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乡醉

漫天大雪,天白,地白,山白,河白,路白,树白,连饿得乱飞的乌鸦也白了。万物皆白,无所不白。世界戴了重孝,使人想起了死去的爹妈,光想哭!

木易成了走动着的雪人,从深山里匆匆走来,急急往乡政府走去。看着白茫茫的天和地,想起了受冻受饿的乡亲,他也想哭,更想骂人、揍人。

木易是新来的乡党委书记。早先在县里当一般干部,选拔乡级领导班子时,他的名字也被提了上去,可是,有人说他是个“猴”,不宜重用。后来,经过三番五次考核,发觉他是个好“猴”,就把他选中了,派到这天高皇帝远的深山里来当“王”了。他没有当过官,不知道官的行为标准,再加上他也真没有把乡党委书记这个官看得多么神圣,还把自己当成一般庶民百姓看待,结果,上任第二天就把自己的名声完全弄坏了,弄得威信扫地。

他来报到时,没带行李,住在乡政府客房里。第二天,他起床后和普通人一样,第一件事是上厕所。上厕所就上厕所吧,也没啥出格的地方,再大的干部也不能不上厕所,何况他只是个乡党委书记。他千不该万不该顺手提上了床底下的尿壶。出门刚走了几步,就碰见王副书记。王副书记见他提着尿壶,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地呼叫道:“哎呀,你怎么自己提?”说了又急得四面张望,大声吆喝道:“通信员哩?小文,小文,干啥吃的!”

“别喊了。”木易看着王副书记大惊小怪的样子,实怕为了自己提尿壶叫小文挨训,忘记自己大小是个领导了,就又犯了猴性,随口戏言道,“我就好提个尿壶。”

“多臊呀,你——”王副书记皱起了眉头,不以为然地瞅着他。

“自己的尿,有多臊?”木易又戏了一句。

通信员小文跑来了,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农民孩子,在王副书记炯炯有神的目光照耀下,忙上去夺木易手中的尿壶,像犯了弥天大罪,涨红着脸说:“给我,臊得很!”

“我就爱闻个臊味。”木易笑笑又戏了一句,心想:你提就变成香味了?他不肯给小文,硬是自己提进了厕所。

这一下坏了大事。乡政府和乡直单位很快传开了,说是来个“爱提尿壶的书记”,是个“臊书记”。最后,根据这些“罪状”,给他下了个结论:“连个官都不知道咋当的,肯定也不会有啥球本事!”于是,大小人物都看不起他。每逢他从乡政府所在的小镇上经过,人们都看着他的背影,嘻嘻笑着乱指:“就是他,就是他,就会提个尿壶!”

也是木易官运不利,尿壶事件还没有平息,就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大雪给人间预支了欢乐:麦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大雪也给人间带来了眼前的痛苦:封了山封了路,不知有多少山民在受饿受冻。三中全会以来,平地白馍馍已经吃不完了,这里还不行,山高地少,是历史贫困乡,有一半人在平常日子里都不得温饱。昨天,当大雪盖白了地皮之后,木易就发毛了。他妈的,别刚刚上任就在自己治理的地盘上饿死人冻死人。他想着,就把乡干部们从火盆边叫到会议室,让大家分头下去检查一下群众的生活。谁知,不仅没一个人响应,还个个窃笑不止,用一双双笑眼说话了:“放着自在不自在,真是个爱提尿壶的书记!没当过官也没见过官,下个雪也少见多怪!”这话没声,木易却听见了,还震得耳朵痛、心痛。他还看见一双双眼睛望着王副书记,催他说话。这眼光扎木易的眼扎木易的心,木易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妈的,老子这个一把手算白当了,说话还不如放屁哩!好吧,拿老子不当书记看,老子偏要扭个劲,看看谁说的算数。他要下命令了,可是,王副书记抢了先,哈哈笑道:“没事,没一点事。我在这里干二十几年了,咱们这个乡啥贵处都没有,就是村干部们都硬棒得很,有啥问题他们会就地解决的。再说,救济物资早发下去了,雪前又做了安排。没事,你放一百条心在家烤火吧!”干部齐声附和,都说:“王副书记在这里干了几十年,啥情况都摸透了,谁能吃几碗饭他都有数,王副书记说没事,就是没事。”

