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嚓——”
“咣——嚓——”
夜深人静,房后王三赖家还在打井。刘老大被这刺耳的响声弄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烦躁不安,心里成了一团乱麻。妈的,急着打出水淹死哩!他真想穿穿起来,去把王三赖好好抹刷抹刷!
王三赖算个啥玩意儿呀,都打起井了!老鼠,老鼠,一只老鼠,想起来就恶心!一九六〇年,大家都饿得皮包骨头,风一吹就东倒西歪乱摇晃。只有他这个下三赖红白大胖,成天驴踢马叫地到处乱跑,精精神神,见大家哼呀唉呀,就伸出大拇指,嘻嘻哈哈地夸道:“好!好!食堂好,食堂就是好!谁说不好?空口无凭,有膘为证。看看,看看!”他撕开胸前衣服,啪啪拍着,毛茸茸的胸脯上肌肉乱颤。听了他的话,人们噎死了,气得白瞪眼又不敢反驳,谁敢说食堂一个不字?看了他的膘,人们气死了,真想拿把刀把他杀杀吃了。妈的,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能胖起来?烧啥,谁还不知道谁?旧社会,三天两头卖兵,自己卖自己,卖了没几天就偷跑回来再卖。啥货呀,一个兵痞!你娃子又不是干部,一个油星的光也沾不上,吃这么肥,哪来的东西,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偷的,就是抢的,一定。偷了吃了肥了,故意来气大家,来报平日里批斗你的仇,来泄你的气。不怕他娃子逞能,妈的,蠓虫过去还有个影,不信拿不住你的把柄。捉奸捉双,拿贼拿赃,只要拿到了,看大家不活喝了你龟孙。一天夜里,刘老大领着几个人去捉赃。人们蹑手蹑脚靠近了他的房子,好,窗子里透着红光,在,在家。刘二娃自觉自愿蹲下去当垫石,刘老大踏到他的肩膀上,双手扒住窗台伸头往里看去。屋里生着一堆柴火,王三赖正在火里烧着什么东西。刘老大高兴得不眨眼,直直盯着。妈的,烧的啥?不是偷扒队里的红薯,就是偷掰队里的玉谷穗,不论是啥,只要是其中的一样,再加上兵痞的身份,不掏钱的房子你娃子算是住定了,看你娃子还卖嘴?刘老大死死盯着,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害怕惊动了这个贼。等到时候了,王三赖把东西从火堆里扒出来了。刘老大一看,顿时身不由己地出溜下来了,二话不说,回头就跑。人们不知出了什么事,尾随着跑去,到了没人处才拉住他,好奇地问:“咋了?咋了?看见了啥?”刘老大连连摆手,蹲下去咬紧牙关,求告道:“别问了,别问了,恶心死人了!”说时一开口忍不住哇哇地吐了起来。人们给他捶背,帮着他吐完,越发奇怪地问个没完没了。刘老大吐完了,憋着两眼窝泪水,才说个明白。刘老大看见了,王三赖从火堆里扒出了几个死老鼠,歪着头撕吃着。那老鼠还没烧熟,血糊淋漓,沾得他的嘴唇血红血红。刘老大说着又恶心了,又哇哇地干吐着,摇头摆手道:“妈的,谁家吃这?不算人,不算人,人里头没有这号货,真是个下三赖!”
老天爷真是不睁眼了。下三赖如今都要当人了,都发财了,都打井了,把正经人往哪里摆呀!妈的,打吧,打吧,和自己啥相干,自己气的啥?睡,哪怕他开条河哩,睡!
“咣——嚓——”
“咣——嚓——”
一声连一声,声声响在刘老大心上。睡不着,睡不着,被子包住头也睡不着。刘老大要急疯了,气疯了。刘老大六十八岁了,一家人孝顺,一村人尊敬,保养得好,心情也好,身子骨没病没疾,平日里挨住床就呼噜过去了,今夜贵贱不中了,咋也睡不着,都怨王三赖打井,闹喝得人不能安生。
亏你娃子有钱,票子大把的都白花了,也不买个镜子照照自己的影子,龟形吧。你都要打井,还要在自己院里打井,想的比唱的还美。哼,做梦娶媳妇——想得可美!打井,打井,村里哪个人没打过井,哪块地没打过井,多少大命人都不中,都打不出水,就凭你这个老鼠命?
