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前,有条小河,不宽。浅浅的流水,很清,很清,玻璃似的透明。河底五颜六色的石子,水中漂游不定的石子,倒映在水里的山林飞鸟,全看得清清白白。人们下地做活,赶集卖柴,上学念书,夏天光着脚蹚过去,冬天踩着踏石蹦过去,方便,也不方便。多少年都说要修个桥,多少年也没修。因为,几百辈没有桥都活过来了,就证明没有桥也能照样活下去。何必自找麻烦,自找苦吃。自己和自己又没仇,能自在一会儿是一会儿,何必呢?
过了小河,有座土坟,很大,很大,大得像座小山。这坟有多少年了?不知道。坟上有棵银杏树,老辈人说,这树活一千多年了。这话像,树荫都能遮一亩多地哩。坟前,立个石碑,很高,很厚,上边戴着刻有龙的石帽。上千年的风,上千年的雨,模糊了碑上的字。上边写的什么?看不清。没人去看,也没心去看。活人的事都撕摆不清,纠缠不完,自己都顾不住自己,还有心去管死人的死事?况且,看清它有啥益?能当吃当喝当革命?
后来,来了一场革命,先整活人,一群一群地整,全村四十五户,就整了四十二户。越整得多,人们越积极地去整人。昨天挨了整的人,今天为了立功赎罪,就豁上命去整别人。明天将挨整的人,为了明天不挨整,也豁上命去整别人。你整我,我整你,虽说挨整不美,却也苦中有乐。一人挨整,大家坐着看热闹,歇着总比学大寨轻巧。这叫一人痛苦,大家幸福,完全符合革命原则。活人都整够几遍了,没人可整,又得出死力干活了,这多不自在!再说,不继续革命上头也不依。咋办?还整啥?于是,就轮到了那座大土坟。不错!里边准是个大家伙,准不是个好东西,准是个大官,准是个走资派!要是个小家伙,要是个好东西,要是个小百姓,要是个革命派,能埋这么大的坟?上级听说了,传令嘉奖:好!好得很!大方向对得很,该狠整,要整出新水平!
于是,人们嗷嗷上阵——
放倒了大树!
扒开了大坟!
推倒了石碑!
再踏上千万只脚,别看他死了几千年,也不能叫他翻身。于是,把石碑架到了小河上。
革命好!给万年的小河革了条桥。
革命好!小百姓踏在千年前的大官身上!
从此,村里人下地做活,赶集卖柴,读书上学,再也不用光脚蹚水了,再也不用蹦踏石了。人们走在桥上,心里实在得意。试试,看看谁压迫谁?叫你活着时坏,叫你活着时凶,叫你活着时美!有人故意狠狠跺几脚,有人故意用头敲敲砸砸,还有人故意在上边撒尿!为啥?为的解恨,为的痛快。解什么恨?痛快什么?谁也没想。也不用想。能把站着的推倒,能踏在上面,能在上面任意跺脚,能在上面任意撒尿,这就是胜利,这就是威风,就解恨,就痛快,就美,就高兴。何必要再问为什么!
人们也不是一点没想,想了,还想得不少。想到了坟里的人一定不学大寨,一定没吃过食堂,一定油盐成缸,一定不吃干红薯叶,一定出门就坐轿,一定有几个小老婆,小老婆一定长得很白,很嫩,和嫩黄瓜一样,掐一指甲就流水,一定……
大家踏上小桥就骂开了。
“我叫你美!”
“我叫你吃香的穿光的!”
“我叫你一个人占几个老婆,也不给我们匀一个!”
“我叫你……”
人们嬉笑怒骂着走过去。
人们嬉笑怒骂着走过来。
石碑天天承受着人们的践踏,天天听着人们的奚落和骂声。它默默地忍着,不言不语,没有丝毫反抗。
谁知,突然有一天早上,小桥变了样,洗得干干净净,上边还有一层淡淡的墨迹。谁?干啥的?人们忽然想到了鬼,想到了显灵。头皮麻了,汗毛立起来了,好像马上就要受到报应了,大祸就要临头了。于是,到处都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
“坟里的人活着时是个大官,如今在天上也当着大官,把他的坟扒了,他能轻饶咱们?!”
