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林员老宝爷弯着的腰又直起来了,人也变得高大了,连走路的步子也快了。又低又瘦的老伴搬着凳子,在后边紧紧跟着,陪他去参加平反大会。他从五十岁开始当“反革命”,一直当到六十岁,罪名大得怕人,说他反对毛主席和马克思,被管制了整整十年。多亏党中央叫清理冤假错案,县委书记亲自过问了这个案件,他才有了出头之日。
平反大会在河滩里举行,人们见老宝爷来了,纷纷向他祝贺。他没有回话,也没有笑,他怕一开口就会哭。他坐到人群后边,低着头一直抽烟,时而往主席台上看一眼,就赶忙低下头去擦眼泪。
当年错把老宝爷打为“反革命”的火支书,正在台上讲话。他因为操劳过度,四十多岁就谢了顶,太阳照在头上闪闪发光。他态度虔诚,语气恳切,从批判“四人帮”的极左路线开始,讲到自己路线觉悟不高错斗了老宝爷,时而激昂慷慨,时而声泪俱下。他最后郑重宣布:“彻底推倒强加给老宝爷反对毛主席和马克思的罪名。”
“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谁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老伴用胳膊碰碰老宝爷。
老宝爷瞪了老伴一眼,径自走了。
老宝爷走出会场,信步来到一别十年的卧牛山。当年他天天在这里走动。如今那葱绿茂密的山林不见了,只剩下稀稀落落的残林,他不由一阵阵惋惜痛心。当走到一个粗大的山樱桃树桩跟前时,他触景生情地呆呆站住了。这原是一棵标直的大树,当年被砍倒时,老宝爷曾跟着它陪斩。十年了,可怕的往事又泛上了心头!
十年前,天下大乱,连树木森林也在劫难逃,乱砍滥伐成风。老宝爷心疼坏了,每一斧头都像砍在他的心上。他懂得打蛇要打头,要想刹住乱砍风,就得先拿硬头开刀。一天,大队革委会乔委员偷砍这棵山樱桃树,老宝爷劝说不听,就按制度没收了他的斧头和锯子。革委会火主任(就是今天的火支书)知道后,传令老宝爷不要声张,把斧头锯子送还乔委员。老宝爷笑笑说:“还他容易,他得把砍倒的树先接活。”
火主任碰了一鼻子灰,恨在心里,到处扬言道:“真没想到阶级斗争这么复杂,一个革委会成员砍棵树就闹成这样!这绝不是一棵树之争,透过现象看本质,标准地故意往革命委员会脸上抹黑,想打倒革命委员会。这个阴谋一定要粉碎!”
好心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劝老宝爷赶快登门谢罪,奉还斧头锯子。老伴也害怕了,仰着脸眼巴巴看着老宝爷,苦苦求告道:“他爹,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吧!你没看看,多少大干部都叫斗得死去活来,咱一个庶民百姓能扭转乾坤?别把脑袋硬往老虎嘴里伸呀!”
老宝爷心软了,一辈子的经验告诉他,宁得罪十个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还就还给他吧。他捎信叫乔委员来取斧头锯子。乔委员没来取,只给他捎了个口信:“能撕破脸收走,就能厚着脸送来!”
“好啊!”老宝爷被逼上了梁山,牙一咬,跑到供销社买了一张红纸,写上乔委员的大名,贴在斧头锯子上边,绑到一根棍子两头,担在肩上,在村里摇摇摆摆走了三趟,边走边敲着脸盆吆喝道:“老少爷儿们听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管红人白人,不论干部社员,谁也不准违法砍树!”
群众喜坏了,拍手叫好;火主任气坏了,跺脚骂街。火主任盛怒之下召开了批斗大会,指控老宝爷猖狂反对“三红”,批判道:“你小题大做,想搞臭乔委员,就是要搞臭大队革委会。你知道大队革委会谁批的?公社革委。公社革委会谁批的?县革委。县革委会谁批的?省革委。省革委会谁批的?毛主席。你反对乔委员,就是反对毛主席!”
“放屁!”老宝爷心里不屑地骂着,嘴上冷嘲热讽地说:“都怪我过去路线觉悟低,不懂得你们的王法。今天听火主任一讲,我才提高了觉悟,知道自己罪大恶极。我对乔委员有意见,就是反对毛主席;你的官比乔委员大,我对你也有意见,那当然就是反对马克思了!”
会场上爆发了一阵阵纵情大笑,笑得火主任的谢顶头成了一颗紫茄子。他乱蹦乱跳,破口大骂,手下的狐群狗党一哄而起,把老宝爷按倒在地,毒打一顿。然后火主任当众宣布,老宝爷为恶毒攻击毛主席和马克思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撤掉护林员职务,交给群众管制改造。
从此,老宝爷天天被批斗受侮辱,在苦水中整整熬了十年。他想起这场噩梦,又可恨又可笑,到现在他还不理解为啥要搞这场运动。老宝爷正在想着心事,突然身后一声喝叫:“你又跑到这里干啥?叫树精迷住了!”
