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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四先生收到的那张字条,只有懂“言子”的老乐户才可看明白上边写的内容。落雁滩走江湖的职业,因了在主家门前说事多有不便,他们之间通常都会用言子会话。各个道行都有自己道行的言子,这种语言寻常只局限口头说事,很少被这些目不识丁的戏子写在纸上做传信用。

譬如说,“炉丹”这个词语泛指妇人,各个年龄段的女子还都有不同的称谓。未出嫁的姑娘称“节烈子”、漂亮的年轻媳妇是“善兮”、丑陋点的女子叫“乌兮”……等等,不一而举。

四先生接到来人字条,明明白白写着“子时劳户降善兮”六颗大字,里边却包含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信息。“子时”,根本不用解释。“劳户”虽有“主家”或“大执事”的通意,“善兮”却专指漂亮的年轻女子。还有这个“降”,换做当地人的土话来讲,却是一个描述男女床笫之欢才用得着的龌龊字眼。那么,深更半夜这家事主要和一个漂亮女子做男女洞房之事,这个女子会是谁呢?

三家戏班只有耒耜班带着女眷。看到字条上写的这么明白无误,四先生立即就想到,肯定是道上朋友事先知道了事底,才用这种方式给同行打声招呼。如果出事,必是耒耜班这个惹人眼目的甜寡妇。

从接到字条到出村,四先生一点都没耽搁。直到寻着了大路,两人惊心未定,一味紧着逃命,累得马不住地打着响鼻。不觉跑出十多里地,他确信一路身后没有人马来追赶,这才定下心来。

俩人骑着马一阵子疾跑,牲口已经满身的热汗。他只怕压坏了牲口跳下马来,拽着马缰一路跟着牲口小跑了一阵。不知不觉,少说又走出十多里地。坐在马背上的甜寡妇,看着四哥累得已经气喘吁吁,便喊喊叫叫要他把牲口停下来。

四先生以为女人家不好明说要下马方便的那些话,便紧紧地勒住马嚼子站住了脚步。等他伸手将她扶下马,故意往前走了几步停下等了一小会儿。颠着一双小脚的甜寡妇原地活动了一会腿脚,并没有脱裙解带去处理那些水火事儿的举动。等她慢慢吞吞赶前来却不再上马,却说她想坐下来休息一下。

四先生心里这阵虽少了刚才出村时那些紧张,上了路却又开始担心起牲口来了。骡马不走夜路,这点常识他这个老庄户还是懂点。黑天黑地的荒郊野外,莫说路旁兀自窜出一只野兔子,就是风吹树叶闹出的丁点声响,骡马这个牲口也会陡然受惊。脚户人家因了天冷将缰绳扎在袖子上赶路,被受惊的骡马拖死的事儿并不鲜见。他一看她真的牛在那儿不走,不得不小声催促地说:“咱们还是慢慢走吧。夜里牲口趁槽,勒都勒不住嚼子。再说这些生地方,停下来也不好喀。来,还是让我扶你上去……”

甜寡妇却执拗地坚持要自己走一阵子。一个男人家,他也不好再劝说,便轻轻地拍拍牲口的前胛。老马得到老主人的安抚,亦不再紧张地打响鼻。牲口都是有灵性的活物,知道后边还有主人,脚下也自主地慢了下来。两人一前一后,就这么走了一截路程。前边是一个黑黢黢的土埝胡同,女人家毕竟胆子小,她不由自主地紧赶了几步靠近了他的身边。

牲口走夜路腿脚比白天也要快得多,一个小脚女子根本赶不上牲口的四条腿儿。走了一小阵,心慧已经明显有点赶不上趟了。她干脆一把拉住四先生的腰里的布带依偎了过来,故意一边搭着话给自己壮着胆子,声音颤颤地小声问了他一句说:“四哥,刚才那字条上写的啥嘛?”

四先生一路勒着疾走的牲口,无意回答她的问话,嘴里只胡乱搪塞了一句说“没事”,便趁机勒住牲口督促她说:“好了,女人家穿着轱辘子鞋黑地里一撅一拐的咋走嘛。你快点前来,我这就扶你上去。前边才是寺前镇,距离露水井还有一阵子路要走哩……”

这个小女人寻常倒是有心和村上这个大人厢拉几句家常,碍于人多眼杂一直开不了那口。月朗星稀的荒郊野外,倒是少了世人的眼目。她执拗着硬是不上马,看见四先生方无可奈何地勒住牲口站住了脚,她却故意赌气地问:“老媒旦给我亲口提说,你托她问咱两家那件事情……你为啥绷着脸一直不给个回话?”