“昨天夜里子时,他派了一群头戴金盔、身披金甲的天兵天将,驾着云彩下来了!”
“是骑着白马下来了,半夜我起来尿尿,看见天上一大群白马,踢踢踏踏地冲下来,把我吓死了!”
村子里紧张得不得了。
不少人家关紧了门,跪到院心给老天爷叩头,表白自己:“这真不怨我们,我们和坟里的人无冤无仇,从没想去扒他的坟!这都怨上级伤天害理,逼着我们去扒,我们不干就要斗我们。要不依就去不依上级吧,哪怕天打五雷轰他们哩!”
上级听到了消息,冲冲大怒,马上派人来追查,号召人们检举揭发。揭发有奖,知情不报罪加一等。法力无边,就是孙猴王再世也难逃老佛爷手心。况且,只要有功,自然有人愿立,想立,要立,不立功立啥?于是,人人检举,终于检举出了一个人。
他,一定是他!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贫下中农的叛徒,革命的死对头。扒坟时,大家欢天喜地抢着扒、争着扒,就他像扒了他亲爹亲妈的坟,推说肚子疼请了假,还哭了,说是肚子疼哭的。大家从小桥上走来走去,谁不眉开眼笑,扬眉吐气?就他还蹚水过河,脚不挨桥,还看着快活的人们唉声叹气。他不从桥上过,也不叫孙子从桥上走,一天三晌背着孙娃子蹚水上学。谁?徐书阁,老教书先生。胡子都白了,还装神弄鬼,老不正经。这货中毒太深了,太重了,没有救药了。儿子被斗死,媳妇改嫁,还死不悔改。他想干啥?他都干啥?抓他来了,叫他先背政策,他背得可熟了,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可是,他说坦白就是不坦白,嘴上贴了封条,一字不吐。没关系,好办,老的不坦白还有小的。小文抓来了,一把闪闪发光的菜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一锯一锯的。好,小反革命到底没有老反革命顽固,他哭了,说了。爷爷把小桥印下来了。印小桥干啥?没安好心,记变天账哩!想死后去向死了的大官请赏,想勾结阴间的大官,来阳间反攻倒算。心多毒啊!多险啊,多悬啊,要不是火眼金睛多,差点叫他的阴谋得逞了!得叫他缴出来!缴!不缴?搜!挖地三尺也要搜出来。翻箱倒柜,老鼠洞里都搜遍了。罐里不见一粒盐,仓里不见一粒米,老东西吃风喝沫,还有心搞这号邪门歪道,还有钱搞这号邪门歪道,真是鬼迷心窍。藏在哪里?审的人舌头问乏了,桌子拍烂了,老东西铁了心,反动到底了,硬是不说!
村子愤怒了,连对天明心的人都愤怒了。妈的,装神弄鬼,把我们的魂灵都吓掉了,白叫我们给老天爷叩了头!不能轻饶他,得叫他尝尝革命的滋味。于是,连开了三天会,三个白天,三个夜晚,车轮战,大战反革命,换班吃饭,换班睡觉,换班战斗。好不热烈,好不热闹。十几年村里没唱过戏,娃子们问戏是啥号样?问戏有多好看?这比戏还戏,比戏还好看,还不用花钱买票,看吧,看个美,看个够。推,攚,捆,打,吊,跪,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了,还发明创造了第十九般武艺:拔胡子。一根一根拔,拔一根问一声,不说再拔一根,再拔一根,一根一根拔下去,老头子变成了老太婆,真好看,戏上都没有。老东西硬是不说,不将功折罪,还哈哈地笑,流着眼泪笑。疯了?疯个屁!是装疯卖傻,是抗拒,是想蒙混过关。没有那么便宜。坏?不怕他坏,不怕他顽固,牛大还有捉牛法。给他戴上帽子,管制,专政,派重活,斗死他,累死他,气死他,看看谁恶过谁。革命能是好惹的?能是好欺的?啥时候不死,啥时候有你好吃的果子!