“摸透个球!摸了二十多年,摸得一半人还缺吃少穿!”木易在肚里骂了一句,想驳回王副书记的意见。可是,又一想不妥。这里是个深山区,穷得当当响,对县里没有东西可以贡献,县里就把这里看成是腊月三十逮的兔子——有它也过年,没它也过年,很少过问这里的情况,天长日久,这里就日渐落后。再加上王副书记长期在这里占山为王,苦心经营,干部队伍形成铁板一块,历来排外。前几任书记上任不久,就因为和王副书记意见不合,不等脚跟站稳就被挤走了。自己初来乍到,要和他唱对花枪,就等于与众为敌。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妈的,先忍了,咱们骑驴念唱本——走着瞧。木易憋了半天,才说:“好吧,雪也真是太大,大家先不下去。我爱看个雪景,我明天早上先下去看看。”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全是讥笑:“真是八辈子没当过官,烧的!”

木易征求王副书记的意见,去哪个村子为好。王副书记老大不高兴,只管说不必去不必去,偏偏还要下去,这不是硬逼着大家下去?他认为驳了自己的面子,闷了半天,才说:“要去,就去牛顶天。那里是咱们乡里自然条件最差的村子,多亏刘支书是个老模范,领着群众苦斗了这几十年,大家才有碗糊涂饭吃。”

牛顶天!木易愣怔了一下。他没去过牛顶天,可是早就听说过,这是个高入云天的村落,说是有路却无路,立陡立陡的峭壁,就是天晴路干,也得攀着树枝和葛条才能爬上去。木易明明从王副书记的话里听见了弦外音:“妈的,有种就去吧!”他只当没听见,心里狠狠还击道:“娘个脚,好狠的心,想吓住老子。老子也不是孬种,偏要去一下叫你看看,真要上不去,老子这个书记不当了,卷铺盖滚蛋!”木易心里这样想,却笑笑说:“好啊,我早就想去那里看看,咱俩算想到一块儿了。”

王副书记看木易当真,反倒进退两难了。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现在上牛顶山不是去找着送死吗?万一滚坡了,送了小命,怎么向上级交代?要回话又回不了,只好找个干部陪他去了。干部们谁愿放下福不享去找罪受?王副书记一问谁愿去,马上个个抢先发言:“我很想去,就是腰疼。”“我要不是有个寒气腿,我就去。”每个人都“要不是”“就是”了一番。木易看这架势气个半死,都说这里欺生排外,一点也不假。可恶极了,连马屁都没人肯拍一下!等着看吧,老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气是气,还是做出一副笑脸,说:“我三十几的人了,还能叫狼背跑?”王副书记嘱咐道:“实在走不成了,就拐回来,别犟着去。”

第二天一早,木易就独自一个去了。满共二十里路,走了十多里时,面前出现了白茫茫的大山,何处是路?从哪里上去?木易正在为难时,通信员小文追来了。他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木易一喜:“好啊,是王书记叫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小文低下了头。

小文护着木易上山。一路上,木易问他什么事,他都推说不知道,只是一再责备自己,后悔地说:“都怨我!那天早上,我只说你不会起那么早,就先去打扫办公室了,没想到你会自己提尿壶……”

木易看他那副难受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安慰他道:“这算个啥事,我提就不该了?”

小文差点要哭了,说:“都怨我,坏了你的名声。”

“名声?”木易笑了,笑得很放肆,笑过之后又很心酸,又感到怕人,这竟会坏了名声,这里边有多少学问呀!

快到山顶了,小文往前指了指路,说:“上去就是了。”又看着木易,求情地说:“我回去吧?”

木易看看快到了,说:“行,你回去忙吧。”

小文回头走了几步,又站住,胆怯地说:“你回到乡里,别说我来送你。我请了半晌假,说是回去看我妈。”

“看你妈?”木易忽然动了情,真想上去拉住他说些什么,可是忍住了,只是重重地点点头,“好吧。”

小文恋恋不舍地走了。木易站着没动,看着他消失了,只觉心里一沉,整个人像陷进了迷雾中,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木易终于到了牛顶天。天下到处都一样,五个指头不一般齐,再穷的地方也有富人,再富的地方也有穷人。木易站在村口四下看去,家家关门闭户,没有人影。他往房子最坏的一家走去。要说,这不是房子,只是两间草棚,墙壁不是土打的,也不是石头垒的,是用木棍夹的。棍与棍之间的缝隙用泥巴糊着,许多地方的泥巴已经脱落了。“屋里进风,怎么住人?”木易想着走到了门口,一股肉香扑鼻而来,味道实在好闻。他又渴又饿,被这香味刺激得满口涎水。他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屋里光线暗淡,先听见“啊”了一声,才借着火光看见了人影。棚子当中生着一堆柴火,上面架有一口破锅,噗噗噜噜滚着,清香就是从锅里散发出的。火堆旁边坐着一对老人:一个老汉,一个老太婆。他们抬头看他一眼,竟一声不响又低下头烤火,连个招呼也不打,好像进来的不是一个人,只是一阵风。木易怔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走到火堆前,叫声:“老大爷!”