月色下,俩人谁也看不见谁的脸色。四先生听到她陡然问起两人间的那件事情,只觉脸皮一热,很不自然地回她话说:“你别听两个女人在那儿瞎咧咧。现在民国了,又不是前清,政府那允许娶小呢……”

心慧却不依不饶地问:“民国咋了,政府不是主张婚姻自主么?女人嫁人的事情,自己也能说了算呢。不准娶二房,那县长咋有三房姨太太?”

一听心慧从口里说出这样的话来,四先生很不好意思地替自己圆说道:“四哥一个穷书生,哪能跟人家周县长比这个阔绰呢。再说,咱们村上那些辈分,你还是弟媳……嗐,不说这个了,咱们赶路要紧。几时把你送回村,才算是躲过眼前这一难呐。”

心慧装作不再执拗,看似顺情地答应着站定了身子,就在四先生扶她上马鞍的当口,这女子趁机出溜了下来,一头将身子贴进四先生那散发着酱菜香味的怀抱里,一双肥藕般的胳膊紧紧搂定了对方的脖项,嘴巴颤抖着飞快地找到了那张心仪许久的胡茬吮吸在了一起,再也不愿意松手。

……

却说,留在戏场上的老媒旦母子,根本不知道这头正唱着戏,半道上戏场究竟发生了啥事。四先生这头把戏给母子俩一撂,老媒旦心里虽不乐意,却不得不满口声应了下来。这是戏班的规矩,在事里,班主嘴里的安顿就是圣旨,这个时候谁也不能驳茬。

正在后台闭着眼睛抽烟的狼咬儿,一听后台出了事儿,二话没说站起来赶紧顶了心慧的角儿。蔓货原本提着旗兵打着盹儿站台角,一个激灵也醒了过来。一看换戏了,这厮手脚利索地把手里的码子挂了,坐进板鼓开口就接唱。一家三口卖力地周旋,台口的戏迷根本没听出台上那阵子居然出了这么大的忙乱。

西厢戏是咬儿的拿手活路,不需配角儿,他一个人也能顶全本。何况,儿子蔓货平日里虽擅唱生角,拿捏着嗓子唱几句莺莺戏,行内人一般都找不出毛病。老媒旦这阵被台下的叫好闹得戏瘾大发,遇上打情骂骚的情景那更是得手不饶人。直到三台子锣响戏终,耒耜班的台口依然人头攒动,发狂的戏迷还在不断叫好。

开始卸台了,一些戏迷都没有走,伸长脖子在那儿傻乎乎地看着,希冀一睹洽川戏班这些“甜寡妇”们的真人模样。

俗话说的好,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落下那一片土布织就的帷帐,刚才他们还在为之哭笑的千古奇冤和洞房花烛也随即烟飞灰灭了。戏散了,他们都得回家去面对夜里暖不热的冷炕和鸡叫就得早起的苦累光景。

不过,一个庄稼戏子的那份苦累和屈辱,比起台下这些看戏的人更有一层酸楚不便言说。

当地人爱看戏,家门却不纳戏子。即是喂牲口的马坊院,过路的乞丐完全可以借住几日,且受到落难人的一应照顾。然而,即便是自己家门过事专意请来的艺人,唱完戏都得让星夜赶脚回去。如果路程过于遥远,这些人就只好在村里破庙里安身。热天的虼蚤还好对付,寒冬腊月的天气,他们只能去主家打麦场抱一捆麦秸,铺在人家门道或破庙的佛堂里,四五个人抱着一床破被盖互相取暖御寒……

这次出门,路途太远且带有女眷,事前四先生已经考虑到了男女住宿不便,专门套了一辆双套子木轮大车拉箱坐人,另带了一乘供女眷乘坐的轻便轿车。他半道牵走了辕马,回程只好让扯稍的大青骡子驾辕对付。

咬儿并不知道主家留人的事儿,更不知晓四先生火急火燎拉着甜寡妇中途退场究竟是啥原由。曲终人散,还不见两人回来照面。他只好安排着让瘫瘫赶车,两个腿脚不便年龄又大点的挤在后边戏箱车上勉强对付,其他身强力壮的一律得打紧裹腿一路跟着步行。前车上少了甜寡妇,老媒旦一个人倒落了个宽敞。

眼见已是三更天,月色照得大路如同白昼。一行车马这头走出六里堤,拉车的牲口趁着来时的熟路,不需吆喝一路蹄下生风,一袋烟功夫不到便走出了五六里。离开了主家街门,一群庄稼戏子恣意地议论着白天的饭食和晚上打擂闹出的热闹。一路上高喉咙大嗓子地谝嗑,毫无一点斯文可言。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路旁枣林里兀自跳出来五六个手执兵刃的蒙面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的一个壮汉,大喝了一声:“停车!”