老宝爷回头看是老伴,指指面前盆粗的树桩,难过地叹惜道:“看看多粗的树呀!”
老伴气道:“再粗也叫人家砍了!”
“可是老树桩上又长出了新芽!”老宝爷抚摸着幼苗,若有所思地叹道,“咱被打倒了,也得再站起来呀!”
“啥呀?”老伴吓了一跳,“你还不死心呀,好不容易才洗净了身子,你又想沾一身屎哩!”
“咋,你说这就算了?”老宝爷摸着枯树桩上长出的幼苗,深情地看着老伴,深沉地说,“咱是个有血有肉有心的活人,能连棵没血没肉没心的枯树根都不如!”
老伴心有余悸地说:“你别忘了,老火那颗心是蝎子变的!”
“你这啥话?”老宝爷正言正色批评道,“枯树都能发新芽,老火的心就不会变了?人家那检查你是没听!”
老伴批驳道:“他要不是怕县委书记撤他的职,他嘴里能吐出个象牙吗?”
老宝爷满怀信心地说:“怕啥?不中了咱再去找县委书记!”
亲人劝,朋友说,都不能使老宝爷心回意转。结果他又当上了护林员,又开始在山山岭岭间走动了。
不知是有意挑战,还是积习难改,老宝爷上任第三天,就在封山区碰上了一群打柴的青年。老宝爷检查了柴担,发觉里边都夹有幼树。大家自知理亏,不敢多言多语,都看着一个满脸傲气的青年。这个青年名叫升升,见众人都寄希望于他,就口吐狂言:“不叫割柴,是不是要叫我们把胳膊腿砍下来当柴烧?”
老宝爷听他口气蛮横,冷笑一声道:“要不要烧胳膊腿,不用问我,回去问问你爹!”他爹就是火支书。
“问我姥爷都行!他在阎王爷那里等着你哩,你快去问吧!”升升骄横惯了,放肆地狂笑。
老宝爷看他年幼无知,强压下怒气,教育一番放他们走了。傍晚,老宝爷去找火支书汇报情况,支书挽着袖子,正在油漆大门。这扇大门就是乔委员砍的那棵山樱桃树做成的。这种木料一色樱桃红,似血非血,经过十年风吹雨打还是晶莹鲜艳,光彩夺目。老宝爷每看见这扇大门,虽然知道那是木料的自来红,可总觉着那是自己的鲜血染红的,心里沉甸甸的,身上也隐隐作痛。现在见火支书用土漆把它漆成黑的,就不解地问:“本色怪好看嘛,怎么要漆成黑的?”
“现在红的不时兴了!”火支书脱口而出,哈哈大笑。
“啊?!”老宝爷心里一寒。
火支书发觉自己说走了嘴,忙收住笑一本正经地讲道:“漆了结实些嘛。有事吗?”
老宝爷汇报了护林情况,讲了升升和一群青年割幼树的事,火支书勃然变色,瞪了老宝爷一眼,“哼”了一声,骂道:“妈的,我就说不以阶级斗争为纲不中吧!看老子活剥了他!”
老宝爷心平气和地劝道:“这也不能全怪升升,都是‘四人帮’惯下的坏毛病,你也不要骂他打他,好好教育教育就行了。干部家属砍倒一棵,接着就会倒下一片。”
火支书当面答应得很好,谁知第二天突然召开了群众大会,说是为了抓纲治林。火支书在会上声色俱厉地讲道:“有人听说要发扬民主了,又想在老虎头上擦痒,又要乱说乱动了——给我绑上来!”
乔委员等人闻声而动,亮出早就准备着的绳子,把升升五花大绑,拉上主席台。火支书气红了眼,又是拳打,又是脚踢,骂不绝口,闹得全场群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老宝爷发呆地看着,气得脸色铁青,坐在身边的老伴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恨道:“看看你闹得多排场!这哪是打升升的屁股,分明是在打你的脸。”
老宝爷实在憋不住,冲上台去,用身子护住升升,质问道:“火支书,你这是国法还是家法?”
火支书推开老宝爷还要打:“这是国法,咋?”
老宝爷冷笑一声:“国法?打人不符合政策!”
“我这是家法!”
“家法?为啥在群众大会上打?”
“这……反正得给点厉害,让人们看看!”火支书气急败坏地搪塞着,转身对群众咋呼道:“从今往后,谁敢再割一根树枝,如同剁我火某一条腿;谁敢再砍一棵树,如同杀我火某的头!”
这次会后,老宝爷一直有块心病,想不透火支书为啥要这样兴师动众。不过,这个会也真起作用,一连多天风平浪静,没人再敢到封山区割一根树枝了,连牛羊也不敢再吃一片树叶了。
谁知好景不长,老宝爷复职后的第九天,发生了一件重大盗窃案。这天夜里,老宝爷值班,半夜时分,突然胃病犯了,实在难忍,就回家吃了点止疼药。当他又匆匆赶回伐木场时,只见灯火通明,吵声四起,走近一看,他吓得傻脸了:为支援重点建设,前些天伐下了一批珍贵木材,今夜被偷了许多。村里人不知怎么知道了木材失盗的事,灯笼火把地跑到山上看情况。老宝爷气得蹲下去抱住头,听着七嘴八舌的议论,伤情的话像粪水一般泼到他的心上。
“贼没内线,寸步难行。肚子疼得真巧!”
