘫瘫儿子就这么过活着。

四先生那阵还小,因了上辈人的交往,寻常见了这个比自己年龄大九岁的老伙计,桌上桌下还少不了叫老汉一声“干大”。此后,四先生还在四圣庙里教娃娃念书,魏家大院这边大到粮草上缴、小到柴米油盐,这个张拯恩一概包揽。这个人确实是个盘算的老手,看到落雁滩秋天里满地的苤蓝和荆芥都被潼关那边的人收去做了酱菜,他鼓捣着东家从澄县尧头拉了成百口大海子,在马坊院盖起了一溜儿酱坊腌制起了酱菜。不几年功夫,魏家“一口香”酱菜在东府就有了一席之地。接着,东留马一些人家也都学会了这门手艺,让潼关那边的老酱户们失去了不少生意。直到魏存贤去世,“一口香”酱园这个标牌在西京城已有了很好的口碑。

却说,四先生忧心忡忡地揣了那页信笺,这头一脚刚进马坊院,便和推着土车出圈土的张干大撞了个满怀。看见少东家进了门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便放下手里的推车,接过那信看了看,闷着头半天没吭声。

这个男人也就有这副好德行,寻常只闷头干活,人前从不吭声。即便是在四先生这个少东家面前,从来都不曾多言。事情不到紧板处,这个人绝对不会轻易张开他那张活像压着块石坂的大嘴。

看着四先生在石桌边坐了,他也随之坐了。轻轻放下手里那信,只讷讷地递过来说了半句话说:“国难当头哇……”

四先生当然清楚自家马坊院里这个男人那点底细。张干大这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须开口再往下说了。这时候,干娘端来了水罐,他赶紧站起身接了,给老汉先续了水,自己这才端了杯子。看到老爷子不再吭气,四先生自顾在那儿不咸不淡地说叨了一句:“唉,三十年老了一个王宝钏哇。真想不到,我魏仁湘今年都快四十的人了……”

张干大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不无调侃地问了干儿一句,笑吟吟地说:“杨六郎三破天门,至少身边还有焦赞孟良呼威哩。你一个书生,带着戏班子跟着队伍去上阵,肯定是个泼烦事儿。再说,村里一下子上去八九个劳力,有这么多人嘛。”

四先生也不搭腔,张干大这慢悠悠地接着说:“老媒旦这人我知道,她绝对不会让她那宝贝孙子去的。再说,咬儿那张脸已破了大相,人家队伍上也不一定验得上。还有,囊哉娃腿脚不好,上车下车都要人照应,到了火线上咋行军?我看呢,既然揽下人家这事,按照队伍上给的那粮数,你去郭家坡打问打问。那些塬垴上的村子比咱还穷苦些,一下子能领这么多粮食养家糊口,比寻常那些卖壮丁的营生划算得多呢。再说,朝邑那边这回是先装粮后走人,找几个能顶住台口的人也不是个难事喀。”

一听老爷子把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四先生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你的意思,得应承人家这事?”

张干大叹了一口气说:“你尽兴说些废话。这号事儿,你一个庄户家说躲就能躲得了?”

四先生苦笑了一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让留马村一下子出这么多当家的男人去支差,我这心里也不落忍。自己揽下的瓷器活,只能这样了。只是,家里扔下这一摊子,您可得多费点心呢。”

张干大却口气有点漠然地问:“《陈平保国》被你们唱的那么热闹,毕竟是戏上的事儿喀。这回,你真的想去?”

四先生默默不语地看着石桌上一只走投无路的蚂蚁,顺手捡起棵草棍儿挑了它,看着蚂蚁上下走了一阵,这才将草棍儿放在地面上,回了老爷子那句话说:“那你说,让谁来承这个头?一个小村子,一下子让上去这么些人……唉,我那老岳丈可能都没想到,他这个遇事爱凑热闹的做派,这回真的连累到了我这个老女婿了哇。”

张干大磕了磕烟袋,岔着他的话随嘴搭讪地说:“是啊。领着一拨儿戏班上阵,队伍上也不怕麻烦。不过,上去又不要你们掮枪蹲战壕,或许过上仨俩月就会打发你们回来。我倒是想问问你,前晚你才说跟人换地的事儿,咋一转脸又想卖,一提说起来还这么心焦?”