正在走路的一行人,突然遇上了一群断路的强人,哪敢怠慢,赶紧勒住了牲口。

只见那壮汉走到车前扯下自己脸上的黑布,还算客气地拱手开口说道:“有劳诸位留步,在下多有叨扰。兄弟跟你们一样,也是收了主家的银子,奉命接一个叫周心慧的女子回府上说话。还望各位行点方便,别为此伤了两家人的和气!”

狼咬儿一听来人这话,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以前,他带着班子进城唱家戏,也有过主家强留陪茶的事儿。不过,黑灯瞎火地被人劫道却从未遇过。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四先生那阵子带着心慧慌忙离场,难道他早早知道了路上这场大劫?

事情虽有些急迫,咬儿依然十分平静地回对方话说:“各位客人多有怠慢,你们要的这个人,这会真的没在车上。戏正热闹那阵子,她娘家老爷子病紧,被家里来人接到你们这边一个叫醍醐的村子去了。”

来人怪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说:“看来,果然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哇?弟兄们,把轿车里的女子请出来带走!”接着,唰地一声亮出了袖子里的流星锤,不无威胁地喝道:“你们那个敢动,小心肩膀头子上吃饭的家伙搬家!”

戏班都是些出门人,个个还都会两下拳脚。几个年轻点的一看面前这些来人也不多,已经偷偷抽出了车上搭台的帷杆,很快站成一排护住车子。只要咬儿嘴里一声招呼,一场恶打是少不了的。

面前几个断路的壮汉一看这拨戏子操起了家伙,唰唰地一齐亮出了插在背上的鬼头大刀,将刀尖指了过来。

一看对方是刀客,咬儿镇定地摆了摆手,用手势挡住了自己人。

三四个黑衣人一步抢到轿车前,一把撩起门帘七手八脚就在轿车棚子里拉人。三摸两不摸,确信轿车里只有一个女人,几个人不容分说,把里边的人拉出车来飞快地给脑袋上罩了个麻袋,三两下就被扶上另一个壮汉的肩膀……

坐在大轿车上的老媒旦,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唱完戏主家打点夜宵那阵子,她都没动一筷子饭菜,坐在凳子上陪着大家打了一会儿小盹。儿子这头套好车扶她上去,车还没出村那阵已经稀里糊涂打起了小鼾。

轿外那阵骚动,打搅了老太太的睡梦,她以为走夜路碰见了狼虫过道,依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车外越来越大的人声,她被彻底惊醒了过来。可是,还没闹清车外出了啥事,有人揭开轿帘一把将她拖出车去,飞快地掮着跑了起来。

遇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狼咬儿一下子愣在了那儿。

老娘这么大岁数了,居然当着他这个儿子的面被人强掠而走,他一时还真的有点莫名其妙。眼见那拨人不一阵子离开大路,抄庄稼地的小路走了,他推断这些人可能就是住在附近村庄。

好在出事这地方距离主家的村子约莫四五里路的样子,一行人只好折返回去向主家求救。

老媒旦被那些人一路扛在肩膀上,几个人轮换着好一阵飞跑,等被人放下地卸下头上的麻包,她半天先喘不匀自己那口气来。待她觉得有人将她放在了一把椅子上,这才睁开双眼,却被一盏白晃晃的汽灯照得睁不开眼睛。半天,她隐约看清楚自己坐在一间摆造讲究的客房里,一张八仙桌上居然摆着几碟子精致的酒菜。

待她那一双昏花的老眼适应了一小会儿,才睁开仔细地将房子摆设看了一遍,明白眼前并不似虎踞狼穴,好像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大客房。她心里还在琢磨,财东吃酒门口怎么还站着两个穿灰军装的勤务兵?她心里马上清醒了过来,以前常听男人说劫道的那号事情,终于让她这个老婆子后半辈子遭遇上了。

老媒旦当然不是一般村庄女人,大半辈子经见过的事情也不老少。她想,凭着自己这把年纪,对方也不会把她一个老太婆咋样。想到这里,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抄起面前一盏三炮台盖碗对着门口那两个大兵驾头扔了过去,那张从不饶人的嘴巴随之骂叫起来——

“湿你婆哩,青天白日的世事,你们务治得我一个老婆子这是要咋?得是你爹炕头上没人挖抓,把我拉来给你狗湿的当奶妈呀!”