螳螂休想挡住大车,没门。人们照旧在革命的小桥上走着,只是走到桥上时又多了一笑,笑徐书阁是个傻屌,别看他读了一肚子书,是白读了,读成书呆子了,读愚了。拍马屁都不知道往哪里拍,放着活人不去巴结,去巴结个死鬼。坟里的人就是官再大,也早八百年沤成末,又不是现在活着的官,你再心痛他,向着他,护着他,他能赏给你个屁吃吃?连这都不懂,都不明白,墨水算是叫他白喝了!
人们在石碑上一年年走过去,一年年走过来,来来回回地走个没完没了。桥面被来来回回的脚板磨光了,又被来来回回脚上带的泥巴糊住了。石碑不成石碑,成了真正的小桥。人们走的遍数多了,走惯了,走俗了,不新鲜了,便对这小桥的来历不感兴趣了。渐渐地淡忘了,忘了脚下的小桥是块石碑,忘了原先石碑后面的大坟,也忘了徐书阁的胡子,一切的一切都忘了,也都不再笑了。桥就是桥,过来过去方便就行,何必要记住桥是石碑修的,何必要记住石碑后面的大坟,何必要记住徐书阁的胡子?记住这个啥益!没事干了,打个盹也能歇歇心。
多少年过去了,小桥的事早死了,埋了,忘个干净了。
只说过去的过去了,谁知,埋了的死事又扒出来了。
一天,突然来了一辆小汽车,黑漆发亮,长长的,扁扁的,活活像个屎螃牛,屁股还冒烟哩。于是,平静了多年的村子又热闹了,男人不下地了,女人不做饭了,抱着娃子,拉着娃子,互相吆喝着围上去,看稀罕物,看新鲜物,像看三条腿的人,一条腿的牛。里三层外三层,争着往前边挤,挤得骂爹叫娘,谁也不让谁。“屎螃牛”肚里钻出来几个人,有个老头一头白毛,还戴副眼镜,看样子一定是个大官。大官领着护兵先到大坟上,看看被扒的坟,唉声叹气,好像这是他家的祖坟,好像谁坏了他家的风脉。护兵们刨着大坟的土,捡着一块块破罐烂盆,装进了汽车哩。金贵那个样子,像拾了一堆当五分的硬币。要这啥用?古物!哈哈,古物?原来城里人也少见多怪。河里的石头,田里的泥土,村前的小河,村后的大山,哪一样不是自打开天辟地就有了的,哪一样不古?你们要都拉回去,连我们这些古物上的人也拉回去,那才美哩。人们不由得大笑起来,笑得戴眼镜的大官只摇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被人们讪笑得脸都红了。
后来,这群官官又跑到小桥上,铲桥上的土,洗桥上的泥,一点一点地铲,一点一点地洗,把石碑刷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像给新媳妇洗脸,就差没抹雪花膏。戴眼镜的大官慢慢走到桥上,跪下去,趴下去,用带柄的镜子照来照去,一寸一寸地照,照了老半天,把小桥照遍了,像逮虱一样,什么也没照见,一个虱也没逮住,他就哭了,就掏出手巾擦眼泪。七老八十了,又没打他,又没破财,又没病没灾,哭啥?像死了年轻老婆,哭得怪伤心的,真叫人好笑。城里人,可能生成的眼泪多!
后来,戴眼镜的大官哭够了,叫人们把石碑抬到原来的地方,照着原来的样子竖起来。说得可美,谁吃你喝你了,有那点气力还去拾泡粪壮壮地哩。人们听他一说,轰地跑了,像都会隐身法,眨眨眼没了人影。戴眼镜的大官又摇头,又叹气,拿出了大把票子。人们忽然又轰一声从地底下钻出来,眨眨眼挤成了疙瘩,争着抬,抢着抬,差点打起来。找绳,找杠子,笑着,哎哟着,抬得很来劲,很高兴,像抬花轿一样。走一路喜一路,喜一路说一路。谢天谢地,多亏当年了,当年要不扒坟,要不用碑当桥,咋会有眼下这便宜?可比卖柴强多了,几步路就挣几块钱,能称几十斤盐,够一家人吃半年哩。这种好事打灯笼也找不来,可惜太少了,这种好事要是天天有,多美!才美!