老汉对他审视了一眼,指指旁边一块石头让他坐下,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你?”

“我……”木易被这种冷若冰霜的表现弄得迷瞪了,不知该怎么回答,顿了一下,才说,“过路的。”

“哼!”老汉又嘲弄地从鼻孔里说。

老太婆怀疑地看他一眼,又担心地看看锅,实怕他抢吃锅里的东西,忙拿起旁边的木盖子盖上了。

木易坐了下去,两个老人再也没有看他,再也没有开口。他借着火光四下看去,后墙下是一张木床,上边铺了一领破席,席上扔着一条脏得发黑的薄被。左边山墙下,胡乱摆着盛粮食的破盆烂罐,还有几件农具。右边山墙下是一堆木柴。前墙的门角是一个只有一口锅的灶台,一块不大的案板,几只碗。好可怜的人家!春风何时才上牛顶天?木易叹了口气,再细看这两位老人,穿戴单薄破旧,伸在火上的四只手粗糙得像四块花栎树皮,脸上瘦的骨骼突出,最使木易不安的是他们的四只眼睛,深深陷下去的大眼,放射着怀疑和充满敌意的亮光,像四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随时都会射出仇恨的子弹。木易坐在火边,却觉得比在雪地里还冷——心冷。进来时,他想问问有什么困难,救济物资发了没有,现在都不需再问了。他不想说话,默默地坐着,只有一件事还不明白——锅盖是盖上了,却盖不住香味,热气还是把肉香飘了出来——穷和肉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奇怪、迷惑,木易目不转睛地盯着煮肉锅,终于忍不住指指锅,问:“这里边……”

“肉,鸡肉,老母鸡肉!香吧?”老汉一开口就喷射着子弹,嘲弄地说,“有个皇帝说过,没粮食吃了,不会吃肉?!”

老太婆要哭了,诉说道:“大雪天要收穷人了。断顿几天了,就剩下这一只老母鸡,要叫它活着,俺们今天就活不成了……”泪水禁不住淌了下来。

“哭个啥!”老汉火了,训斥道,“有滴热泪咽到肚里还能暖暖心哩!”眼里充满了火光。

木易生气地问:“没给你们发救济粮?”

“这里没有救济粮,只有救私粮。哼!”老汉牢骚了一句。

妈的,这就是所谓的硬棒!木易看着老汉又问:“村干部也没有看看你们?”

“俺们脸白,皮嫩,好看啊还是好摸?”老汉的话字字都充满了敌意。

木易耐着性子安慰道:“别急,这是新社会,不会不管你们的。”

“啥社会都一球样,都有好人坏人。”老汉脱口而出,这是早就放在嘴边的话,不是临时从心里出的。

木易的心猛地一痛,这话吓得他睁大了眼,怎么能这样看待两个不同的社会?

“你积积德,少说几句不行?”老太婆求告道,“再说能当吃当喝?”

“怕个球!雪只要再下几天还活个球,谁还能挡住不叫咱灭气儿!”老汉挑衅地看了木易一眼,好像在说,“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老汉的话一句一根刺,刺得木易心痛,他再也听不下去了,站起来就走。真是冷如路人,老汉连个道别的字也没吐。木易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像他进来时一样,老汉照样坐着烤火,连看他一眼也没有。木易问了一句:“支书家住在哪里?”

“房子和给死人扎的灵屋一样的就是!”老汉连头也没抬。

木易走了出去,身后响起了争吵。

女的:“你疯了?说话死绝死绝!”

男的:“我还嫌说得轻了。啥球过路的,眼看是个干部,没有好话给他们留!”

木易心里凉了个透。妈的,没想到干群关系会叫他们弄到这个地步,还说没事,还叫放心!