刘王村是个山尾,缺水。全村三四十户人家,都在村西天子河里吃水。天子河是一条很小很细的山溪。据说,这里本来没有这条河。后来,王莽撵刘秀,刘秀跑到这里时渴了,渴得要命,就用马鞭子在地上画了一道印,水就潺潺流来。刘秀喝足后又跑了。因为跑得太急,顾不上毁了画的小河,才留了下来。可惜,印太细,河太小,水也不旺,人畜吃水还将就着够用,没有多余的水浇地。不知过了多少年,到了高级社。上级为了叫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就发了号召,说,不能再靠老天爷吃饭,要人定胜天,要把旱地都改成水浇地,再修上鱼塘。光吃大米干饭不中,那算啥社会主义,还得喝鱼汤才行。大家听了好高兴,婆娘娃子齐上阵,干劲冲天,在地里到处打井,黑夜白天大战,轰轰烈烈地很是声势了一阵。结果,地上挖了几百个黑窟窿,地下却一滴水也不冒。不久,一阵新风代替了旧风,打井的事一风吹了,再也不提了。井里不出水,大米干饭浇鱼汤也不得吃了。这也没啥关系,过去几千年没吃都活过来了,今后几千年还不吃也能活下去。况且,天子河仍在照样地流,日子还照样将就着能过,有啥话可说?谁知,紧接着又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先是大办钢铁,烧得满天通红,后又大办食堂,到处冒烟,见树就砍,两年不到,经过群策群力,把天子河上游的众山一律剃成了和尚头。没有多久,天子河就干涸了,除了夏天发大水,一年有十个月断流。水就是命,没了水就没了命。开头,人们急疯了,拼命掏河,挖地三尺,仍不见水。然后,又烧香许愿,还是一场空。人总得活下去,无奈只好去三泉沟担水。三泉沟要说也不远,才五里半路,放到大天大地里看,五里半的距离短极了,短得不值一提。可是,担一担水来回十一里,还得翻座山,天天去担,小口之家一天一担,大口之家一天几担,难劲就别提了,要多难有多难。平静平淡的山村,从此变得十分热闹了。因为水比油贵,订了婚的女方吹了,结了婚的妻子跑了,妻离子散的故事在这里天天有所创造。人们见了面就互相许愿:“唉,谁要能给咱们找着水,哪怕咱们子孙万代把他当爷敬哩!”
“咣——嚓——”
“咣——嚓——”
打井,打井!现在你来打井了,当初大家没水吃时,你跑哪里去了?你去干啥了?你当人家可把你干的好事忘了?人里头有你这号孬种!
那一年,大家都在学大寨,在山上造大寨田。上级说,学好了,有钱了,也和城里一样修上自来水。你哩?你娃子推故装病,睡到工地上乱滚,说是肚子痛。装得可像了,脸上出汗,嘴里吐白沫。支书看你可怜,叫你回去歇着,你背过身就一溜小跑,去金羊岭打兔子卖钱,给老婆治病。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发觉了,大队要开会批斗你。你去大队的路上,看见支书在树林里大便,你竟没廉没耻地凑上去,嘻嘻地说:“支书,你前边那个家伙叫我嗍嗍吧!”
支书恼了,喝道:“你——”
你做出一副苦相,低声下气地求告道:“我知道,你屁股上的舌头搭成了架,咱不够格也轮不上,就叫我嗍嗍前边的吧!”说着可弯下了腰,伸长了舌头。
支书吓坏了,没大便完就掂起裤子跑了。支书打了你一石头没有打住你龟孙,算便宜你娃子了。支书气坏了,连斗争会都不开了,说:“开这号人的斗争会,丢人丧德!”
妈的,连斗争都没人斗的家伙,还要打井哩。打吧,打吧,别说你娃子打不出水,就是打出水也是臊的。想想你那个熊劲看一眼你的井就会恶心。打吧,打吧,打不出水,打不出水,肯定打不出水。水能是谁想要谁就有的东西?命,命,全靠命,谅你娃子也没有老子那么大的命!
那天,刘老大去三泉沟担水,回来从柿子园经过,听见里边有动静。“有人偷柿!”他忙放下水桶,猫着腰,拿着钩担,蹑手蹑脚地走去,想冷不防逮个贼,好立个大功,心里激动得乱颤。走到园子深处,抬头一看,吓个半死。原来不是贼,是有人上吊,还没吊死,一双腿还在踢跳。“有人上吊了!”没看看是谁,就惊叫着回头跑了。跑了几步,想想不对,又跑回来,急忙上树解下这人。这人是刘二娃,刘老大的远房侄子。二娃反醒过来,睁眼看见自己躺在刘老大怀里,就哇一声哭了,哭得很痛,哭着说着。刘老大不用听就知道。二娃的丈人来了,妈老了,妻子下地了,他只好自己拿着鸡蛋去烧茶。家里没水,二娃急得团团转,急中生智,把洗脸盆里的水倒进了锅里,恰好老丈人进来看见了,二话没说,回头就走。妻子下地回来听说了,就哭着去追爹爹。从此,妻子一去没回。二娃哭足哭够了,挣着还要去上吊。刘老大劝不住,一急扇了二娃两个耳光,狠狠骂道:“妈的,为了婆娘就不活了,就不要你妈了!你还算个人不算?”二娃这才清醒,闷闷不乐地回家了。