四先生闷闷不乐地回答说:“有人惦记,那就卖呗。老太太有那个心劲,就让她去种。”

张干大却低低地问了他一句:“她家有那么多银子吗?你就是愿意把地白送人,那也得遮住世人的眼睛呢,你也真是个大人厢啊。”

他嘴里吐出“人厢”这两个字时,四先生正在那儿发愣。听到干大似乎喊了一声他的谱名,突然像从梦中惊醒过来,很快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老汉。

张干大依然慢悠悠地说:“做人就应当像你家老子那样,敢作敢当,像条汉子。我也不知道你这后人心里是咋盘算的,这样做就对了。”

接着,张干大并不掩饰地告诉眼前这位他看着长大的少东家语重心长地说:“西院石榴树下那个罐子,十多年前你就动过一回了。前天夜里,你又动了树底下的浮土。这件事儿,你家老子在世那阵给我交代过还不止一次哩。他这个人啊,自己惹下的事儿却怕身后被自个儿子怨见,临了,还是我给他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喀。这院子里的啥事你都一清二楚,我也就不需再遮掩。你也是当外爷的人了,世上的事儿,自个都应当能拎清了……”

四先生一下子低下头来,不再开口说话。

镌刻在他心头的这件天大的家族秘密,被住在自家马坊院的这个局外人一语点破,他这个为人之子的大男人立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似有数不清的萤火虫儿在飘舞。

二十多年前父亲临终前的一幕,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

那是个麦子快搭镰的五月天,魏存贤三天三夜米粒未进。眼见喉咙里只剩一丝游气了,却鼓着最后的心劲儿把儿子喊到榻前,摆手让亲戚族人退出厅房。

伴着一盏忽明忽暗的麻油灯,他咳嗽了一阵子,示意儿子走近点,他有话要给儿子交待。

四先生那时已经成人,却依然不知道生老病死这号事情会轮到他们家来。老子的病一日日加重,他蛮以为过几天这一切都会好的。当父亲让他留下来,他还是寻常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听到门外没了脚步声,父亲挣扎着抓住儿子的手,少气无力地留着话——“我挺不住了,万一走了,往后,你小子得学着照看好一大家人的日子呢。家中有大事,找马坊院你干大,他是我这辈子信得过的人。在村上,万事都得让着咬儿,要把他当成你的亲兄弟对待。你们今世不许起仇冤,下辈子也不能翻脸。天雨薄收,遇上年馑,你得替我尽力帮衬戏巷那边,千万不能饿死魏家门里的子孙后人。我以前没让你学戏,以后也不要开口唱这个戏了。你爷年轻时爱唱戏,在架板上摔坏了腰;我接着唱了一辈子,那都是肚子里的苦愁无处给人向说。到了你手上,咱们也是有点头脸的家门。你给我记住,魏家子孙后世,都不要在人前再开口唱戏了,东留马这户魏家人家,不需要给人再去低三下四已经能活命了喀……”

魏仁湘听了父亲这番语无伦次的话语,懵懂地点过头,老汉这才吃力地指了指窗户外的院子,嘴里不住地嗫嚅着“石榴树”三个字,接着,猛力地咳了一阵。待缓过神后,才反复小着声嘱咐儿子,日后家院修盖动土,一定要避过外姓旁人,再移动照壁前那棵石榴树。

直到父亲过世三年家门换符,少夫人魏王氏那阵生了四丫头去娘家小住的一个夜晚,已经开始理事的四先生关起自家大门,在石榴树下小心地探挖,终于在一块大方砖下掏出一个用黄蜡封口的粗瓷大罐。当他打开大罐蜡封,里边居然满当当地装着一摞摞绿森森的响圆。