木易四下看看,就往一座瓦房走去。没有比这再好的房子了,这大概就是老汉说的“死人灵屋”吧。这房子并不真好,不高,土墙,样式很旧,却是新盖的。放在城里,属于落后了一个世纪的古迹,在这深山里,已经是现代化的建筑了。房子前边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大门闭着。木易站在门楼下边,用指头敲了敲门,没有回声。他又用拳头咚咚地敲了几下,里边才有一个女人问道:“谁?”

“我。”木易回道。

“没人在屋。”里面冷冷地回了一声就灭气了。

木易又敲门,由轻到重,敲,敲。

“给你说没人在屋,没人在屋!”院里的女人骂街了,恶狠狠地吼道,“找!找!谁是谁爹谁妈,就该养活大儿大女?和鬼一样,一天到晚缠住俺们!”

骂完了,又没动静了。

木易的肚子都要气炸了。一个共产党的支部书记,竟敢如此对待群众,太无法无天了!他冒火了,手捶脚踢,气冲冲叫道:“开门!开门!”

院里也发火了,威胁道:“你到底走不走?”

“走?你给我开开!”木易头上火星冒多高,喝道,“我是乡党委书记,木易!”

院里顿时静了,接着一阵慌乱的跑步声。门打开了,一边站着一个年纪大些的胖子,一边站着一个年轻些的瘦子,都尴尬地笑着,齐声叫道:“哎呀,下这么大雪……”

木易没回话,板着脸子跟他们往屋里走。他认得这两个人,胖的是支书,瘦的是村长,他到任的第二天,在见面会上有一面之交。木易走到院当中,扫见一个女人从堂屋里端着盘子,神色慌张地溜进了灶房。妈的,在饮酒作乐哩!木易跟着走进了当间,屋里生着熊熊炭火,他们让他坐下。胖子跑到里间,端出了一小箩筐核桃和柿饼,说道:“吃吃,先吃。”然后冲着灶里吩咐:“赶快做饭,木书记冻坏了!”

瘦子村长一脸媚笑,讨好地夸奖道:“你可真是个神兵天将,大雪把山都封死了,咋飞上来的啊?真是‘四化’干部干劲大!从前的书记大晴天都上不来。”话都说不圆,还一个劲地说:“真值得好好发扬,这真是愚公移山的精神,敢把牛顶天踏在脚底下,我们一定号召大家努力学习……”

胖子支书听村长又在说些教育群众的话,心里好恼,便瞪了村长一眼,村长马上合住了嘴。支书为刚才不开门的事打圆场道:“刚才我们正在研究救灾的事,不断有人来说情,开后门,叫给这个一点粮食,叫给那个一件棉衣,没办法了才闩上了门。我们这里山高不成庄稼,收成薄,多富裕的户没有,糊涂饭还都有喝的……”

村长忙附和道:“对,对,我们这里地少天寒,粮食年年靠统销。别的没有,只有点木头,还都是椴木的,做家具是一等一级,王书记家里的家具都是我们这里弄的,木书记啥时候做家具请言一声。”

木易冷冷一笑。妈的,这个蠢材连拍马都不会拍,不分场合,不分时间,不分对象,不论三七二十一,见面就拍,总是平常指望这个指望惯了。他懒得搭理他。四下看去,只见界墙上贴着红红绿绿的奖状,就任他说去,自己站起来去看那些奖状了。

胖支书又瞪村长一眼,暗暗骂道:“有眼无珠的东西,拍马能是这个拍法?”村长不知说错了什么,见支书用眼骂他,不得不又合上了嘴巴。胖支书看木易给他们个脊梁,心里不免有点发毛,就对村长说:“你给木书记汇报汇报咱们村里情况。”

“好,好。”村长忙掏出了笔记本,要念时不由看看木易,只见木易还在看奖状,不知是开始汇报还是等他转过身再说。他拿不定主意地看着胖支书。胖支书瞪瞪木易的脊梁,心里好恼,开门到现在一言不发,一字不吐,摆的啥谱,装的啥相?没吃过死猪肉也该见过活猪走,当个乡党委书记不依靠基层组织靠啥?就凭这个球样你这个书记也当不长。他见村长用眼问他,就没好气地说:“说呀,给木书记汇报呀!”