刘老大又担着水往家走去,一路上心里像虫咬一样难受。二娃想死,龟孙才想活,活着有啥福享?一天到晚为革命种田,一晌不到,革命就不依,累断了筋骨,还得去担水,是个机器也得膏膏油呀!每次到了三泉沟潭边,真想大叫几声一头栽下去算了。村里人因为没有水,都急得变成骡马畜生了。前几天去担水,路过天子河边,见一群青年人浑身上下不挂一条线,并排躺在沙滩上。刘老大又羞又气,故意吭了一声,以为他们会顾顾羞丑跑开。谁知这群人不要脸了,对着刘老大的背影不屑地骂道:“吭个球!把你的婆娘给俺们,俺们也会弄真的!”刘老大听了心惊胆战,吓得一身冷汗,回家就用被子包住头睡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老婆娃子连问他一声也不问。自从天子河断了流,老婆三天两头吵叫搬家,他也想搬,就去找支书。支书把他臭骂了一顿:“搬家,搬家,都搬走了,这块地方送给外国?担几挑水就怕困难了,要叫你去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咋办?你就当逃兵了!”不能搬家,老婆熬不住这个苦,就要离婚。他不离,死也不离,一天到晚捧着她,哄着她,把她当神敬,才将就着维持下来。他不吃不喝,正好。她巴不得他死了,省了离婚的麻烦,也好逃出这个火坑,名正言顺地去外地找个对象。到了天黑,八十多岁的老娘坐到了他床头,好话劝了一大堆。他一言不发,心想:老娘要是今天去世了,自己明天就死。老娘抽泣着,自言自语地说个没完没了:“咱刘王村的人造了啥孽,老天爷把咱炮治得这么苦,断了咱们的命脉!……我小时候,听你舅爷说,后沟有个饮马坑,刘秀逃难时在这里饮过马。后来,你老外爷蹚刀客,也在那里饮过马,差一点叫白朗打死。你不能去找找?万一你是大命人,老天爷开恩了,离村里只有半里路……”
“别说迷话了,人家都烦死了!”刘老大用被子包住了头,翻个面朝墙,不再理会老娘了。
夜深人静时,刘老大忽然想起了“大命人”三个字,忍不住悄悄跑到了后沟,惨淡的月光,嗖嗖的西风,荒草丛中狐兔乱窜,夜猫子声声哀鸣。刘老大不由想到了鬼,出了一身冷汗,头发梢都奓了起来……
“咣——嚓——”
“咣——嚓——”
打井,打井,你娃子要是都能打出水,天下就没有良心这个东西了!刘王村的人谁像你,谁不感恩,谁不承情?就你娃子的良心叫狗掏吃了,吃纣王的水还说纣王无道,你当可把你忘了,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十辈子也忘不了你!你想想,那一年我找到了水,你娃子说的啥?
也是刘老大福大命大,那天夜里,像一头疯牛,在后沟死刨乱挖,待到天明时,找到了饮马坑,挖出了一汪混浊的水。“水!水!水!”刘老大狂呼乱叫。村里人发觉了,跑来了,都跑来了,只见一个被乱刺挂得血肉模糊的人,顶细一看是刘老大。人们高兴得齐哭乱喊,疯了,都疯了,爬到坑边喝着比糊汤还稠的泥巴水,然后哭着围住他,问他听谁说这里有水。刘老大满脸泥糊,只露出了一双笑眼,他开口要回答大家了,要说是八十岁老娘讲的,老娘是听舅爷讲的。话都到嘴里了,心里忽然一动,说不得,不能说,不敢说,舅爷是个恶霸,解放后叫枪崩了。多少年来,只要诉苦,自己就哭着控诉舅爷的罪恶,想表白自己,洗刷自己,证明自己和舅爷没一点瓜葛,还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千诉万诉,眼泪哭出了几大缸,也洗不净自己,人家硬是不信,硬说自己社会关系不清白,弄得自己这个贫农比别的贫农低几头,啥光彩事也轮不到自己。自己再积极,还是被人另眼看待。就说奖状吧,只要是正经人家,谁屋里不贴几张,就自己屋里连半张也没有。现在要说是舅爷说的,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说不定没有功还有罪哩。说不得,说不得!
刘老大嘿嘿笑着,笑了半天,才抹了一把脸,轻描淡写地说:“谁也没给我说过这里有水,是我想水想疯了,想迷了,白天想,夜里想,走路想,睡觉想,想着只要找到水,就能把咱们刘王村救活,就能把家家户户的哭声变成笑声。昨天夜里睡到床上又想,想着想着就迷糊过去了。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有一个人穿着黄蟒袍,一尺多长的胡子,就和戏上的朝廷爷一样,骑着高头大马跑到我的面前,把我一揪就拎到了马上,然后跑到这里把我往下一推,说道:‘娃子,这里有水!’那人又独自一个飞马跑了。这时,我也醒了,看看自己真站在这里,手里还拿着头,我就迷迷糊糊地挖了起来……”
刘老大讲完了,年轻人听得如痴如呆。老年人可是听明白了,明白透了,连连咂嘴,铁定地说:“啥梦?啥想迷了?都不是!是刘秀显灵了。刘秀到底还是想起咱们了!”看看年轻人都傻着脸,就又解释道:“你们年轻,不知道刘王村的来历,说起来咱们还是刘秀的嫡亲后代哩!”
