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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配

黄昏,当春生第十次从金支书家里出来时,魂被摘走了,脸上没有表情,双眼失去光泽,连思想也停止了活动,活像一具僵尸般痴愣愣地走动着。

春生的父亲是个烈士,母亲拉扯着他们兄妹五个长大成人。一个妇道人家,苦做苦吃,仅仅能顾住活命。家境贫寒,再加春生性情憨厚腼腆,连挨打受气也不肯对人诉说一声,当然更不会谈情说爱,所以到了二十五岁还没找下对象。妈妈为了这事,常常唉声叹气,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也是天不绝人,去年冬天,春生上街赶集,在半路拾了个大姑娘,才有了对象。那天,下着鹅毛大雪,春生背着两把自做的小椅进城去卖。走到三里桥时,忽然看见路边有个纸包,拾起打开一看,里边包着二十元钱,还有一张药单。他想,这一定是谁家有了病人,进城买药时慌慌张张丢的。这时风急雪大,路断人稀,上哪里去找失主?他想着失主一定很急,定要沿路找来,就放下小椅,坐到上边,任凭风吹雪打,苦苦等着,一时三刻便成了个雪人。等了好久,从城里走来一个姑娘,边走边搜寻着。春生看是邻村的秋花,就问:“秋花,你找啥哩?”

秋花听到有声音叫她,看看前后没人,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原来前边不是个雪堆,是个人坐在那里,就着急地问:“给我妈买药哩,钱丢了。春生哥,你见了没有?”

春生嘿嘿一笑道:“没见还不受这个洋罪哩。多少?”

“二十元。”

“给!”春生伸手把钱递给她。

秋花接过钱,审视着春生,又感激又不安地说:“叫你受冻了!”

春生憨厚地回道:“谁叫我拾住哩!”

秋花过意不去,忙给他打去身上厚厚的积雪,然后两个人一同往城里走去。路上,春生默默不语地走着,连头也不歪一下。秋花却一直注视着他:棉袄的轮边全烂了,露着发灰的棉絮;那双脚,穿着一双破鞋,脚指头露在外边,冻得血红。她的一双眼随着他一双脚一上一下、一下一上,不知上上下下看了多少次,忍不住问道:“春生哥,你的脚冷不冷?”

春生低头一看,发觉对方瞧见了自己的脚指头,忙用劲凹勾着把脚指头缩进去,红着脸不满地说:“不冷!”

秋花抿嘴笑笑,想一会儿又问:“春生哥,你拾到了钱,就没想到用那钱买双鞋?”

春生猛一回头,像受到了侮辱,脸红脖粗地怪道:“谁要想了都是个鳖!不是自己的钱,为啥自己想花?”

秋花的脸烧了,心也烧了。然后双方都不说话了,又默默地走着。秋花和春生同一个大队,同一个团支部,素来敬佩春生为人忠诚,今日之事使她产生了一种捉摸不住的感情。她见他一直不看自己一眼,心里挺不痛快,喊他道:“春生哥,你不能走慢一点?”

春生还是不回头,硬声硬气回道:“走恁慢轧路哩?你妈不是等着吃药哩!”

秋花不满地“哼”了一声。他越不看她,越不理她,她心里越热乎,越想和他说话。又走一段路,秋花挑逗地问:“春生哥,你几岁了?”

“二十五。”春生淡淡回道。

“我当你还小哩!”秋花咯咯笑了,又问,“你找着了?”

“啥?”

“对象呀!”秋花的脸红了。

春生闷声闷气地牢骚道:“人家眼没瞎嘛,图我啥?人没人,家没家。”

“我就不信,天下能没一个瞎子!”秋花又咯咯笑了。然后,她看春生还不回头,就飞快地弯下腰,伸手量量春生踏出的脚印,又飞快地直起身子。虽然这只是眨眼工夫的事,又没人看见,可她却像做贼被人抓住了,心里跳个不停。

他们一同进城,一同回家。隔了两天,秋花瞅空硬塞给春生一双新鞋。不等春生醒开劲回话,秋花便笑着跑了。以后,不知又经过什么程序,村里人人都知道他们恋上了,大家啧啧着嘴赞美道:“好,春生配秋花!好!这才真是春秋配哩!”

秋花家里只有一个瞎眼老娘,大小事情都是秋花当家做主,这对象是她自己找的,当然没有问题。秋花一不要一分钱,二不要一件礼,只是提出了一个条件:春生要倒插门,去秋花家里当养老女婿。春生家兄弟多,都留在家里也着实难找对象。按说这是个踏破铁鞋没处找的好事,可是春生却有点迟疑,说:“妈把我养活大了,我翅膀才硬就走了!”妈妈可不这样想,满口答应,劝春生道:“别强装好汉了。你真要孝顺就跑着去,你能成个家,妈也不枉养活你一场。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去吧!”