村长就对着木易的脊梁滔滔地讲开了:“一、基本情况,我们牛顶天大队,不,现在叫牛顶天村,地处伏牛山主峰,共有五个自然村,一百三十八户……”

木易一直不转身,直盯盯看着奖状,任背后废话流下去。妈的,干的好事,还当老子不知道哩,还在装相!他知道,不叫他们看见自己的脸色,不开口吐一个字,比任何脸色都有力,比说任何话都有力。叫他们急吧,气吧,骂吧,就要冷待冷待他们。他从大放卫星的奖状看起,知道支书是吹牛皮起家的,从“斗私批修”的奖状中知道支书从没垮过台,是一红到底的人物。他想,这个货也该换换了,他会搞一切运动,就是不会关心人民。木易又想起草棚中的老汉,从眼光到说话都充满了敌意,为什么会这样?在这里找到了答案,一直奖励这种人,老百姓就是木头雕的,也会从我们身边跑开!他感到一阵气愤,一阵悲哀。

村长还在对着木易的脊梁念着:“三、政治情况,经过历次政治运动的锻炼,全村共有党员……”

胖子支书看木易还不肯转过身子,知道是在故意冷淡他们,心里也在暗暗地骂。老子快干够三十年了,哪一个书记这样对待过我?好吧,愿看就使劲看吧,看看老子的根基,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就凭你这个爱提尿壶的书记,谅你也……

木易真想回过头去,抓过村长的本子扔进火里。去你妈的,凭这个老套套就可以应付一切的年代早过去了。可是,那样起啥作用?要狠狠一击又要不露声色,换支书是将来的事,现在得先叫他们下水救人。说道理吗?这些老油条啥道理没听过?啥好听话他们都会讲。他思谋着,妈的,别以为我只会提尿壶,不会当官。

村长继续念着:“四、经济情况,全村共有面积……”

木易突然转过身子,指着墙上的奖状,对胖支书快活地说:“啥奖状都有了,只差一样。”

胖支书不解地睁大眼睛看着木易:“啥?”

“关心人民的奖状!”木易哈哈大笑。

胖支书脸红了,被笑声震得心里打抖。

“这一回救灾搞好了,我给你补上!”木易郑重地说。

胖支书笑了,一颗心放下去了,请道:“坐,坐。”

胖支书没按关机键钮,村长像录音机一样,不管周围有什么变化,还照样滔滔地念着:“粮食增产了百分之七十点四五,林业也实行了承包……”

木易坐了下去,从村长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个很蠢的奴才,标标准准是支书操纵的木偶。他心里笑了,忽然对村长挥挥手,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别念了。我是来看救灾的。”

“救灾?下边就要讲的。”村长不知趣地把笔记本翻了一页,又念,“关于灾情……”

“别说了,我都知道了。”木易板起脸子,生气地说,“我来时先到我表叔家里看了看,我表叔把啥都对我说了,我也都看见了。”

“啊,这里有你亲戚?”胖支书一惊。

“一个拐弯亲戚。”木易对支书淡淡一笑。

“谁?”胖支书和瘦村长急问。

“问这干啥?我也给我表叔讲了,也叫他不要告诉你们我和他的关系,免得又多一个后门。”木易布下了一个迷魂阵,便拿村长开刀了,不满地批评道,“咋搞的?我表叔家没吃的没穿的,为啥没给他发救济粮救济衣?群众反映,村委会问题不小!”木易撇开村长,侧过头对胖支书和颜悦色地讲:“支部马上下去挨家挨户检查一下,对村委会挪用救济物资的问题写个报告。”他又乜斜村长一眼,冷冷地说:“贪污救济物资,饿坏人冻坏人可是要受法律制裁的!”

村长害怕了,委屈了,看着木易可怜巴巴地申诉道:“这事……”

“别说了,有啥意见和支书说吧。”木易站起来就走,回头又用信任的眼光看着支书,命令道:“明天把报告送到乡党委!”

胖支书要留木易吃饭,木易不肯。瘦村长要分辩什么,被胖支书止住了。

木易下了山,心里又气又好笑。老子也会这一套,对这种人就得这一套,不能叫他们团结起来对付老百姓。妈的,让他们狗咬狼两下防吧,让他们去找我的表叔吧。老天爷保佑,他们要是把每个困难户都当成我的表叔就好了。他又想起别的村子,一定也不会太美妙了。“没事,没一点事”“要不是寒气腿”“就是腰痛”,这些话又在耳朵里响起,肚子里的气就越来越大。妈的,老百姓算白养活你们了,光想吃粮不想当差,吃人民的饭不为人民办一点好事,打着共产党的招牌又专门给共产党脸上抹黑,啥玩意儿呀!上任之前听县委讲的,上任之后亲眼见的,都证明了这个乡的问题不小。再不解决,再和稀泥,老百姓啥时候才能富起来?得捅捅这个马蜂窝,至多蜇自己几口,至多是滚蛋!木易思谋着,得叫他们看看我这个爱提尿壶的书记!

