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有人说热了,有人说还冷。同样的天气,人们却有不同的感觉,不同的说法,咋才能取齐呀!
通往县城的长途客车没有满员,经过跑马镇时又上了一些乘客,都争着去后边就座,虽然后边不如前边坐着安稳,可是坐着总比站着还强一点。只有一个人不争不抢,一边往前走去一边亲热地叫道:“丁师傅!”
司机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地回道:“啊,封主任也进城呀?”
“去开会。”被称作封主任的人回道,马上又强调了一句,“开先进代表会。”然后掏出了一盒三五烟,抽出一支撂给了司机,扬扬自得地笑道,“给,也开开洋荤。”
“嘿,又发财了!”司机接住烟看着牌号。
“我发财?发吃菜!”封主任自豪地解释道,“不哄你,我姑父给我的!”
司机纳闷了:“你姑父?干啥的?”
“你还不知道呀?”封主任朗朗笑道,“才从外地调到咱们县里当书记,姓丁。”
“啊,是新来的丁书记!”司机怀疑地看看封主任,“他的岁数可不大呀!”
“那是我亲小姑的……”封主任为有丁书记这门亲戚感到很骄傲,说得很响亮,一个车厢的人都听到了。
全车的眼睛马上都对准了这位了不起的妻侄,对他刮目相看了。只见这位妻侄三十来岁,穿戴一新,长着个能脸,两只眼里盛满了喜气。然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传递着各种各样的情绪,虽然都是无声的,却彼此都看得懂。
司机往后看看,问:“后边没座位了?”
“我晕车,不敢晃荡。”妻侄看看左右,又求援地看着司机。
司机为难地犹豫了一下,便对坐在零号的乘客说:“你去坐后边吧!”
这是位中年乘客,干部服,和尚头,慈眉善眼,听司机说了便要站起,坐在他身边的一号却打抱不平地发言了:“他已经坐了几百里,为啥叫他到后边去坐?”
司机理直气壮地说:“他坐的时候我就对他说过,这个号是给我们内部人员留的,先坐坐可以,有人了得起来。”
一号和和气气地讲:“你说的时候就不太对吧。谁是内部?谁是外部?买了票的乘客为什么要比你们内部人员坐得差一点?国家的客车,是为乘客服务的,还是为内部服务的?再说,他是你们内部人员吗?”
司机发火了:“我又不是叫你走,你少管闲事!”
卖票的姑娘也拔刀相助了:“你觉悟,你到后边坐,把你的座位叫零号坐!”
“我可以到后边去坐,只是你们的做法太不论理了!”一号站了起来,对零号说,“你坐这里,我到后边去,真是岂有此理!”
零号把一号按坐下,劝道:“还是我去后边。他晕车,叫他坐前边吧!”
突然,车厢里响起了一片吆喝声——
“不去,你为啥到后边去坐?”
“论先来后到你也不该去坐后边。”
“论岁数也不该撵你!”
“抱粗腿!”
…………
司机熄了火,机器不响了,冷冷笑道:“吵吧,啥时候吵美了,咱们再开车!”
零号继续往后边走去,笑着求告大家道:“别为我争长争短了,耽误了大家赶路。”
“啥事总也有个是非吧!”有人还不服气。
零号劝慰道:“算了,算了,是是非非自己想清了就行了。赶路要紧,为我误了大家的事,我就对不起大家了!”
车又开动了。
妻侄终于胜利了,占领了零号座位,靠窗而坐,非常自在得意。他又掏出了三五烟,炫耀地给司机一支,自己也燃着一支吸着。凭窗往外看去,青山绿水,野花遍撒,景色宜人。妻侄满心高兴,便打开了车窗,顿时野风呼呼着冲进车厢里。坐在二排的一位白发老大娘,被冷风一激,连打几个喷嚏。坐在她身边的十二号乘客看看她,问:“冷了?”