两下说好结亲,春秋配就这样定了。转眼之间,秋花二十五岁,春生二十六岁了,双方商定八月十五结婚。根据农村风俗,再穷也得做几件衣服,准备点酒菜,通知亲朋好友,到时候来热闹一番。该备办的都备办了,只剩下办个手续了。

他们虽然同一个大队,却不在一个生产队。这事要想成全,还得两道关口要过,一是秋花那个生产队准不准春生迁去,二是大队得给开个证明,好去公社领取结婚证。这两件事都得金支书批准才行。春生已经找金支书九次了,每次金支书都满口答应,说问题不大,一定研究研究给解决。今天八月十三了,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不能再拖了,下午春生又去找金支书,叫他把条子开了。

金支书家里正在盖房子,帮工的人挤成疙瘩,说说笑笑,手忙脚乱,一派大兴土木的兴旺景象。金支书四十多岁,长得又矮又胖,活像个炮弹。他站在高台上,谢顶头被夕阳染得血红血红。他把几盒劣质香烟拆开,撒向四面八方,人们像鸡啄米一样争着弯腰去拾。金支书眉开眼笑地吆喝道:“喂,慢慢做,慢慢做。这可是做咱们自己的活儿,可不能像在队里做活那样毛手毛脚光图快。”

春生站在一旁,瞅了个空子凑上去,说明了来意。金支书脸上眨眼工夫落了一层寒霜,乜斜着眼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嘲笑道:“红口白牙说得倒容易,天下哪有这号简单事!不给秋花她们队里干部讲通,人家就同意你迁去了?”边说边走。春生紧紧跟在金支书屁股后头,苦苦求告道:“你去给他们队里干部讲讲嘛!”金支书不耐烦地怪道:“你没睁眼看看,我急得眉毛都失火了。木匠立等着做哩,还差两根木柱子弄不来。等我把料备齐了,心闲一点了,一定去给你办!”说着甩开春生走了。

春生傻了脸,急得搓手跺脚,生气地嘟哝道:“又是这话,回回来都是差两根柱子心不净。你要一辈子心不净,人家就到头发白了再结婚!”

旁边一个壮年人看他急得可怜,就拉他到一边,怀疑地问:“你来拿的啥?”

春生不解其意,愣怔道:“没拿啥呀!”

“那你瞎子伸指头——指啥哩?”那人同情地教训道,“支书盖房子,别人没有事还借着这个机会送礼哩,你这么大事,空着两手就来了?”

春生惊讶地反问:“咋,开个介绍信还得送礼?”

“啊,开个介绍信就白开了?”那人也惊奇地反问。他指着一对大梁,“王老五添个孙子,为了上个户口,还送了一对大梁哩!”又指着一堆瓦,“张家昌想入党,还送了几千瓦!”然后指着一堆砖,“你知道这是谁送的?”

春生摇摇头,问:“谁?”

“县里大干部老苏啊!他儿子就是知识青年小苏,想叫开个好鉴定早点安排,开着汽车亲自送上门。你个平民百姓还想空手办事哩!”

“好老天爷,连老苏也送呀!”春生这一惊非同一般,吓得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半天才迷瞪地说,“上级不是说不兴这一套吗?”

“咳!”那人听了好生奇怪,不屑地嘲笑道,“榆木疙瘩!你说说,上级啥时候讲过兴这一套!这就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上级干瞪眼也没办法。实话给你说了吧,他家连铁钉都是送的,光收的酒都能漂起船了!”

酒!春生突然醒悟了。昨天上午,他去供销社买布,见支书老婆拿了几十瓶好酒,还有一箩头好烟,转卖给供销社。营业员们笑道:“这可比去糖烟酒批的货好!”支书老婆走后,营业员们咬牙切齿恨道:“吸血鬼!装了一斤酒、买了一条烟要盖房子,房子还没盖好哩,可来卖几回烟酒了!”耳听是虚,眼见是实。春生想到这里,眼睛亮了,自觉有了主张,转身欲走,说:“我也去灌二斤酒拿来!”

“啥呀?”那人笑道,“你欺支书不识数呀?成家立业的终身大事只值二斤酒?他不把酒拿到大会上批判你拉拢腐蚀干部才怪哩!”

春生求教道:“你说我该拿个啥?”