徐书阁哩?没影了。第二天,老东西才露脸,献出了拓印的碑文。戴眼镜的大官把碑文看了又看,看过来,看过去,看着看着喜了,笑了,忘了自己是个大官,给徐书阁作起了揖,弯腰弓脊,头都快挨住地了,连着作了三个揖。如今这世道真乱套了,颠倒了,沟里石头滚上了山,山里猪娃吃老虎了,当大官的给庶民百姓作起了揖,这算啥世道呀!徐书阁哭了。拔他胡子时他还笑哩,现在不疼不痒却哭了。哭得泪流满面,也弯下腰还了三个揖。啥话唷!像拜天地时夫妻对拜,当着大家的面拜来拜去,一点也不脸红。可惜都是男的,可惜都老了,要是一对少男少女对拜才有看头,就差这一点不过瘾!
戴眼镜的大官说徐书阁救了国宝,给了他五百块钱。徐书阁红着脸不要,做作得可像了,死活不接,还说自己没尽到一个中国人的责任,光堂话 ① 说得可美了。读书人就会这,就会说漂亮话。两个人把五百块钱递过来递过去,推推让让大半天,好听话说有两大箩头。徐书阁不接不接到底接住了。不要钱?哼,假装正经!不醉假装醉,这事谁不会。啥是少,啥是只三毛两毛,五百块哩,没喝迷魂汤,真不要才怪哩。
“屎螃牛”的屁股冒着烟走了。
徐书阁突然成了村里的大财主。妈的,咱们来回抬石碑,压得歪三扭四,才得了几块钱,没想到七斗八斗把他斗发了。不行!不行!要不是大家把石碑上的字磨光了,就凭他那张纸值个屁!五百?连五毛也不值,五分也不值,给人家擦屁股人家还嫌脏哩。多亏大家了,你一脚我一脚,才磨出了五百块。咋弄?他得表示表示,他得心情心情。于是,人们围住徐书阁,他在地里,人们跟到地里;他回到家里,人们跟到家里。黑夜白天对着他笑,笑,笑,一双双笑眼盯着他鼓鼓囊囊的口袋。想吃独食呀,想独吞了呀,没门,有福得同享嘛。
“咋弄?明白人好讲话!”
“咋弄?见一面分一半吧!”
“咋弄?不请大家喝几壶?”
“咋弄?……”
“咋弄?……”
一个“咋弄”一声笑,笑是假的,恨是真的。徐书阁也笑。像当初拔他胡子时笑的那样笑。别人“咋弄”一回,他笑一回,别人再“咋弄”一回,他也再笑一回。老东西笑是笑,就是一毛不拔,光锯葫芦不开瓢,假装迷瞪僧。不怕你是块榆木疙瘩。只要斧头利,没有破不开的。不公平不行。半夜里,徐书阁的房子上落了石头。清早开门,徐书阁一脚踏到屎上。菜园里,徐书阁的蒜苗拔了满地。一步一个坑。人们又冲着他笑,总该懂了,总该知道人是肉做的了。徐书阁哩,好像啥也不懂,啥也不知道,啥事也没有,也冲着人们笑,笑对笑。笑了几天,徐书阁突然失踪了,三天三夜没露面。老东西准是吓酥了,怕绑他的票,跑了?死了?村里人怕了,人命关天,能是玩的!可别黄鼠狼没打住,惹了一身臊。要是上级不依了,乖乖,不杀头也得下大牢。人们在深潭里捞,山冈里找,树林里搜,连根人毛也没见。老东西活没影,死没尸,一定是谁见财起意把他害了,把尸首割成八大块埋了。真怕人。是谁?满村子里窃窃私语,谁谁撂的石头,谁谁在门前倒的屎,谁谁拔的蒜苗,谁谁……不等上级来不依就咬开了。谁谁买件新衣裳,哪来的钱?谁谁吸带锡纸的香烟,哪来的钱?谁谁割肉吃,哪来的钱?谁谁……越看,越想,越咬。你咬我,我咬他,他咬你,咬得一村子的人都成了杀人凶手。村子里紧张得不得了,不等天黑就都关门闭户,都不来往了。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尾,谁知道谁是杀人凶手,可别粘连住自己了,小心没大差。
没有不透风的墙,屋里说话隔墙有耳,路上说话草里有人。谁说谁是杀人凶手,对方都知道了。妈的,诬赖好人,想送老子的命。老子也不是好惹的,老子的血也是红的,也是热的!互相找上了门,质问,争吵,骂,打,一个个头破血流,谁也不肯罢休。咋死不是死,送到法院也是死,拼了!村子里齐哭乱喊,鸡飞狗跳墙,都说自己冤枉,都要申冤报仇,演了一场比真戏还好看的戏,也不用花钱买票。
隔了几天,徐书阁回来了,还跟了几个匠人。村子才安生了,也更不安生了。人们又到徐书阁屋里,抢着出气,出一肚子的恶气。
“妈的,人家说我把你杀了!你要真没影子,好汉死到干证手,还不杀我的头!”