二十里雪路,上山,下山,来回就是四十里,齐脚脖深的雪,每一步都得用劲。木易没走过这样的路,要不是一肚子怒气支撑着,要不是只顾着想心事,早就走不动了。他忘了疲劳,不知不觉回到了乡政府。

木易一走进大门,就听见了笑声,是纵情的笑,放肆的笑,毫无顾忌的笑。木易一听就加了气。多少山民在愁,在哭,在骂,乡政府却在大笑,狂笑,浪笑!出了什么喜事,值得这么高兴?木易朝着笑声走去,笑声发自办公室。他踏上办公室的前檐走廊,隔着玻璃窗看去,一堆人围着一盆熊熊炭火,正在打着扑克。每个人的脸颊上鼻尖上眉头上下巴上都粘着五颜六色的纸条,似妖似神。几个人正往王副书记的脸上粘纸条,王副书记不让粘,笑着,头来回摆着,躲避着。几个人强按住他的头,笑着闹着:“书记输了得带头,不能搞特殊化。粘!粘!”

经过了一番殊死挣扎和英勇搏斗,终于“群众”胜利了,把纸条粘到了王副书记的两个眼窝下边。两条红纸在王副书记的脸上耷拉下来了。

人们狂欢了,看着王副书记的滑稽样子,笑着喝彩:“好啊,一律平等,这才是不搞特权的榜样!”

王副书记终于和“群众”完全彻底地打成了一片,也高兴得笑了,还鼓起嘴巴一吹一吹,两条红纸便在王副书记脸上迎风飘扬起来。

木易斜了一眼,眼前又突然看见了牛顶天上的草棚,那位老汉充满敌意的眼,冷若冰霜的脸,可怕的话:“啥社会都有好人坏人。”还有,那只老母鸡突然从锅里飞出来了,拔净了羽毛的翅膀奓着直扑他,直啄他的眼睛,声声叫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木易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他定了定神,只觉心绞痛得厉害,是麻木的狂欢蜇痛了他的心。群众在受苦受难。我们的村干部却在饮酒作乐,乡干部却玩得发疯。良心哩,良心哩?党员的良心跑哪里去了?木易的肺要爆炸了。他想冲进去狠整一顿,大哭一场,叫大家互相批评批评,马上下去救人。可是,这能行吗?互相批评好像是久远以前的事了,何况这是个落后乡,大家早抱成了一团。多少问题早该捅破了,可是,上级顾不上捅,同级不愿捅,群众不敢捅,结果,脓越化越多,害得老百姓受苦受难。妈的,不捅开这包脓,我木易算瞎披了这张人皮!咱们等着看吧,牛大还有捉牛法哩!木易咽下几口唾沫,把冲到了嗓子眼的气强压了下去,只是“吭咳”一声,把他回来了的信号传了进去,就径直回自己的住室了。

办公室里狂欢的人接住了信号,不由往外看了一眼,大家怔了一下,停住了笑,一个个心虚地看着王副书记。王副书记背朝外边坐着,没有接收到信号,正玩到兴头上,忽然见一个个傻了脸,就环顾左右奇怪地问:“咋了?咋了?”

“尿壶回来了!”原来说“要不是寒气腿”的人嘲笑着报警。

“回来了好嘛。”王副书记心在牌上,庆幸地随口答道,“我还怕他出啥事哩。”

“脸子和锅铁一样!”原来说“就是腰疼”的人提醒道。

“没事。”王副书记大包大揽地说,“把这一盘打完去看看。”

于是,“梅花八”“黑桃五”“主二”“小鬼”地又甩了起来,只是吆喝得轻了点,笑声低了点。

战斗总算结束了。不看僧面看佛面,管他尿壶不尿壶,歪好是上级派来的。再说,管他兔子尾巴有多长,哪怕只干一天哩,总算是个一把手。王副书记还是去看木易了。王副书记都去看了,大家自然而然地也跟着去了,礼貌礼貌吧。

木易只住一间房子。通信员小文正在火盆里生火。木易已脱了雨衣,正坐在床沿上换鞋。王副书记他们进来了,木易忙指指火盆旁边的小椅,亲亲热热地说:“坐,坐。”