那人郑重地讲:“他老早都点明了,你回回来他都说缺两根柱子,得送这!”

“啥呀?”春生吓愣了,两根柱子非同小可,他叫苦道,“俺们没有这!”

那人警告道:“柱子不送来,别说八月十五,就是九月十五、十月十五,他也没空给你办,那你就在村里接 媳妇吧。”

春生平常也听人说,金支书是个“百里稀”,方圆附近的支书中,没一个像他那样,不论办啥事,没礼寸步难行。可是,没有想到结个婚也得叩头烧香献刀头。他家境贫寒,自己想盖房子都没木料,往哪里去给金支书弄两根上好的柱子?要是没有的话,婚姻难成,到后天两家乐就会变成两家愁。他是个实诚人,受不了这个打击,闷气攻心,从金支书家里出来,就像掉了魂似的,痴愣愣地往家走去。

妈妈正在忙着做新婚衣裳,见春生回来脸色铁青,忙问:“你怎么了?”

“不怎么!”春生一头钻进了里间。

妈妈不放心地追进来,问:“咋啦?出了啥事?”

春生猛地抬起头,要把心里的怒气闷气大喊大叫出来,可是,一看见妈妈那对充满惊恐不安的眼睛,张开的嘴又合住了。妈妈守了二十多年寡,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眼睛都哭坏了,如今见风就流泪,怎能叫她再哭!他摇摇头,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谎话:“别吭,我头疼。”

妈妈伸出布满粗茧的手,摸摸春生的额头,关心地说:“是有点烧,快躺下歇歇。后天就大喜了,别病啦!”

妈妈走后,春生坐在桌前,双手支住下颏发愣,想着到底给不给妈说。这时,从外间不断传来人们的说笑声。

来帮忙办喜事的二姨笑道:“姐,你总算熬出来了,春生找这个对象可真是百里挑一啊!”

“哎呀,啥好啥坏,只要这门人能爬个秧结个籽,我就算对住那个死人了。”妈妈的笑声中夹着扎心的哭音,“前几年我真怕他打一辈子光棍,我算白守了几十年,有时候想想,恨不得栽到河里淹死!没想到他能自己找一个……”

这些话,像闷棍打在春生头上,他眼里冒着金星。风声已经传出去了,东西准备了,现在要是突然吹了,我妈,她妈,该会多么伤心呀!不行,不能告诉妈!于是,他脑子一蒙,拿起一把斧头走出了门,走进了茫茫夜幕中。

到哪里去砍两棵树呀?自己家没有,砍人家的就成了贼,越想越作难。人在难中想亲人。他不由想起了爹爹,谁叫你早死哩,你要活着,如今大小也是干部,去开个结婚证明保险顺顺当当,哪会有这号难事!他埋怨着早死的爹爹,忽然想起爹爹坟上两旁有两棵树,一棵是椿树,一棵是楸树。对,这是爹爹坟上的树,砍了不算贼。于是,他像在黑暗中看见了光明,总算有了解救困难的门路,就快步往烈士坟走去。

天上一堆一堆云块,月光被遮得明一阵暗一阵。烈士坟里树木成荫,郁郁葱葱,秋风吹来,红叶飘零,发出沙沙响声,更加重了肃穆幽静的气氛。春生穿过一排排烈士墓,走到后坡上一座坟前站住,这座坟墓埋着春生的爹爹。坟东有棵椿树,坟西有棵楸树,树干笔直,碗盆粗细。椿树的枝子伸到了楸树上,楸树的枝子伸到了椿树上,两相交错,枝叶繁茂,像棚盖似的遮掩着下边的坟墓。春生站在坟头,叫了一声:“爹!”双腿不由跪了下去,双手扒住墓碑,满脸泪水滚流。哭完了心中的辛酸,春生才站起来,从腰里拔出斧头,看着那两棵树欲砍。他抬头看看交错的枝叶,又低头看看坟墓,不由犹豫了,头摇了几摇,喃喃地自说自道着:“活人都要住个房子,这树,夏天能给爹爹遮遮日头,冬天能给爹爹挡挡风雪,这是爹爹的房子呀!我不能为了自己找个对象,就扒了爹爹的房子,叫他成年风刮雨打日头晒呀!”

