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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

这是一个陈旧的小故事,小得比针尖还要小,旧得都有点发霉长毛了。

大山深处有个古老的小县,新来了一位县委书记,姓方。一时有一时的风尚,那时节最时髦的风气是比穷,穷就是忠诚的表现。这位书记自然不敢例外,头皮剃得比豪言壮语还要闪光,穿了一身中式棉布衣服。他的面孔和眼睛,全不像电影中的英雄人物,既不威武英俊,也不炯炯有神,完全是一个普普通通老百姓的形象。因为他太像老百姓,这一天就闹出了一件叫人不尴不尬的笑话。

方书记也是一个活人,也吃五谷杂粮,普通人有的七灾八难也会落到他的头上。他病了,头疼,鼻子冒火,嗓子发干,浑身成了火炭一块。于是,他就去看病。医院和县委会在一条街上,很近,只有几百步路。他不想惊动众人,自己步行着亲自去了。到了医院,和大家一样排队挂号,一样排队候诊。医生叫了他的号签,他就走过去,规规矩矩坐到医生面前的小方凳上。医生给他量了体温,然后号脉,又叫他伸出舌头认真地看了看,就给他开了一剂中药,还嘱咐了几件要注意的事项,就打发他走了。接着,他去药房里抓了药,司药的当他不识字,告诉他药引子是一两白糖,医院不供应,叫他凭药单去街上买。医生和司药并不知道他的职务,却都这样细心关照,他感到民风不错,十分满意。

方书记提着药包到了糖烟酒商店。店里非常冷清,偌大三间门市没有一个顾客。营业员是一个长得很美的姑娘,看见他进来,忙放下正在看的书迎过来,甜甜地笑道:“老大爷,你买啥?”

“糖。”方书记说完又补充道,“白糖。”

“哎哟!”姑娘笑了,“好老大爷,你可真会买,啥没有你专买啥。”

“没有?”方书记脸上浮起了疑问和难色。

“一个月只拨给我们一百斤糖,”姑娘指指墙上的日历,“今天都二十五号了,早八百年都卖完了。”

“我是做药引子的,只要一两就够了。”方书记把药包放到柜台上,掏出药单指着药引几个字,商量道,“把糖缸底下粘的拨拉拨拉就够我用了。”

“早二十天这个门道就用过了。”姑娘扫了药单一眼,充满同情地说,“老大爷,你这么大岁数了,和我爹都不相上下了,真要有,别说你给钱,就是你没有钱,也要给你捏一点。你是治病的,又不是闲吃的,多大一条人命还不值一点糖。”姑娘苦笑着,笑中包含着歉意。

话不多可是句句动心,方书记只好提起药包走了。刚刚走到门口,姑娘又喊住他,亲切地关照道:“街上有两家供应糖的,你再去南边那个门市看看,或许他们能给你一点。”

“谢谢!谢谢!”方书记对姑娘的指点充满感激之情,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心里说:这姑娘真好。

往南走不远,果真又有一家糖烟酒商店,店里有三两个顾客在买东西。迎接方书记的是一个中年男营业员,听完方书记说明来意,后悔不迭地埋怨道:“哎呀,老同志,你咋不早来一天哩,昨天刚刚卖完,真是……”

方书记失望了,怀疑地说:“我不信能没一点点了。没有一角钱的,买五分钱的也行;没有五分钱的,买一分钱的也行。药引子嘛,多少都行。”他简直有点乞求了。

营业员双手按住柜台,把头伸向方书记,非常体贴地解释道:“老同志,看你把话说到哪一国去了!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急顾客之所急嘛,你有病和我有病还差多少?你想想,生孩子的,生病的,谁不要点糖。只要有,谁来都一样供应。真是没有了,昨天张局长今天王局长来买糖都没有。”言语之中充满了遗憾之情。

方书记听他说得如此真切,再看看他的眼睛,眼睛里满是真诚,没有一丝一毫虚假的神色。是真没有了,营业员有什么办法呢?他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转身要走,营业员又叫住他,说:“老同志,没有糖不要紧,你这是上焦火,我给你说个单方,去挖点黄黄苗,再采点竹叶,熬熬喝几回就好了。”