王副书记坐了下去。屋子太小,又没椅子,后边的一群人只好站着。木易看了这些人一眼,十分对不住地说:“看,也没个地方坐。”又对小文指指桌上的纸烟,“叫大家吸烟。”

小文忙拿起桌上的烟去散时,木易忽然阻止道:“别急,还有盒好烟哩。”说着顺手拉开床头旁边的桌子抽斗,笑道:“我表哥当海员,前些天回来探家,给了我几盒三五牌的。”说着拿出一盒递给了小文。小文忙一一散给众人。大家吸着烟,纷纷咂嘴称好,满面堆笑。

“味道就是好!”

“光说哩,一支一两毛哩!”

王副书记吸着烟,看着木易,怀疑地问:“跑到牛顶天了?”

“上去了。”木易脱着鞋回道。

“没啥事吧?”王副书记不在意地问。

“先不说事不事。”木易突然打了个冷战,浑身一哆嗦,苦笑道,“日他妈,冷坏了,魂都冻掉了!”说时弯腰从床底下捞出一瓶白酒,凑着桌沿磕开了瓶盖,“先暖和暖和再说。”他把酒瓶往前伸伸,礼节性地问,“谁喝?”

“你快喝吧,喝两口暖暖。”大家笑笑,谁也不喝。

木易缩回手,笑笑:“没人喝?我可是要加加温了。”说完举起瓶对住嘴,咕咕嘟嘟一气喝了半瓶,看样子还要再喝。

人们都吃惊地看着他。王副书记忙劝阻道:“算了吧,空肚子,喝多了要醉的。”

“管他哩,头疼先治头,脚疼先治脚,先治住冷再说。”木易一仰头,咕咕嘟嘟把剩下的半瓶灌了下去,又打了个冷战,然后就要往被窝里拱,嘿嘿干笑道,“冷极了,我是要暖和暖和了。”

“好吧,跑了大半天,好好休息休息暖和暖和吧。”王副书记说着站了起来,伸手把木易的被子拉了拉,掖了掖,看都盖严了才走。跟着王副书记来的人自然也跟着王副书记走了。

“只管说没事没事,偏要去受这个罪。”王副书记怜惜地埋怨了一句。

一脚踏出木易的门,大家就说开了。

“这货,还真中哩!”

“好家伙,一口气一瓶!”

“看样子也是个酒布袋!”

“王书记,这一下只怕你的冠军当不成了。”

“王书记,夜里叫厨房摆一桌,你和他比试比试。”

“不用比,王书记这一下可要真成副的了。”

一说到酒上,人们和木易的距离突然拉近了。大家夸着木易的海量,为多了个酒友感到高兴,笑着散伙了。

人们都回到了自己住室里,烤火喝茶享清福,早把木易上山的事忘了个干净。没隔多久,突然传来了一阵号叫,叫声刺耳扎心,人们愣怔住了,出了什么事?只见通信员小文惊慌失措地挨门跑着报警:“木书记醉了!木书记醉了!”

“就说他稀松嘛!”

“看胡子也不是杨延景!”

“还想充好汉哩!”

人们嘲笑着。

“此一番来到战场上,一个一个往前冲!”随着一阵南腔北调的梆子戏声,木易出现了。穿着单衣单裤,挥着一根木棍,在雪地里狂呼乱舞。几个人忙跑出屋拦他,想把他拉回去。他一见来人就迎着冲上去,睁大了冒火的眼睛,对来人瞪了一阵,继而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你们咋不上战场哩?藏在屋里修仙?”说着说着变了性,“老百姓受的啥苦,你们钻在屋里烤火!下去!下去!咚咚锵!老百姓喂个猪也能杀肉吃,喂你们啥球益?统统都给我爬下去!说!下不下?下不下?”他挥舞着棍子要打下去,人们吓得四散逃走。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又一把雪团,向四面狠狠打去,嘶叫着:“我叫你美!我叫你美!”

“哈哈哈!”木易狂笑着,冲到一间房子门口,用棍子捅着门,喝叫道:“你钻到屋要装死哩!穆桂英五十三岁都上阵了,你腰疼,疼个球!十冬腊月你下河逮鱼,你的腰没疼?你的腰在屋里叫老婆搂着暖哩?今天不下去,头打烂麻皮缠也不中!”