据说,当年王莽和刘秀争夺天下,刘秀吃了败仗,被王莽撵得到处乱窜,一天,刘秀跑到了伏牛山深处,眼看王莽要追上了。只要追上就会叫逮住,只要叫逮住就会杀头,只要叫杀了头就当不成皇上了。就在这生死关头,刘秀看见了一个打柴的村姑,忙跑过去给村姑作了三个长揖,求她救命。说只要救他大难不死,有朝一日登了龙位,一定封她当娘娘千岁。村姑看他龙眉龙眼,一副帝王之相,就动了善心,把他包到柴火里,绑成柴捆竖在地上。王莽追了过来,看着刘秀跑到这里,怎么眨眼不见了?就逼问村姑把刘秀藏到了哪里。村姑往东一指,说往东跑了。王莽不信,两只贼眼死死盯住了柴捆,眼看着就要动手了,村姑急了怕了,忙用扁担插进柴捆里,担起来轻飘飘地扬长而去。王莽看村姑担得那么轻巧,就去了疑心,忙挥兵往东追去了。刘秀得了救,夜里就和村姑圆了房,播下了龙种。第二天,刘秀撇下村姑又去争夺天下了。村姑怀胎十二个月,生下了一个儿子。后来,刘秀打败了王莽,当了万岁。可能因为国事太忙,也可能是贵人多忘事,他再也没来过这山沟里,也没派兵马来接村姑去当娘娘,耽误得儿子也没当成太子。虽说儿子没当成千岁万岁,可总算是龙的血脉,是个小王。从此,这个山村就叫作刘王村了。
老人们七嘴八舌说了刘王村的光荣来历,又一齐看着刘老大。在一块儿生活了几十年都没注意,这时忽然发觉刘老大与众不同,宽脸盘,大耳朵,眼也大,嘴也大,手也大,脚也大。大家看了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一阵,就敬畏地说:“老大是大门,说不定是刘秀的嫡亲后代哩。要不,刘秀为啥不跑到别人梦里?为啥偏偏跑到你的梦里?这里头一定有个讲究!”
刘老大的脸红了,心跳了,自己也闹不清是羞,是怕,是喜。不等他明白过来,王三赖这小子突然嘎天嘎地笑起来,不服地说:“编瞎话也编不圆,把刘秀包在柴捆里,一头沉一头轻,咋担?还有,要是竖着担,刘秀能不掉下来?”
“你懂个屁!”讲的人变脸失色,呵斥道,“刘秀是真命天子,不论到哪里,当地的各路神仙都得值班护着。他在柴捆里,神仙在下边托着捧着,能掉得下来?要叫掉下来,各路神仙犯了法还能活得成?”
“哈哈——”王三赖不服,自认为聪明,该露不露心里难受,笑得流眼泪,解释道:“这是神话,迷信,说书人编的故事,就是乡下人说的瞎话。那个村姑有没有不一定,就是真有这个人,也准是找了个野男人,怀了孕没法遮盖了,才拿刘秀来糊弄人哩!”
“就你精,就你能,就你懂得多,怪不得在旧社会你三天两头卖兵!”讲的人只好揭老底了,“哼,也不想想自己是啥人!”
妈的,糟践老子的祖先,你当可给你忘了!老子不是刘秀的嫡亲血脉,村里人都有爹有妈,为啥都不知道有个饮马坑?为啥就我妈知道?这里头总有个啥来头,总有点刘秀的劲!俺们姓刘的不是刘秀的后代,还能是你姓王的?王三赖,王三赖,姓王,没准还是王莽的后代哩!当年王莽没争来天下,贼心不死,又叫后代来和我刘老大作对哩!妈的,还叫你和王莽一样没有好下场!“文化革命”中还没把你斗死,你还真当成是为了你走资本主义道路哩!哼,住在刘王村,想和姓刘的作对,糟践姓刘的老祖先,有你娃子好吃的果子,不信你有多能!妈的,吃死老鼠、嗍支书的家伙,正经人能干出这号丢人丧德的事?只有王莽的后代才能干出这下三烂的事!
“咣——嚓——”
“咣——嚓——”
打井,打井,妈的,饮马坑的水哪一点不好,为啥要打井?这一二十年,你娃子哪一天不吃我找的水?我说过二话没有?要没有饮马坑,你娃子的婆娘早离婚了,你也不知道流窜到哪里了,埋到哪里了,如今还有你这个人毛?饮马坑救活了你,你现在嫌饮马坑不好了,没良心羔子,真是王莽的后代,心和王莽一样坏!村里人谁像你?谁不感恩,谁不承情?
饮马坑离村子只有半里路,来回一里,比起过去的十一里,试着迈迈腿就到了。刘王村有了水,刘王村死而复活了。不但活了,还福不单降。村里天天有喜事,家家有笑声。没结婚的又能找来对象了,离了婚的又复婚了。只要是人,是活人,谁不感激刘老大?要不是现在不时兴了,要不是怕犯王法,人们真想天天给刘老大趴下去叩三个响头,喊他几声万岁。
找到水那一年,刘老大才四十来岁,转眼可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来,刘老大最爱干的活儿就是担水。年年,月月,天天,都要去担,不叫老婆去担,不叫儿女去担,一定要自己去担。饮马坑早早晚晚都有人,男的担水,女的洗东西。刘老大去了,不慌不忙,总是先坐到坑边一块石头上歇着,吸着烟,跷起二郎腿抖着,眯缝着笑眼看着大家。人们看他来了,先是一阵欢呼,“大哥”“大伯”“大爷”地叫着,然后就是说不断的感恩话。
“哎呀,都是托了你的福,要不是你,俺们一家人早五零四散了!”
“想想那些年没水的难处,头皮还发麻,要不是你,啥都不提了!”
“我和娃他爹端起碗就念叨,要不是你,俺们咋也成不了一家人!”
“咋报答你呀?”
“这一辈子报不了,下一辈子也要变牛变马报答你!”
“……”
男人们只是说说算了,女人们眼泪多,一说就抽泣着哭开了,哭得两筒鼻涕两行泪。这些话,人们百说不厌,一直说了二十多年。这些话,刘老大也百听不烦,一直听了二十多年。每次都像第一次听,听得骨头酥痒酥痒的。如果来时不高兴,听了后马上就高兴了;如果来时身上有病,听了后马上病就好了。这时,他总是诚心诚意地劝大家:“别说了,别说了,这能是我的功劳?要不是那个梦领着我,我能跑到这里?我能找到水?”