两个小兵根本没料到一个老太太有这么大的脾气,只顾防备了那只凌空飞过来的茶碗,两人下意识地一避,只听啪地一声,那只碗不偏不倚端端地打在了刚刚进门的管家身上,对方那件相当考究的阴丹士林大衫,立即就浇湿了一大片。

忙了一天的刘管家根本没想到,自己手下请来的客人对他会来这么一手,这头刚要拱手打招呼,却被飞过来的茶碗打了个正着,同时也打断了他嘴边的那些客套。

他当然知道自己要见的是啥人,并不计较地满脸马上堆了笑容,仔细地朝桌子那边这么一望,却分明看到一个立眉竖眼的老太太双手叉腰站在那儿。

这等景象倒让他立即倒抽了一口凉气。我的神呀,自己这群冒日三杆的手下,黑灯瞎火地咋抬来了这么个满脸褶子的老女人呐。

一看眼前这坛场,他马上就想到这帮饭桶八成是把人给抬错了。眼前,怎样笼络住这个老女人,别让这个母老虎平地撒威已经成了他手头最大的事情了。

王府这位刘管家,当然也不是混饭吃的人物,马上换了一副严厉的口气训斥面前两个呆若木鸡的小兵说:“咋能这么对待老班主呢?嗯,还不赶紧换杯热茶!”

两个士兵莫名其妙地找壶倒水的档口,刘管家马上又换了十分谦恭的态度,对坐在那儿冷着一副长脸的老媒旦拱手开言道:“惭愧,惭愧,老班主能应邀光临,真是荣幸之至。鄙人刘欣耕,这里代王团长问老人家安康……”

老媒旦一看眼前这个刘管家有点面熟,她一眨巴眼睛的功夫终于想起来了,白天进村等那阵子,正是这个面皮白净的男人接的事车。她心里马上放松了一半,开始盘算着怎样对付这帮瞎眼狗。看着眼前披红挂彩的摆造,如果自己的推断没错的话,自己这阵子落坐的地方,正是今天过事的那个王老虎家的客房。

刘管家那话还算热接,老媒旦却趁着心头那股子邪气没出撇脱,依然不高兴地回了对方一句:“放你娘的臭狗屁,你这也叫请人说事哩?狗湿的几个蛮蛮拦腰抱住我一个老婆子,好像几辈子没见过女人,一路趁着老娘不得动弹,几双狗爪子上下捏揣,把老身一对儿蔫皮奶头都给扯肿了,一只绣鞋也拽遗了,你将看这事咋收场?”

刘管家听到她这些话并无一丝恼怒,赶忙满脸堆着笑容,安顿身边那个小个子说:

“去,喊她们给老人家把该换的衣裳端几件过来。”说完,一撩袍裾自己在桌子对面坐下身来。

从厢房那边台阶上款款走来两个端着托盘的中年妇人,进了房门后慢慢地走到老媒旦身边,将两个考究的老漆托盘轻轻地放在了她面前。一只托盘里,放的是一套里外三新的刺绣大裳,另一只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双精致的红花绣鞋。两个女子放下盘子,双手垂下站在一旁再不言语,很得体地静候客人吩咐。

老媒旦也不吭声,娶了漆器蒲篮里那双轱辘绣鞋,自己弯下腰穿了,双脚在地上跺了几跺,也不说大小合不合适,脸上立即露出往常那副拣拾别个便宜的得意。再看那件大裳,少说也值十两银子的工价。她当然也顾不上天热的自个儿已是满头大汗,一手扯开来款款地裹在自己身上。

她这头缓缓地坐了,才对着面前这位管家开口问道:“你赶紧说话,这到底是咋回事嘛?更深夜静都不方便,说完还得把我原款送回去哩。告诉你,我儿子那可是个生生货,知道你们这样对待他家娘老子,领着那一帮会武把子的戏子家打进门来,我倒是想看看你们长了几条狗腿!”