屋里早先说腰疼的人吓坏了。

木易又冲到另一间门口,又敲门又踢门,喝道:“出来!出来!你给为帅说说,你啥鸡巴寒气腿,你是搂住了粗腿,多粗?哈哈哈,比球毛还细!不下去,为帅非斩你不行!众三军,来人呀,给我推出午门问斩!”

人们躲在每个角落里,偷偷看着事态的发展,再也没人敢去劝阻了。

王副书记远远看着,见木易单衣单裤在冷风大雪中乱窜,实怕他冻坏了,也看他闹得太不像样了,仗着自己的地位,谅他对自己还不敢胡说八道,就上去拉他,说:“回去吧。”

木易甩开他,后退一步,瞪着他,哈哈大笑道:“来将何人?好一个潘仁美,看枪!你,你,你!哈哈哈,你明铺夜盖嫖亲家母,还问人家要东西做家具,怕大家揭发你,你就拉拢勾结,还护着大家不工作。你该当何罪,一一给我招来!”

“你……你……”王副书记吓得连连后退,怒目圆睁地指着木易,“你……你……你诬赖好人!”

“你好个球!你认为这天下你坐稳了,稳个球!实给你说,这一回我就是奉旨来捉拿你的。这一回只要冻坏一个人,饿坏一个人,就拿你是问,你给我提头来见!”他一蹦多高,用震破天的声音叫喊着。

“你……”王副书记气得嘴脸发青,一扭身怒气冲冲地走了。

平常要拐九十九个弯都不好意思戳破的事,顷刻之间都戳破了。

木易失去了对象,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得很痛:“老百姓受的啥苦啊!你们只知道自己美!上级发的救济粮救济衣,走到半路都叫狼叼跑了!党的威信都叫你们给糟蹋成啥了!良心都叫狗吃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得木易的头发白了,身上白了,通信员小文忍不住了,跑过来哭声哭气地劝道:“回去吧,木书记,别冻坏了。”

小文强拉着,木易挣扎着,终于把他踉踉跄跄地扶进了住室。小文把他强按在床上,盖上了被子。眨眼工夫,只听一声呼噜,木易睡着了。

夜里,木易醒来,睁眼一看,小文还在火盆边守着。木易四下看看,问:“现在啥时候了?”

“夜里十点了。”小文看他醒了,给他倒水。

“啊!”木易虎生坐起,说:“我怎么睡到这时候?”

“你……”小文苦笑道,“你醉了。”

“啊,我醉了?”木易忙下床,“去叫王书记他们来,研究下去救灾的事。”

“统统都下去了。”小文看着木易说。

“都下去罢了?”木易点着头自言自语了一句,又关心地问,“我没说醉话吧?”

“说了。”小文吞吞吐吐地讲了经过。

“噫!”木易往头上砸了一拳,自怨自恨地说:“我怎么这样没材料呀!”又看着小文担心地问:“大家气了吧?都怎么说?”

“有的说你是说的胡话,有的说你是酒后吐真言……”小文怯生生地只说了几条。

“噢,是这样。”木易沉思着。

几天以后,雪停了。救灾工作顺利结束了,总算没有出事,人畜都没有伤亡。干部们从下边回来以后,木易召开了一个全体干部会议。在会上,木易表扬了大家冒雪深入群众的好精神,还着重检讨了自己发酒疯的错误,请求党委给自己以处分,并且立下了军令状,保证以后戒酒。干部们听得低下了头。散会后,木易又跑到每个干部住室里检讨、道歉,骂自己混账,不该说疯话,请大家不要当真。干部们虽然心里当了真,可却笑道:“谁没有个喝醉的时候。”

又隔了几天,通信员小文趁木易下乡,给他打扫房间,从床腿旁边拿出了空酒瓶,准备扔掉,看看还有几滴酒,扔了怪可惜,就把它底朝天喝了下去。啊,是水!小文愣怔了半天,突然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穿着单衣单裤在雪地里待那么长时间,只说肚里的酒着了火,烧得不知道冷,没想到肚里是水,冻死了还和不冷一样,是啥烧的啊?木书记好苦啊!他哭了一阵,擦干了眼泪,心里想:木书记是好人。这事可不能叫人知道了,至死都不对外人说。

原载《奔流》1986年第4期
《小说选刊》1986年第6期转载 SyIhDISLOMpEB8pJyaH1z7+I3k04KsVCei7e0K+yIHzoagTua2A5DbpMkrsf8uHZ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