春生牙一咬转身走了。可是,当他走出烈士坟,来到三岔路口时,他迷惘了:往哪里走?再上哪里去砍这两根柱子呢?面前的路不少,他却觉得没路可走了。他呆呆地站住,长久拿不定主意。突然,他看见妈妈踉踉跄跄走来,满脸泪水,冲他哀求道:“娃子,妈吃糠咽菜喝眼泪为了啥?还不是为了给你爹留个秧,你真要存心打一辈子光棍,妈还不如去投河死了。”春生叫道:“妈,你别说了,我去砍!”说着伸手去扶妈妈,却扑了个空。他擦擦眼再看看,面前什么也没有。他长出一口气,狠狠心又拐回烈士坟。

第二天,春生拉着一椿一楸两根柱子,送到了金支书家里。金支书的一双凹勾眼笑了,脸却拉长了,怪道:“你这算啥话!共产党可不兴这一套……”旁边的人打圆场道:“哎,既然春生有这个心,已经拉来了,就收下吧。”金支书无可奈何地叹道:“真不像话!好吧,既然大家说了,那就先放下吧。不过咱们丑话讲前头,可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木料抬下车之后,金支书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顺手塞给春生,嘱咐道:“都说通了,这是证明,回去办吧。”

春生高高兴兴拿着证明,拉上空车,走出金支书家院子,到个背处拆开条子一看,怔住了:啊,是张白纸,一个字也没有。他认为自己上当受骗了,气呼呼又转回去,抖着白纸狠狠叫道:“金支书,你不是给我开结婚证明的吗,咋这上边啥也没写?”金支书又恨又笑,瞪他一眼,走上前指着白纸上血红的公章,没好气地嘲弄道:“结婚,哪怕你上天哩,只要有这个章就行。你想干啥自己就写啥,真是个二百五!”

“是这!”春生灵醒了,又回头走了。

第三天,春生和秋花两家人的门上,都贴上了大红对联,人来客往,喜气洋洋。春生和秋花穿戴一新,打扮得整整齐齐,并肩走着,前去公社登记结婚。春生这一次可不老实,一直歪着头看秋花,一个劲嘻嘻地傻笑着。秋花被笑红了脸,问道:“笑啥哩?”

“你真傻!”春生说。

“为啥?”秋花问。

“越看你越好看,恁漂亮找住我,图我个啥?”

“图你个老实,图啥!”

经过金支书家住的村子时,一群小孩发现了他们,就紧紧跟在他们身后,拍着小手,有节奏地欢呼道:“春秋配!春秋配!春秋配!”

就在这时,迎面走过来两个人,一个是大队治安主任,一个是派出所的民警。治安主任指着春生说:“他就是。”

民警上前掏出一张纸,递给春生,严厉地说:“你被拘留了!”

“我——”春生看看手中的纸,脸上的喜色全落了,低下了头。

秋花惊愕地质问道:“你们凭啥拘留他?他可是个老实人啊!”

民警嘲笑道:“老实人?偷砍烈士坟的树木还是老实人!要是不老实,就把烈士坟扒了!”

“啊!”秋花吓愣怔了,她怎能想到自己认为一百成的老实人会干这事!她瞪着春生,质问:“是真的,还是诬赖你的?”

“真的。”春生低着头,不敢看秋花一眼。

“你——”秋花气急败坏地狠狠推了春生一把,流着眼泪大声道,“你怎么能办这号事!”

春生委屈地说:“我只说砍我爹爹坟上的树不犯法……”

秋花打断他的话,追问:“你疯了,你去砍烈士坟上的树!你要那树弄啥哩?”

“我、我……”春生偷偷看了治安主任一眼,胆怯地掏出结婚证明,喃喃道,“换这哩。”

秋花夺过那张纸,一看是张结婚证明条子,怀疑地问:“换这?”

“走吧!”民警推了春生一下。

春生踉踉跄跄走去,一边回头撕人心肝地呼求道:“秋花,你行行好,给我妈说说,别叫她哭啊!”

秋花无声地哭了,看着手中的结婚证明,眼泪汪汪,失去了知觉一样,长久地站着不动。突然,一阵阵欢呼声传来,接着鞭炮齐鸣。秋花被惊醒,擦干眼泪,四下看去。原来,金支书家盖的新房,今天立柱子上梁。烈士鲜血滋养成材的红椿木,木质鲜红,似血非血,晶莹夺目,再加上边又贴着大红对联,真是一红到底。人们指着柱子,赞美道:“好!真好!一根椿木,一根楸木,春秋配!高级!高级!”

“好啊!春秋配!”

“春秋配,真好!”

人们欢呼着,笑声一浪高一浪,笑浪像一声声炸雷,击在秋花头顶……

原载《奔流》1980年第1期 K+PAm6oL+FAWoWcI7xpMivjNmEfgvePQJNj8SUTuewgIZiF6J87gekFtolysM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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