刘管家当然不愿把这个烫手的热红薯留下来给主家交差,站在那儿正在思忖怎样将这个老女人送出大门去。他脑子里边飞快地转腾了一阵,突然想到团总曾私下交代过,这回队伍拉去河东打日本,为了让弟兄们不致一去就想家,最好给队伍上办个随军戏班的事情。

只见刘管家眉毛一挑,立刻笑吟吟地对老媒旦开口说道:“老班主有所不知,刚才你们走的时候,鄙人偏偏忘记了一件事儿。王团长军务在身,今日家客太多,特意安顿鄙人和您老交办个重要的事情,晚辈特意指派一群小的半夜追赶了一程,你看这事儿让他们给闹的……还请您老多多海涵!”

老媒旦那会给主家这个面子,没好气地怼了刘管家一句:“你们这是请人说事呢?还是王老虎抢亲哩!说的倒是轻巧,我听听看!”

刘管家赶紧开口回话说:“是这么个事儿,咱家队伍这不是过两天就要开赴河东打鬼子去嘛,有个事儿少不了麻烦您老人家开口说话,于是就想请您到府上一叙。”

主家这番话说得还算坦坦荡荡,老媒旦一听,心里不免一阵嘀咕,你家队伍要上火线,跟我一个老婆子商量啥事?她端起桌子另一头端放着的茶盏喝了口水,奇怪地问道:“你们当兵吃粮,操的是杀人放火的营生;俺们出门唱戏,挣得是飨神建庙的斋饭。原本就不是一个行道,你请我一个老婆子要商量啥事?”

刘管家一看,眼前这个伶牙俐齿老太太还得认真对付,便耐着性子对她解释说:“老班主真会说笑话。鄙人领的这帮弟兄,那个不是咱们同州当地子弟?咋能是杀人放火的人嘛。事情是这样的,日本人这不是都要过河了嘛,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等着他们蹚水过来糟害这边的老百姓吧?我们眼下呢,已经是正规的国军了。王团长想留下和你商谈商谈,征召你们几个戏班几个能人,跟着队伍一同上前线,共同打一阵鬼子去!”

老媒旦这回总算听明白了,她也顾不上再提说自己被颠疼的老腰,立即就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几乎没等对方说完便更加不解地说:“哟,世上哪有这号事哩?火线上那枪子日儿日儿地擦着头皮乱飞,你让俺们提着箱衣给你们那些兵爷咋个去唱嗑?再说了,你们那是扛枪打仗呢,还是赶集看洋戏呢?‘洽川偶人退番兵’的古经,那是啥时候的事儿了,难道还让俺们阵前提着几个线猴子替你们唬那伙日本人不成!”

刘管家虽然被说笑了,却还是十分耐心回她的话说:“哪能呢。人嘛,吃饱了肚子,总得有个事儿打发那点闲功夫吧。行军打仗,也有宿营扎寨生火做饭的时候嘛。到时候,你们也就是趁着队伍闲下来,给自家门前的子弟兵唱唱家乡戏、散散心就够了。再说,河东那个阎老西的晋绥军,那也都是山西当地人,还都唱的都是咱们洽川这边的线腔戏喀。到时,两家联手打鬼子,搞个联欢会啥的,还能互相鼓舞士气。等将来打跑了这些日本鬼子,你们这个耒耜班,岂不也成了被国家评功摆好的大功臣嘛!”

听到这里,老媒旦又有点不大明白了,嘴里自顾嘟嘟囔囔地说:“啥功臣哟?杨家一门忠烈,最后在皇上跟前落了个啥下场!你先甭说这些不值钱的虚妄功名,阎老西这老东西惹下的烧叨,让他自家兜着好了。这老不省事的,今日跟这个打得不可开交,明儿个又跟那个打得血头烂面,惹得日本人找到自家门上来算账,还想让旁人跟着给他做垫背去送命,他倒想得美。再说了,日本人在河对岸祸腾,关俺们这边平头百姓个屁事呢。”

刘管家一听,看来有些事儿和这个老太太一时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还算客气地告诉他说:“好我的老班主呢,眼下已经是国共联合政府了,这个阎大长官现在也是国军的大战区司令,河东河西已经是一家人了。再说,日本鬼子在热河那边都祸腾好些年了,咋可能是阎长官惹下的麻烦嘛。按您老人家说的也行,你想想嘛,山西那边的土地都长些啥庄稼?不就是糜子、莜麦、山药蛋嘛。那玩意儿做出来的饭食,吃起来有咱们这边的麦面馍馍臊子面浪口么?那伙东洋鬼子只隔着这么一条河,拿着望远镜往咱们这边看看,还能摸不清咱们关中道这边一天三顿家家吃捞面的底实?你不去打它,那要是这伙鬼子兵有一天过河来抢收咱们地里的麦子,你说到时可咋办?”