人们听他这么一说,更是千恩万谢了。
“别人咋做不出来这个梦?”
“梦?要不是你,这个梦也肯定附不到别人身上,咱们刘王村早完了,早没人烟了!”
“管他咋说,梦是你做的!”
人们七言八语地强迫刘老大接受自己的情意。刘老大也好像忘了饮马坑的事是他老娘说的,听了这些话身上好像生出一种神奇的力量,像吃下了长生不老药,不仅能去病解忧,还觉着返老还童了,听一次就觉着年轻了许多。如今虽然快七十了,别的活儿早干不动了,拿上十斤八斤重的东西就气短心跳,就脚步不稳,可是只要担水就来了劲,一担水一百多斤不仅能担得起,担起来还像空手走路一样轻快。他自己也常常感到奇怪,这气力不像是自己身上出来的,模模糊糊地想,是不是神仙托着两只桶?对他来说,担水不再单单是为了用水,而成了一种爱好,一种享受,一种离不了的需求。随着年龄越来越老,每天担水的次数也越来越勤了。常常缸里的水还是满满的,他也要去担,担回来的水又没地方装,只好白白倒在地下。起初,老婆心疼他,埋怨他:“真主贱 ① ,没事了不会坐下歇歇,几十几了,还不知道惜力!”他听了就恼火,骂她多管闲事,骂她想叫他死。后来,老婆发觉了内中的奥秘,当家里有了不顺心的事,或是他有了小病,就悄悄把缸里的水舀倒了,喊他去担水。他去时有气,回来时,气没有了,病没有了,满脸春光,顿时成了一个老小伙。
村里人除了口头上恭维他,感激他,还常常孝敬他。谁家做了好吃的,总要先盛一碗给他端去,谁家来了远路亲戚收了稀罕礼物,也要拣件好的送给他。才开头他不收,挺不好意思地坚决谢绝,可是对方不容他不收,急得要哭要下跪,他才勉强收下。收的次数多了,年代多了,也就慢慢习惯了,不收倒不习惯了。偶尔,发觉谁家吃好的没给他端,有好物件没给他送,他心里就不是味得很,像受了歧视,受了侮辱,肚里不由生出一股怨气,憋得难受。想说说又忍住不说,不说又忍不住要说,惹得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唯一的解救办法就是去担水。去了,当别人又感恩戴德时,他就借机发泄不满,拐弯抹角地说:“哎呀,你们记性真好,还记得这事,有的人早把这事扔到沫子巷了!”他说得很淡,却透露出悲愤、伤情、委屈的味道。于是,村里便像出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乱臣贼子,就惶惶不安地一家一家查,一户一户找。当发觉谁是“有的人”时,大家就声讨,就埋怨:“真不像话,要不是人家刘老大给梦见了水,别说一碗好饭一个物件了,连人都没了!啥金贵?别好了疮疤忘了痛!”在众口一词的责难下,犯了错误的那家赶忙千方百计地补上,刘老大才消了气。然后,再借着别人念诵恩德的机会,又满心喜欢地说:“啥话呀,有人把这饮马坑的水看成是我身上的血脉,总是忘不了我,吃个蚂蚱也要给我送条大腿,东西好坏多少不说,真有良心!”人们听了心里明镜一样,谁想当没良心的人,谁还敢干没良心的事?
“咣——嚓——”
“咣——嚓——”
打井,打井!妈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操的啥心别当老子不知道。你撅起尾巴,老子就知道你要拉啥屎。想叫刘王村巴结你这个下三赖,没门。就是你打的井里流的不是水,是金水,是银水,是香油,是肉汤,不是吹的,只要老子不去担,打量别人也不去担。就是担一担再倒贴一块钱,也没人去担。刘王村的人心都姓刘。不信,咱们走着看。兴吧,就凭有个烂汽车,就凭有几个臊钱,可忘记自己是啥人了,可想往人场里站站了,可想咋着咋着了,想得老美!不服教有你娃子挨的苦打,这一回还叫你和上一回一样,叫你把脸还装到裤裆里。
那天,傍晚时节,王三赖拉回来一车化肥,停在村口场里,然后满村子地叫唤:“都来买化肥呀,按原价,不加运费,不要一个小钱的利!”快种秋了,化肥等于粮食,人们听吆喝都跑来了,都围着汽车看,打听着价钱,喜着,想买了。王三赖跳到汽车上,龟孙得意地挤眉弄眼,嘻嘻着露能卖乖:“过去咱不算人,现在咱也是个人了,也给大家办点好事。有钱的给现钱,没钱的先欠着,啥时有了啥时给,真要没钱,咱——不要!”人们高兴坏了,忘了王三赖是个啥东西,嚷叫着,眼看就要抢购了。刘老大站在一边,看了这架势不由得重重吭了一声。人们被这一吭镇住了,再看他的脸子黑得像块锅铁,顿时,一张张笑脸都板住了,鸦雀无声了。刘老大不言不语,围着汽车转了一圈,心里好恼。妈的,事先也不给老子打个招呼,可想来收买人心了,狗日的,你想干啥!王三赖站在汽车上,看看在场的人都僵住了,只觉一股冷气钻心,忙堆出一脸笑,对刘老大叫道:“大叔,你要几袋,我给你送去!”妈的,到这时候才知道我刘老大还活着,晚了!刘老大冷冷地看看王三赖,又冷冷地看看众人,才冷冷地说:“咱不要,几千年没有化肥也活了!咱不要,只要有水吃就死不了!”刘老大说着走了,走一步回头看众人一眼,走一步回头看众人一眼,一步一回头,一步一回头,看着众人一个个不言语地都散了。只有王三赖立在车上,孤零零地,像根棍子插在车上,不会动弹了。妈的,听说,龟孙看着人们都走了,化肥连四两也没送出去,还长道短道流眼泪哩,流着眼泪把车开走了。哭!有你娃子哭的,你别当你有俩钱可烧开了,不中着哩。刘王村姓刘,想叫刘王村姓王,你等吧,除非磙子发芽驴长角!