面对一大罐子码得整整齐齐的银圆,他几乎傻眼了,六神无主地看着那些银子,无意中却瞅见覆盖在银圆上面的那张折叠着的牛皮纸上,似乎写有两行墨迹斑驳的文字。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张折叠着的糟纸,不看不打紧,上边熟悉的字迹,却让他惊出一头冷汗。那工整的魏碑楷体,让他立马想到了住在马坊院里的张干大。

做儿子的当然清楚,自家老子是个大字不识的老庄户。马坊院里这个大他十多岁的“干大”虽也念书不多,却在衙门里打理过几天文书。小时候,他在家里临帖,多次用错笔锋,也是这个干老子手把手给他矫正的呢。

那字条上的文字明明白白写着——

仁湘九成 二子均分 拯恩终老 马坊出殡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对眼前这个世界上的事儿,已经多少有了自己的见地。他两手发抖地看着那些毒虫一般噬心的文字,一下子被眼前这个莫名奇妙的世界惊呆了。当他看到自己的谱名和咬儿的谱名被自家亲老子一并称做“二子”,思绪立时如同掉入懵懂的噩梦之中。

再看,那张发糟的牛皮纸上那些清清楚楚的字迹,亦然没有一丁点令人生疑的破绽。

他一个人呆呆坐在那儿,开始漫无天际地胡思乱想了一阵子,也不能为面前的这一切自圆其说。他想,这个张拯恩替魏家照顾庄稼多年,终老后要儿子把旁院送给其做为居舍并安顿死后安葬,这完全让村院里的人能够理解。那么,他老人家平白无故为啥却要给妹妹的奶妈所生的儿子留出魏家一半家财?难道是爷爷救过这家人命、两家最终结了干亲?如果是这样,自家亲老子真的像街坊邻里传说的那样仗义疏财?抑或这个和自己一同长大的狼咬儿,不独是自己爷爷救过命的干孙子,居然也是这座深宅大院的一门骨血?

这个已为人父的大男人,真的不敢往下想。自己的生身父亲,一个道貌岸然的财东老爷,为啥能和自己的契弟媳妇萌生私情,居然还生出个儿子来?而且这么丢人的家门隐私,他老人家怎么还将此偏偏告诉了借住在家的外姓长工?他仔细地回想着这两个都疼他爱他的男人,他们之间究竟有着怎么样的生死交情呢?

他甚至想到了六六叔抱着咬儿在巷院那份溢于言表的挚爱之情,以至他们父子间的每一个微小交集,开始在他的眼前轮回晃动。任他怎么去想,这件事儿都不可能发生哇,可是毕竟已经发生了。如果真是那样,自家老子在世时完全可以将这些银子私下里送给对方,为啥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替他背负这么沉重的心债?

趁着夜深人静那阵,他将那字条仔细地念过几遍,果断地将其揉做一团,掭到嘴里嚼了几嚼,狠狠地咽了下了肚子。

……

在他的记忆中,马坊院这棵枣树一直就这么苍老。如铁的树干,茵茵的绿叶,还有藏在阴凉里探头探脑的小枣。

四先生沉思在过去的往事中呆坐在那儿,半天都没敢抬头看看张干大那双眼睛。

张干大磕了磕烟袋,慢慢地站起身来。为了打破两个男人间的尴尬,他脱下身上披着溻汗的夹袄往石桌上一撂,自顾推起土车自己忙活开了手头的活路。

四先生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马坊院这边的青砖墙,心底立时涌出一股不可名状的无奈唏嘘。看起来,魏家门里这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二十年来,却一直都没能蒙骗过马坊院的这个局外人呐。

他起身后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在他正要移步的当口,张干大却停下捲粪的铁锨,不无叮嘱地丢过一句话来:“继嗣的事儿,我的意思,你得往后挪挪。还有,家里添丁进口这么大的事儿,也得缓一缓。馍馍不吃在笼里搁着,是你的人终归跑不到别家炕头。人嘛,都给自个把路留宽点为好……” uskyt/SQ7tEpJdNgb3MASrOVnkgS0ifFgwsAhMVNGnOTrd+CieyFKqHWc+8d5bx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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