老媒旦听了对方这番话,依然不为所动,很不以为然地告诉他说:“打得日本人咋呢?人家能漂洋过海来找事,总是有他们自己的道理。就算不是这个阎老西惹出的事情,咋说也成不了俺们百姓的事情。有皇上那阵子,天下都是朝廷的;眼下呢,江山还不是老蒋一家的?不说远话,前年那场大旱,老百姓饿得剥光了树皮,也没见老蒋打开官仓放过一碗舍饭。打河南那边逃荒上来的讨吃人群,死在落雁滩的何止是一家两家。村上人出手抬埋时,有的人连张席子都没有裹……唉,既然老蒋把百姓的人命不当人命,百姓也没道理跟他去送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说到一底,任谁当皇上,庄稼户还不是一样样支脚差、缴皇粮?再说,就是那帮鬼子真的急眼了过河来抢麦子,还有你们这些大户支应着哩,穷汉家谁在大仓存那么多余粮等着他们来抢?你说说,让我一个老太太怕它个啥嘛。话又说回来了,你们这个王老虎,仗着自己领着这几个‘拳头队’去上阵,还能打过人家拿刀拿枪的日本人?”

刘管家一听眼前这个老氓民一点国家观念都没有,只好公事公办地对她解释说:“老班主有所不知,蒋委员长已经在江西那边发了话。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我家王团长本人,以前在五十三师那可是堂堂的上校团长呢。眼下国共合作,他老人家被国府又一次委任了少将团长,辖下的陕西民卫第三团也成了正儿八经的国军了。前几天,西北行辕一次下拨了我们四千杆崭新的‘汉阳造’,鄙人也成了堂堂国军上校团附(国军副团军阶),咋能像你说的是一群乌合之众呢?”

眼前这个刘管家转眼间又成了国军里边的“刘团附”,老媒旦依然不屑一顾地反问他:“当兵的靠领饷吃粮,让我们这些穷戏子放下一地庄稼跟着你们去卖命,你家老爷能给啥样的好处嘛?”

刘团附一听事情有点转机,认真地对眼前这个村庄老太太解说道:“同州府这边,已经给出丁的家户按人头发放过十三石麦子。如果你们这个‘耒耜班’能随军前往,丰图义仓一样有你们每人十三石麦子的犒劳。上了前线,戏班的人跟国军将士一样,每月政府都用现大洋发饷。怎么样,时间不早了,我只能把话说到此为止。这样吧,你回去再和你们那个四先生商量商量。我刘某人一言九鼎,先拉麦子后走人,这个你老人家总该放心了吧?”

一听有十三石麦子的好处,老媒旦不由地心头一动。一千多斤黄澄澄的麦子,在落雁滩各村坡头最好的年成里,那也是十亩地抛过籽种的净落。一些个坡地少的小家小户,一季也没这么多麦子入仓呢。然而,这些麦子毕竟不是白拿的。让村上那些只知道养家糊口的男人上火线掮着枪杆子去卖命,官府就是给他们送一院青砖碧瓦的老庄子、炕头上再搭个能养儿子的白胖媳妇,恐怕也无人为此动心。不过,队伍上的人居然这么看重他们的戏班子,让老太太心里倒是感到美滋滋的。

刘团附这头和客人还在说着话,从门里进来一个军官模样的小伙子附在他身旁小声耳语了一通。待对方双手贴着屁股蛋子站定了,姓刘的才显得不耐烦地大着声安顿说:“让他们进来,今日登门都是客嘛,哪有让客人站在巷道等人的规矩?快请快请。马上让上热菜,让他们陪着老班主一起用饭,见识一下我们队伍上的茶饭也好嘛!”

老媒旦终于放下心来,他那儿子这阵肯定找上门来了。 YhtuQ+YDSEKFAR5nZWa3jm+vtAUtW3BtAHxgDlzCyesai4llpz9jPWVtPwdz7i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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