妈的,你也不找个尺子量量,看看自己有多高,光想把别人截一节好把自己比高,这算啥本事?你背地里玩的啥鬼,你当老子是个瞎子?
那天刘老大又去担水,还是坐在那块石头上,又在听着人们的谢恩话,还是美得双腿乱抖。这时,一个打扮入时的小青年来了,冲他叫道:“大爷,又在听赞美诗哩!”
这青年叫刘小星,是刘二娃的儿子,在县城上学,是刘王村的第一个高中生,放暑假才回来。小星是当年许多复婚的夫妻中生的第一个孩子,是有了饮马坑才有了他。刘老大把他看成是水的产儿,是自己有功于乡亲的物证,从小就特别喜欢他,常常把别人送的好吃的东西转送给他。刘老大看小星一头长发,就哈哈笑道:“我还当是谁哩,进城上了几天学,咋男娃变成女娃了!”
小星红着脸去汲水,往坑边一站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牢骚道:“饮马坑真是名不虚传,咱们再吃这水也要变成牛马了!”
人们不解,笑道:“咋啦?”
小星指着坑里贬驳道:“一坑朽草烂叶子都不说了,还饮牛饮羊,尿到里边屙到里边,看一眼都恶心想吐,吃了也不怕生病?这能是人吃的水?吃这水还算人?”说时不住摇头晃脑,犹豫了一会儿,竟然担着空桶扬长走了。
“你……你……”刘老大顿时上气不接下气,脸上血色全落,指着小星说不出话了。
人们吓得丧魂落魄,纷纷咒骂小星不是东西,说他“屁股上屎痂还没离,可想上房坡揭瓦了”,“才出去上几天学,可忘了自己是从哪里生出来的了”。大家骂一声小星,劝一声刘老大,恶话骂尽,好话说绝,才把刘老大送回家里。
刘二娃知道儿子闯了大祸,气得乱蹦乱跳,破口大骂。这话是当着刘老大说得的?贬低饮马坑还算刘王村的人?一来背良心,二来犯众怒,只要刘老大黑黑脸,全村的人就会大眼小眼瞪自己,在刘王村还怎么站住脚?再说,不吃饮马坑的水,还能再去三泉沟担水?想来想去,夜里就绑住儿子去请罪了。刘老大在睡觉,他把儿子强按到刘老大床前跪下,声声求饶道:“大叔,小星是你从小看大的,大人不见小人怪。他不懂事,惹你老人家生气了,你别和他一般见识,我知道好坏!”刘老大装着睡熟了,一言不发。刘二娃看刘老大不肯开恩,又声声骂儿子道:“你也不想想你是从哪里来的?要不是你大爷梦见了水,你妈也不知道跑哪里了,咱们这个家早没有了,世上还能有你这个冤家?有了饮马坑才有了你,饮马坑的水把你喂大了,你不知道好坏,还反过来贬驳饮马坑,你还算人?实指望你上学上成了,学来本事了,干上大事了,回来报答你大爷的恩情,没想到才上几天学可学坏了,墨水把心染黑了!你还不给你大爷磕个头!”
小星的膝盖早跪痛了,屈辱使他不仅不反悔,还恨死了刘老大。饮马坑的水是天生的,地造的,大自然的产物,人人都有份,你找的就永远归你了?地质学家找到了矿,这矿就归他所有了?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新大陆就归他所有了?承情感恩总有个限度,能永远把你当神敬?因为饮马坑是你找到的,就不许说饮马坑个不字了?饮马坑真不干净嘛,为啥不准说?就因为饮马坑是你找的,人们就得永远吃饮马坑的水,就不许想个办法吃上比饮马坑更好的水了?总有一天——可是,小星这小子不憨,知道越说理就越没理,便忍住怨气,讨好地说:“大爷,我可没有说不承你的情,我是说给大家听的。饮马坑救了大家,大家也太不自觉了,得着水吃开了,也不出点力把饮马坑好好修修,千秋万代保存下去,子孙万代也好永远记住你的恩情!都怪我没有说清楚!”刘老大听得心里甜,坐了起来,对刘二娃训道:“你疯了,为啥叫娃子跪着?起来,起来,快起来!我再老再没材料,也不会认为小星会起外心!”小星起来了,刘老大拉住他的手,规劝道:“大爷不怪你!你娃子还小,往后要有主心骨,别上了外人的当!”