“妈的,有人血口喷人,说我把你割成了八大块!……”
“妈的,我吃回肉,说我是杀了你抢的钱!”
“妈的,老表给了我一盒好烟,差一点吸成了杀人犯!”
“妈的……”
徐书阁笑了。笑过了也不长,也不短,不说谁是,不说谁非,一言不发,领着匠人来到小河边,在小河上修桥。五百块钱花完了,桥也修好了。宽宽的桥,很平,很稳。水泥桥顶替了石碑的班,比石碑桥好走多了。
人们走在真正的小桥上,说起戴眼镜的大官,说起老东西徐书阁,大家又有了共同的语言,便把前嫌前仇都扔一边了。这一对老家伙真是怪物,真好笑。戴眼镜的大官真迷,不坐在屋里享大福,跑这么远,到这深山古洼里来哭,来作揖,来送钱,真是看戏的流泪——替古人担忧。说这是国宝,球!是耐饥耐寒,还是能挡住外国人的枪子?害伤寒烧迷了,五百块,能割多少肉呀,香嘴也能香几年,买了张黑乎乎的纸还喜哩,好像沾了多大的光!徐书阁也不是正经人,正经过日子的人能把钱不当钱?挨斗挨打拔胡子,好不容易换了五百块钱,分文不留都修桥了,就不能天天去买个白馍吃吃?露能都不知道咋露的。修个桥,众家八户走,谁还承你个情!送给谁一百二百,哪怕三十五十哩,哪怕三块五块哩,哪怕给谁一根纸烟哩,谁也说你个好,现在哪个龟孙子才说你一句好!真是一对疯子,两个二百五,都是读书读愚了,读呆了,读书啥益呀!
人们笑完之后又都后悔,后悔极了。当初,自己要是也偷偷印一张,多好!乖乖,一张黑乎乎的纸就给五百块,抵上卖几头大猪,够说个婆娘哩,多亏!要是印上十张二十张,老天爷,那该多少钱啊,可发大财了,够找十个婆娘,一天轮一个,那可就要美坏了、美伤了!
后悔过了,又恨,恨徐书阁。老东西真不是个好货,明明知道是值钱物,当初要是歪好给大家透个信,叫大家都印几张,也都能弄点花花。亲为亲,邻为邻,关老爷还为山西人哩,老东西一点也不为乡邻。读书人心里都奸,真毒,真狠,要吃独食,拔你胡子活该,一点也不亏。就凭你这毒劲,下一回还拔你的头发哩!
笑,悔,恨,一切的一切,天长日久都淡忘了,消失了,过去了,像刮了一阵大风,风过了,就没影没踪了。
只是,小河上有了座千年不朽的水泥桥。
只是,大坟旧址前的石碑永远没有了字。
从此,每天早晨和黄昏,不论晴雨,不论冬夏,徐书阁都要拄着棍子缓缓地走来,站在石碑前面,迎面读着无字碑,好像碑上还有许许多多锦绣文章。他久久地读着,读得很是认真、很是动情,喃喃地读着,读着读着就泪流满面了。
为了纪念这块原来无字、后来刻了字,千年之后的如今又无了字的石碑,特为记。
原载《上海文学》1986年第10期
① 光堂话:豫西南方言,指场面话、好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