营业员竟然说出了单方,足见对人的关心了。方书记十分感动,又回头多看了几眼,他要记住这个好人。

街上行人不多,两旁的商店有点萧条。萧条也有萧条的好处,使小城显得分外幽静、安逸。街道是石板铺成的,又打扫得干干净净,再加街道两旁砌着两条小水渠,渠里清水缓流,给人一种古朴的感觉。方书记走在街上,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欢畅。糖没买来,却尝到了比糖还甜的人情味。那甜甜的笑容,那体贴入微的言谈,还有爱人如己的心肠,像一股股清泉浇在他发烧的身上和心上,浑身顿觉凉爽,病也轻了许多。这是他到任后第一次和普通群众接触,就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他心里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欲望,决心要献出自己的一切,为这个小山城的古朴美添点什么,不然就对不起这里的人。

方书记怀着愉快的心情回到了县委会。通信员看他提着药包回来,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不安地说:“您说一下我去就行了。”

“看病也能代替?能把我的病取下来让你拿去看吗?”方书记心情好,随便开了个玩笑。

通信员忙张罗着给他煎药,问:“什么引子?”

“白糖。”方书记随口答道,“算了,就这样煎吧,街上白糖脱销。”

“没有?”通信员弯着腰正吹火,抬起头怀疑地问,“你亲自去买的?”

“两家卖糖的我都去问了,看样子真没有。没办法,咱们的生产跟不上,供应得太少了。”方书记解释道。

“我再去看看!”通信员站了起来,“没引子咋治病,不是白苦一次?”说着就走。

方书记拗不过他的犟劲,只好顺手掏出一张两元的票子给他,埋怨道:“为啥非要白跑一趟?”

通信员走了,方书记蹲下去往药罐下边添柴。火不好生,屋里塞满烟气,呛得他连声咳嗽流泪。没多大工夫,通信员回来了,欢快地叫道:“方书记,买来了,两块钱二斤半。”他脸上布满笑容,很是高兴,好像自己立了大功。

“啊!”方书记一怔,抬头看见通信员手中的一塑料袋白糖,好像突然挨了一棒,只觉着头蒙眼花,急问:“在哪里买的?”

“糖烟酒门市啊!”通信员脱口而出。

“你——”方书记追问,“你去怎么说的?”

“我啥也没说,就说方书记要糖嘛!”通信员只顾低头生火,没有察觉方书记的神色。

一种被愚弄被侮辱的感觉击中了方书记,他跌坐在沙发里,又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岂有此理!我亲自去一分钱也不卖给,通信员去说声书记一下子卖给两块钱的。没有书记这个职务,作为一个人,难道我连一分钱都不值?那甜甜的笑脸,那亲切的语言,一下子在他心里变了形,他好像看见了一张张假脸壳。人啊,人啊,怎么能这样对待和自己一样的人!他越想越气恼,掂起桌上的糖,气极地命令道:“去,给我全退了。去告诉他们,书记这个职务是永远不会生病的,只有人才会生病。他们既然不卖给人,就让他们永远存着吧!”

通信员听这话味道不对,抬起头看见方书记满脸怒气,吓得立刻站起来呆呆地立着,不敢回话。

方书记直盯着通信员,质问道:“是在哪一个门市买的?是那个女的,还是那个男的?”

“这……”通信员这才发觉自己闯了祸,心里一阵发毛。敢说是哪一个吗?书记会批评那个营业员,还会批评营业员头上的一层又一层领导,批评完了谁也不能把他怎么着,隔上一两年他调走了,一切后果都要自己承受。再说,这能都怨营业员吗?糖如果都卖给老百姓了,县里那么多领导谁万一需要,怎么办呢?越想越不能当憨瓜,通信员都是聪明绝顶的,他突然笑了,红着脸说:“方书记,我向您坦白了吧,这糖是在我家里拿的。我怕白给您您不要,才说是在街上买的。我说了谎话,欺骗了您,要批评您就批评我吧!”说完,他羞愧难当地勾下了头。

方书记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也想哄我!”

“真的!我真不哄您!您要不信,我去叫我妈来,您问问她!”通信员急得要哭了,做出要走的样子。

“算了!”方书记盯着通信员的脸,想看出真假,看着看着,通信员的脸变成了那个姑娘的脸,又变成了那个男营业员的脸,三张面孔叠印到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古朴的小城,处处充满古朴的美德,他多么希望这一切都不是做出来的假象。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但愿你说的是真的!”

这个比针尖还小的陈旧故事到此完了。现在再也不会发生这种故事,因为糖已经多得卖不完了。

原载《河南日报》1986年1月30日 NYl+PZNGosFn3kTjcHXpwHaEH+5V2vSB5IVnX9R+2R5sHq3QBSuGpXc3d7eDf4G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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