刘王村虚惊了一场,刘老大消气了,又去担水了,又去听人们的恭维了。饮马坑只要还有水,刘王村就跑不出刘老大的手心。哼,刘王村几百人的命是谁给的?也不想想!
“咣——嚓——”
“咣——嚓——”
打井,打井,打到半腰把你娃子塌死才美!妈的,你当我不知道,小星为啥会变心,都是你娃子挑唆的。那天夜里,在月亮底下,在村头大白果树下,你和小星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说的啥?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不是挑唆是啥?你看他是个学生娃,不知道你的底细,分不清好坏人,你给他上上烂药,他就会跟你跑了,想得可真自在!哼,小星不知道好歹,他爹妈可知道东南西北。咋样,小星咋不跟你走哩?
妈的,吃饮马坑水吃了二十多年,吃美了,吃肥了,现在嫌饮马坑的水不好了,不干净了。咋不好?咋不干净?难道你比朝廷爷的马还金贵?朝廷爷的马在天上大小也是个神哩,神都喝了,人喝着还亏啥材料了?朝廷爷的马喝过的水总沾个神气灵气,我看这比啥水都好!还嫌这嫌那,妈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打吧,打吧!就凭城里来的几个烧包货就能打出水了?别说打不出水,就是能打出水,刘王村的人也没喝迷魂汤,放着福不享,不吃朝廷爷的马喝过的水,去吃你井里的水?打吧,打吧!要是打不出水,我看你娃子咋有脸再去饮马坑担水?到时候咱们再说。就是打出了水,全村人都不去吃,看你娃子的脸往哪里搁?啥货嘛,自己也不想想自己,还想装人哩!我刘老大还没死哩,饮马坑的水还没干哩,可轮到你了?
“咣——嚓——”
“咣——嚓——”
打井声响了一夜,刘老大气了一夜,胡思乱想了一夜,自言自语地啰唆了一夜,天快明时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刘老大醒来时,已是快晌午了。他支棱着耳朵听着,听不见“咣——嚓——”声了,心里不由一紧,神色不安地问:“王三赖的井咋不打了?”
老婆不乐地说:“谁知道哩!”
刘老大又追问:“是不是打成了?”
“他打成打不成,和咱啥相干,管他哩!”老婆敷衍道。
刘老大瞪着老婆,从她眼里看出了担惊害怕的神色,二话不说,拿起钩担就去担水。老婆破例地拦住他,求告道:“缸里的水还满满的,先吃饭吧!”
刘老大推开她,担起水桶出门就走。往日路上人来人往,今天却冷冷清清,没碰见一个担水的人。他不由加快了步子,一步一踮脚,一步一仰头,往饮马坑看去,平日那里人成堆,今日却不见一个人影。刘老大不由心虚了,心跳了,强撑着才走到了饮马坑。在坑边喝水的几只乌鸦扑棱棱地飞起,在天上呱呱地叫个不止,使人想起了报丧。刘老大心里打了个冷战,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忙放下水桶,坐到了往日坐的石头上,发呆地看着。饮马坑依旧流着浊水,却看不见往日的笑脸了,听不见往日的奉承话了。一群麻雀在坑边的泡桐树上,欢快地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又说又笑,说着幸灾乐祸的小话。刘老大不由一阵害怕,一阵愤怒,又一阵空虚,脑子里慢慢地成了一盆糨糊,一片空白,像是失去了自己。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想骂什么又骂不出口,就呆呆地坐着,坐着。妈的,老子哪一点得罪了你们!要不是老子,这个世上还有你们吗?他觉着脸上像有无数条虫子在爬着,摸了摸,原来是泪水在流。妈的,饮马坑的水算是养了一群牛马,连一点人心都没有了!都不吃饮马坑的水了,老子还吃,老子还吃——他挣扎着起来,挣扎着汲了两桶水,又挣扎着担起来走去。可是,担不动了,两桶水沉得像两个地球,压得他东倒西歪,眼一黑倒了下去。
刘老大在老婆的搀扶下回到了家里。他想问问老婆,人们是不是都去王三赖家担水了?可是,他忍住没问,他害怕听到回答。他还不死心。是他救了这个村子,是饮马坑救了这个村子,人心都是肉长的,人们怎能不吭一声就抛弃了他,就抛弃了饮马坑?不会,不会无情到这个地步。人们马上就会川流不息地来看他,来报告消息,来表明心迹。到时候自己也要狠狠说几句,把一肚子委屈都倒出来。于是,他设想着第一句说什么,第二句说什么,第三句说什么……他期待着人们的到来,焦躁地等着,断定下一分钟就会来人了。可是,等了一分钟又一分钟,白等了。等到中午也没一个人来。他失望了,绝望了,想到人们都背叛了他,怨气怒气憋得肚子痛了。他到厕所去,刚刚蹲下,就从后边路上传来了话声笑声。
“也去三赖家担水呀?快去!”
“井深不深?好打吧?”
“深啥,人家修有水塔,安的龙头,桶往下一放,一扭,哗哗几下桶就满了,可省力哩!”
“水咋样?”
“可清哩,比饮马坑强到天上了!”
“叫担吧?”
“不光叫,还招待烟哩,带银纸的,还有把儿哩!”
“好啊,这些年算是叫水把人逼得低一头,天天得说好话。心里再不美,还得装着笑脸给人家唱喜歌,真是受够了!”