“哼,抓小偷积极,原来是为了掩盖大偷!”
多毒气的话呀,好像是老宝爷串通了贼,连他不许升升砍小树,也是为了掩盖自己当江洋大盗。他抬头看去,乔委员眼里闪着幸灾乐祸的鬼火。老宝爷再也憋不住了,一冲而起,刚要开口,火支书在一旁严厉地批评众人道:“胡说八道些什么!人吃五谷杂粮,谁能没个头疼脑热?谁偷的,支部自会调查处理,谅他法网难逃。这样凭空乱猜,制造矛盾,破坏安定团结。”
“哼,安定团结!”乔委员鄙薄地道,“叫发扬民主,解放思想,天下就安定不了!”
老宝爷听乔委员攻击现在的政策,心里又烧起一团怒火,虎生站起来走向火支书,扯开胸前棉衣,拍着胸脯道:“火支书,你别讲了。木料丢了,我去找。找不到,怎么处置我都行。”他不满地扫了乔委员一眼,愤愤地又讲,“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都怪我麻痹大意!可话又说回来,谁想拿这个事贬责现在的政策,他算瞎了眼!”说完不等回话,就转身倔强地走了。
老宝爷从后半夜找到天明,从上午找到下午,走遍了全大队的山山沟沟,察看了全大队的每一寸土地,走访了一个又一个群众,饥饿和疲劳折磨着他,而寒冷和狂风却使他更加清醒。奇怪得很,那似血非血的红大门,一直在他面前晃悠;那“现在红的不时兴了”的笑声,一直在他耳边回响;乔委员等人的得意神色,更令他毛骨悚然。当他返回村里时,浑身上下的棉衣被野刺挂得破破烂烂,露出了团团雪白的棉絮。胃疼病也犯了,他弯着腰捂着肚子,边走边哼哼着,显得更加苍老了。一路上他听到不少同情的话,也听到不少讽刺的话,他都没有停步,也没有回话,径直往家走去。村子里家家户户议论着:“老宝爷被这个打击打垮了!”
太阳压山的时候,老宝爷的儿子找到火支书,说老宝爷病危了。火支书听了忙去探望。老宝爷躺在床上,两只眼里泛着死光,少气无力地呻吟着。老伴坐在他身边,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火支书摸摸老宝爷的额头,满怀同情地安慰道:“木料被偷了,责任在支部,特别在我,不该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你这年老多病的人去担。你安心养病吧,支部研究了,护林员的工作已经安排别人干了!”
老宝爷听到这里,知道自己被赶出了树林,不由得又一阵心疼难忍,哇一声趴在床沿往下吐着。火支书低头一看,大惊失色:“啊,血!血!”
老宝爷的老伴和儿孙们一齐放声哭了,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多亏火支书费心安排,又是打电话叫公社卫生院快来医生,又是让大队借钱,一切料理得停停当当。村里人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争先恐后前来探望。大家见老人家喘息不止,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纷纷流下了眼泪,悲伤地叹息道:“多好的人啊,可惜没有好报!”
贼们听到这个消息,个个心花怒放,放手放脚干起来了。这天半夜,几个贼把沉在黑龙潭的木料捞出来,往几辆架子车上装着,快活地小声议论着:“给他一平反,他算积极得忘记姓啥名谁了!”
“哼,才几天不打反革命,猫就想逮老虎了!这一下叫他试试,老虎到底还是老虎!”
“快装!别胡说八道!”一个话音像火支书的贼制止道。
说话间装好了车,正要拉走时,突然从村里传来了悲天恸地的哭声。贼们怔了一下,互相发问:“是不是老东西死了?”
这时,一个人匆匆跑来,冲着贼们小声叫道:“火支书!火支书!”
贼群中的火支书惊问:“小乔,咋啦?”
“好消息!好消息!老东西可死了!”
“早该死了。拦路虎!”
乔委员又咬牙切齿地补充道:“老东西的心可毒气了,临咽气时还拼命叫着:要看好林子啊!死罢眼还瞪多大!”
“哼,再恶也没跳出火支书的手心!”
“哈哈哈!”
“就会笑!”一直没发言的火支书,这时喝住众贼,命令道:“小乔,你今夜加个班,写个悼词!”
“哼,叫我给他写悼词呀?”
“就是叫你!不光写,还要写好,一定要写得悲痛一点,念了叫大家都哭才行!老三,你明天进城买个花圈,要最大的,不论多少钱都行!”
众贼不满地咕哝道:“死了还叫他恁排场,看他对咱多好哇!”
“你们懂得个屁!他的眼合住了,还有公社,还有县委哩,睁着的眼还多着哩!走,快拉上走!”
狂风怒吼,从村里传来了一阵阵揪人心肝的悲痛哭声。在哭声中,贼们拉着偷的木料疾速走着!
原载《南阳文艺》197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