“不要紧。”老大娘强打精神地回道。
十二号是个年轻人,也是一身干部打扮,他本来浑身燥热,脱了外衣拿在手里,对拂面的春风感到凉爽宜人。可这时见老大娘浑身发抖,脖子直往下缩,就站起来伸长手拍拍妻侄的肩膀,求道:“请你关上窗子!”
妻侄回过头,不乐地问:“怎么啦?”
十二号指指老大娘,说:“她嫌冷!”
妻侄看看老大娘,一脸枯皱皮,穿着蓝色大襟衣裳,一眼就看出来是个农民老婆,便回头泰然坐着,不肯关上窗子。十二号等了片刻,又催促关窗,妻侄冷冷回道:“她冷,应该关上窗子。我热,也应该打开窗子。”
“你——”十二号气得脸红了,“还讲点道德不讲?”
“别!别!”老大娘吞吞吐吐地说,“人家是书记的亲戚,我冷一点不要紧……”
“不行!”十二号把手中衣服往座位上一放,指着妻侄大声道,“请你关上!”
妻侄回头冷笑道:“你想干啥?”
十二号严厉地说:“想叫你关上窗子!”
妻侄嘲弄道:“多管闲事!她是你的啥人?”
“是……”十二号一腔怒火,终于憋出了一句话:“她是我妈,怎么着?”
“同志,你——”老大娘突然抽泣着哭了,拉着十二号恳求道:“好同志,算了,别为我坏了你的事啊,人家是……”
听说十二号不是老大娘的儿子,满车厢的人都感动得炸了,吼道:“关上!关上!”
“你还有点人心没有?”
妻侄有恃无恐地回道:“就是不关,看谁能把我怎么着?都是坐车的,为什么怕热的得服从怕冷的?车安窗子就是为了叫打开的!”
人们又被激怒了,嗷嗷乱叫——
“混账话!”
“车上还有公理没有?”
“姑父是书记就恶这么狠!”
“把他撵下去!”
…………
眼看一场战争就要爆发,司机突然刹住了车,起身站起来。他看见了老大娘红茫茫的眼睛,看见了一张张愤怒的面孔,看见了妻侄向他求助的眼色。他可能是良心发现了,可能是觉着众怒难犯,也可能是恨妻侄太仗势欺人了,二话没说上去把车窗狠狠关上,然后又回到座位上开动了车。
车终于到了县城,每个乘客都狠狠瞪了妻侄一眼,才愤愤离去。
妻侄面对一双双愤懑和鄙弃的眼光,一点也不脸红,还在心里骂道:“气死你们,老子反正在美处坐了一路!”
妻侄到了招待所,报了到,洗了脸,准备去看望他那位当书记的姑父,但愿能沾上一点阳光露水,升个一官半职。丁书记是他小姑的丈夫,不过不是亲的,是远房,远到多远,连他爹都说不上来。从前不仅没有来往,连丁书记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和小姑五百年前总是一家,一个封字掰不开。他提上礼物,正要出门,县委来了个干部,看他一眼,问:“你姓封吧?”
“是的。”妻侄又退回屋里,让对方坐下,问:“有啥事?”
“有。”来人开门见山地说,“你不要参加这个会了!”
“为啥?”妻侄一愣。
“上级说你不适宜参加先进代表会。”
“我怎么了?”妻侄不服地反问。
“不知道。上级只是说你招摇撞骗,仗势欺人,叫你先写个检查在广播站广播,然后再做处理!”来人公事公办地说。
“这是污蔑,我去找丁书记!”妻侄发怒了,气势汹汹地说着站了起来。
“这就是丁书记说的。”来人冷冷地说,“他说他和你同坐一辆车,说你表现坏极了!”
来人走了。
妻侄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床上,喃喃道:“和我同坐一辆车!妈呀,莫非是零号?……是一号?……是十二号?还是……我疯了,为啥要当妻侄呀!”
原载《南阳日报》1986年6月24日