刘老大像被砸了暗砖,头一蒙又晕过去了。
刘老大病危的消息迅速传开,全村的人才察觉自己背了良心,做了错事,犯了弥天大罪,都吓得痴愣了。好像刘老大的病是他们下了毒药,刘老大万一死了,他们都应当偿命。整整一天,各家各户惶惶不安,来来往往地商量着怎么抢救刘老大,来赔自己的罪,使自己的良心得到安宁。
后来,人们都来到刘二娃家里,叫他拿个主意。刘二娃是村民组长。他们关上门,神色紧张地商议着。这商议是无声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用眼睛说话,嘴却贴了封条。
“去王三赖家担水,碍住他刘老大啥事了?”
“他也太那个了,饮马坑的情还没承够呀!”
“村里早晚有个好事他都包了。分个招工指标,他闺女去了。分个招兵指标,他娃去了。”
“连救济他都要占头份!”
“……”
人们在说,在吵,在叫,在嘲笑,可惜都是用的眼睛,谁也不肯开口说出来。这些话虽然没有声音,刘二娃的眼睛都看见了、听见了。他除了同意这些话,还想添上一条:王三赖的井就在村里,为啥要舍近求远?人们都看着他,眼巴巴地看着,想叫他说出大家心里的话。他也不是憨子,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才不愿伤害刘老大哩。他苦笑着,催促大家道:“大家心里咋想都说出来嘛,说出来咱们好商量,闷在肚里干啥?”
人们还是不说。小星急了,气了,愤愤地说:“都不说,我说!放着人吃的水不吃,为啥要再去吃饮马的水,当牛当马当惯了?这算啥理,为了满足他无休止的精神欲望,刘王村就不准往好处走半步了?”
刘二娃狠狠瞪了儿子一眼,真想吃了他。妈的,就你聪明,傻蛋!他本想叫人们说出来,只要大家说出来,他就好借住大家的话拿出自己的主意,也好给刘老大交代了。谁知别人都能得很,都不说,儿子却不知高低地说了。刘二娃气得咬牙,又不好当面训斥儿子,事到如今只好反其道了,沉着脸子重重地讲:“人得讲良心!刘老大救了全村几百人的命,几百人就不能救他一命?多少年来,不知多跑了多少腿,再多跑几年腿也断不了。多少年来,都是吃的饮马坑的脏水,再多吃几年还死不了!刘王村是个讲良心的村子,不能为了点水就扔了良心!”
成群结队的人又去饮马坑担水了。大家默默地走着,谁也不开口说话,谁都在心里说着话。只有几个小青年背着大人在窃窃私语:“老天爷,他要是长命百岁,咱们可咋活呀——”
刘老大害怕失去人们的朝拜,现在不用害怕了。老婆得到了消息,扶着他早早地来到了饮马坑,仍旧坐在往日坐的石头上。人们害怕来朝拜,却仍旧来朝拜了。刘老大看着来担水的人们,听着听了二十多年的感恩话,心里的病顿时跑了,脸上的笑又来了,高兴地说:“哎呀,你们,也真是,去王三赖家担水多近嘛!”
人们笑惯了,像印版一样,又毫不费力地印出了一张张笑脸。
“我们能连个好坏人都分不清了?”
“你就拿棍子撵,我们也不去吃王家的水!”
“要不是你做的梦,还有俺们吗?”
“要没有俺们,咋会有下一辈?往后辈辈都要念诵你,辈辈都来这里吃水。”
“人好水也甜,王家的水可没这里的水好吃!”
“……”
刘老大从心底深处感动了,激动地说:“为这个梦,大家——哎呀,咱们刘王村的人可真讲良心!我想着也不会……”
刘老大得胜了,喜在心里,也骂在心里。哼,吃死老鼠、嗍支书的家伙,比狗屎还臭的东西,打个井就糊住大家的心了?刘王村能是好糊的?也不想想刘王村的老祖先是谁,也不想想刘王村是谁的骨血!不中着哩,咋轮也轮不到你哩!就凭老子这个梦,也要管他三百年二百年哩!他笑了!
人们担着水走了。路上,大家不住地来来回回换肩,纷纷惊叫着。
“咋搞的,今天这担水咋试着格外沉?”
“可是哩,比担两桶铁还重!”
“妈的,像鬼在下边拽着一样!”
人们咒骂着走着,不由想起了王三赖的井,路多近,水多清,只是为了良心,才没有把桶里的水洒到地下。刘王村是个讲良心的村子,可惜,这良心归刘老大专有了。不去王三赖家担水,谁也没感到心里不安,谁也没有觉着背良心,好像村里就没有王三赖这个人!
王三赖这时站在院里,院里空荡荡,静悄悄。他看着孤独的水塔,想起昨天人们来担水时的欢乐、热闹,突然感到一阵悲凉,一阵心酸,一阵愤怒。他呆呆地站着,看着。然后,失神地走过去,把水池上一字排开的五个龙头全部扭开,水便哗哗地流着,流着,白白地流在地下,漫得一院子水,先湿透了他的鞋,后淹没了他的脚。他动也不动一下,又拿起放在龙头上边的纸烟,一支一支地抽出来,扔在水里,看着它们漂去,漂去。他默默地流下泪,又默默地笑了。
刘王村啊,刘王村!
原载《北京文学》1986年第11期
① 主贱:豫西南方言,贱骨头,指有福不会享而甘愿受苦(含戏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